劉饗看了眼那條上山如通天的神道,笑道:"魏神君,陸家主,你們繼續(xù)聊你們的正事,我們喝我們的茶就是了。"陸神略顯尷尬,陳平安又不在山中,與魏檗聊再多也沒意義。此次出山,提及馬苦玄的嫡傳,本就是賣個便宜給落魄山,并無更多正事要聊了。何況陸神見不都不想見到鄭居中,更何談與之同桌談事,太過損耗道力了。至于"劉饗",陸神在年少時就需要每年參加過陸氏家族住持的一場古祭禮,還扮演過幾次登壇吟誦祝詞
的升歌道士,主祀承受香火的神位主版所寫名諱,便是"劉饗"的神號真名。
劉饗好像偏偏不愿意就此放過陸神,"看書有看書的家學,治學有治學的門道,白日行兇,攔路打劫,陋巷殺人。都要好過一個人的白天作佛晚上當鬼。"
就像地主當面敲打佃農,形勢不由人,陸神聞只得落座。劉饗加上鄭居中,當他們聯袂出現,擱誰見著了都要一個頭兩個大。
陳靈均聽得迷糊,瞥了眼魏夜游,不愧是來自披云山的好兄弟,與自己一般如墜云霧中。
魏檗卻是驚訝劉饗為何會跟鄭居中一起現身,更好奇他們此行,雙方有無主次之分,又是要跟陸神"討教"什么
一聽貴客要喝茶,小米粒讓他們稍等片刻,她撒開腳丫就去煮水,仙尉道長也去取老廚子親手采摘、炒制的頭采野茶。山腳擺放一張桌子,劉饗自然而然坐在了背對落魄山的主位,山主不在家中,魏檗代為做東,鄭居中坐在魏檗對面,陸神便與坐北朝南的劉饗相對,敬陪末席。
青衣小童剛認了門便宜親戚,白白漲了一個輩分,這會兒正忙著咧嘴傻樂呵,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桌子的暗流涌動。
魏檗跟陸神相看兩厭,但是對待劉饗這般存在,一尊位高權重的山岳正神,一位勘驗天道五行的陰陽家,卻要遠遠比尋常修士更為禮重。
見到浩然天地顯化而生的劉饗,何嘗不是一種千載難逢的"見道"。
就像商賈發(fā)牢騷,說自己這輩子還沒見過大錢呢,然后就見到了活生生的劉聚寶。劉饗就在身側,魏檗雖然略顯拘謹,可還不至于噤若寒蟬,既然劉饗有意旁聽,魏檗就樂得幫助陳平安跟落魄山與劉饗借取幾分勢,魏檗呵了一聲,繼續(xù)先前的
話題,"‘屺’,好個陟屺。"屺字寓意山石嶙峋,窮瘠生硬,草木稀疏,生氣不盛。按照山上的說法,屬于"空山",與"直水"類似。依循風水常理,落魄山此地大而空,便不容易聚氣,不宜開辟為大道場,或是一座空山耗費煉師之精神,或是道人需要拿極多外物、異寶填補窟窿風水空缺,總之就是煉師與道場容易相沖,既然如此,這般道場,買來
何用
陸神說道:"表面上,此山實屬雞肋,故而不入尋常煉氣士的法眼,不過長遠來看,與陳平安的命格,卻是相契合的。"魏檗譏笑道:"陸尾好歹是位仙人,為何不先將落魄山落袋為安退一萬步說,陸氏有先手優(yōu)勢,怎么都該廣撒網才對,別說是落魄山和天都峰,連那跳魚山、扶
搖麓一并收入囊中,在南邊連成一線,又有何難道理說不通。請陸家主賜教。"當時的大驪皇后娘娘南簪,真名陸絳,她還沒有成為中土陸氏的棄子,在朝廷極為得勢,有至少半數諜子都歸屬她管,那會兒誰都會覺得這是先帝的一種制衡術,繡虎管理朝政,藩王宋長鏡負責邊軍,南簪打理諜報,三者當中,又會相互摻沙子,再加上還有那些上柱國姓氏……總之就是不允許有任何一方勢力坐大,有
機會獨斷朝綱,擅權專政。
一百件事情,歷史可以解釋清楚九十九件,但總有一件事情,屬于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供后世借鑒。
陸神搖搖頭,"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劉饗笑著代為解釋道:"陸尾曾經被齊先生狠狠收拾過一頓,理虧且心虛,再不敢將手伸得太長。等到繡虎全盤接手此地,陸氏再想做點什么,就得愈發(fā)看人臉色
行事了。比如陸神想要以天都峰作為落腳地,再起爐灶,就必須先行問過繡虎的意思,可以,就登岸寶瓶洲,不行,就要打道回府,另尋機會。"
陳靈均聽得咋舌,那頭繡虎,原來行事如此霸道的記得上次雙方見面,還蠻好說話啊。難道是國師見自己根骨清奇,便青眼相加,格外優(yōu)待
鄭居中好像對這些談話內容并不感興趣,只是看著那張桌子。其實先前在鄉(xiāng)野道上,鄭居中并未截留趙樹下的心聲,只是與魏檗大概解釋了幾句,大意是說身邊劉饗想要去看看陳平安的學塾,魏檗當然信得過鄭居中。問題
是即便信不過,又能如何,魏檗只能是等到陳平安返回,再提及此事,讓陳平安自己頭疼去。劉饗看了眼陸神,"做不到是真,不過‘心有余而力不足’,則是一句反話,力有余而信心不足才是真。我猜崔瀺當年走上天都峰,找到你,肯定是崔瀺早就心里有數,賭你不敢賭。比如崔瀺會故意勸說你,讓陸氏豪賭一場,押注寶瓶洲,成了,由他來幫你對付鄒子你果真不敢賭。只能是幫助崔瀺盯著陳山主的游歷足跡,寶瓶洲,出海,劍氣長城,桐葉洲,書簡湖,北俱蘆洲……就像個頂替林正誠的新任閽者,崔瀺和大驪朝廷還不必掏出一筆俸祿,就可以無償使喚一位飛升境
圓滿的陰陽家大宗師,陸神只會比他更留心鄒子與陳平安的每一次接觸。"
陸神默不作聲。今天這張桌上,容易說多錯多。
魏檗心中嘆息一聲,若是陸神當年敢賭肯賭,有中土陸氏這一助力,當年寶瓶洲南方老龍城和中部大驪陪都兩場戰(zhàn)役,估計只會讓蠻荒更吃痛陸神之所以沒有點頭,當然是不認為繡虎有與鄒子掰手腕的實力,絕無可能。陸神當時無比篤定一事,你崔瀺再厲害,兩百歲的道齡就擺在那邊,沒有可能有資
格跟鄒子平起平坐。
反正已經落了座,既來之則安之,陸神一邊揣測鄭居中此行所求的真正心思,一邊問道:"當初陳山主往南走,是發(fā)乎本心,還是高人指點"
魏檗搖頭說道:"陳平安從沒提過此事。"
陸神本就不是詢問魏檗,只是寄希望于劉饗在這件事上邊多說幾句。落魄山開山之初,陳平安雖然得到大驪朝廷的地契,的確不宜在山中久居,容易剝啄元氣。只因為當時就是陳平安最為氣濁神弱的階段,既然山中水土暫時不養(yǎng)人,他更養(yǎng)不了山,只會相互連累。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暫時離開落魄山。常人都覺得少年的那趟送劍,去劍氣長城見寧姚,是唯一的緣由。陸神自然能夠看
到更深一層,定然有高人指點,才讓陳平安那么著急離開小鎮(zhèn)。
陳靈均神色微動,魏檗眼神瞬間凌厲起來,陳靈均委屈萬分,魏夜游唉,我又不是個傻子,這種家事也能跟外人說事實上,陳平安南下之行,確實大有講究。藥鋪楊老頭親自出面,請下了落魄山的李希圣幫忙算了一卦,便有了"大道直行,利在南方"的說法。(注1,192章《
下筆如有神》)
劉饗感嘆道:"萬年又過一萬年,人間嶄新一部書。如何斷代,界定開篇,就是治學與修道的大學問。"
"只說在這件事的見解,你們陸氏和云林姜氏,都不算后知后覺。雖說還是有幾分誤打誤撞的嫌疑。"
"人間那部被譽為群經之首的第一卦,便是乾卦。陸神,你對此有何高見"
堂堂陸氏家主,竟然就跟蒙童被夫子考校一道題目似的。陸神不敢掉以輕心,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說道:"主客雙方勢均力敵。存在四種之多的顯隱各半。第一,整個人間,就只有在驪珠洞天之內,遠古神道與如今大道,才算均衡。是一種隱藏的、甚至是顛倒的主客關系。與此相對的顯,則是小鎮(zhèn)作為真龍隕落之地,又是一種與外界針鋒相對的顯隱顛倒,三教一家不得不通過四件重寶來壓制真龍氣數。第二,未來的陳山主跟東海水君在當時結契,是一顯一隱。第三,桌上某人跟所有其他人,是一隱一顯。這個‘某人’是誰,當年
誰都不清楚,恐怕連藥鋪那位,身為擺桌子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花落誰家。"昔年小鎮(zhèn)一口鐵鎖井,用以用以禁錮"孽龍"。大雪紛飛夜,困龍終得水。她在泥瓶巷,偷偷與陳平安結下平等契約,表面上成為宋集薪的婢女。王朱既以宋集薪
這位龍子龍孫的氣運作為食物,"稚圭"又如鑿壁偷光,竊取、蠶食隔壁陳平安的氣運。
"說是注經也好,說是解卦也罷,齊靜春都是第一個真正勘破天機的人,就是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確實大了些。"
"陸掌教的解法,與天為徒??伤愕诙?。"
"崔瀺則不管‘人’,只對‘事’,他負責棋盤收官。倒數第一,反成另類的第一。"
一直耐著性子聽陸神"訓詁",劉饗笑道:"陸家主就只有這些‘高見’"
鄭居中終于開口說話,補了一句,"還是開卷考。"
見到陸神吃癟不已,魏檗心中郁郁之氣得以紓解些許。青衣小童卻趕忙使勁給鄭居中使眼色,以心聲提醒"鄭世侄",那家伙可是個姓陸的,萬一人家是中土陸氏的高人,莫要逞口舌之快,被那廝記仇……你也勸勸身邊朋友,喜歡說些嚇唬人的大話,就好好說自己的大話,不要學魏山君,總是夾槍帶棒的,含沙射影,有事沒事就刺那"陸家主"幾句……如果這位"陸家主",真
與那《路人集》上邊排名很靠前的"陸家主",沾點親帶點故,我罩不住你那朋友的!
鄭居中以心聲笑一句,不會這么巧吧,姓鄭的就是鄭居中,姓陸的就跟中土陸氏沾邊陳靈均急眼了,火急火燎答復一番誠摯語,世侄你有所不知,我跟姓陸的一向不太對付,你們可別被我牽連了……實不相瞞,先前就有個很不做人的姓陸道士來了山上……算了,背后說人壞話非豪杰,那家伙還是很厲害的,就是看我不太順眼,不妨礙他的了不起,至于他是誰,姓甚名甚,你只管往身份大了、道行頂天了猜去。總之你勸勸朋友,不用給我留面子,不妨與他直說,就說我陳靈均與姓陸的,有些玄乎的命里相克,讓你朋友悠著點,出門在外,又不是跟人論道,
何必在語上分勝負,天底下但凡吵架,哪有什么贏家呢。
鄭居中說道,"我跟朋友轉述了,他好像并不領情,回了一句,說我這位世叔輩分大,是不是膽子太小了。"
陳靈均干瞪眼。劉饗無可奈何,他當然不會如此語,鄭先生你這是給人當世侄當上癮了關于"算命"一事,陳靈均倒是在鄭大風和仙尉那邊,順帶幾耳朵,旁聽了他們一些對話。大意是說正人君子,不必算命。只需問心無愧,進業(yè)修德,積累道力。就像那些文廟陪祀圣賢,與至圣先師請教學問,總是經常問仁、卻從不問道,就在于道何須多問。道不遠人,須臾不離。學問修養(yǎng)深厚了,自然而然就能夠知天命……聊著聊著,陳靈均剛對他們有點刮目相看,很快就開始現出原形了,鄭大風伸出手掌,詢問仙尉,你是擺攤算命多年的道士,幫自家兄弟看看手相,未來
姻緣如何,近期有無桃花運,不說學那周首席澇的澇死,總不能旱的旱死……
陸神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以心聲詢問鄭居中,"敢問鄭先生,此次守株待兔,所求何事"
任何一位道力深厚的山巔修士,誰不是在孜孜不倦,小心翼翼,各謀道路。
皚皚洲韋赦,北俱蘆洲火龍真人,他們都曾兩次合道失敗。猶有財神爺劉聚寶跟商家范先生,都在錢字上邊各自求道。還有那位當年被白也離開道場,仗劍斬殺
劍斬殺的中土飛升境大妖,它何等難纏,道場與黃泉接壤,若非它千方百計求道無望,豈會道心不穩(wěn),試圖孤注一擲,作那"拔
宅"的行徑,希冀著憑此大逆不道而合道,屆時就會擾亂陽間,十數國疆域幽明混淆,它也因此導致刀兵劫至,挨上那一劍。(注2,415章《人間最得意》)
陸神看似輕描淡寫的"苦極了",可謂說出了一眾山巔修士的心聲。
陸神當然怕有了個擋道的鄒子,再來個攔路的鄭居中。
鄭居中直截了當給出答案,"借書殺人。"
陸神難免心生疑惑,借什么書殺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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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士跟黑衣小姑娘一向配合默契,汲水煮茶,分工明確,他們快步走在去宅子路上,仙尉沒來由感嘆一句,"那位天邊道長,定是高人無疑了。"
小米粒好奇問道:"為啥"
仙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身上沒有半點人味。"
小米?;腥坏溃?我曉得的,修道有成,不沾紅塵,仙氣飄飄,書上都是這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