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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翻頁的何止是游記

宋和其實比較好奇一事。

那位大先生,至圣先師的首徒,親自舉薦陳平安成為書院君子,但是竟然被中土文廟駁回了。

傳,只是傳,禮記學(xué)宮的茅司業(yè),說陳平安既無書院講學(xué)的經(jīng)歷,也沒有任何著作傳世,更沒有以落魄山一山之主的身份,在寶瓶洲戰(zhàn)場親自殺妖,既然如此,文廟給出一個君子頭銜別說是君子,賢人身份都不行,不合禮。

當(dāng)時文廟管事、主持浩然大局的某位老人,竟然就只是撫須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然后老秀才突然咦了一聲,說在那大驪王朝的春山書院,陳山主好像是臨時講習(xí)了,專門開課講授兵家攻守之道。大驪冕州那座由兵部直接設(shè)置、管轄的松雪講堂,好像也有意邀請陳平安擔(dān)任副講、齋長。

不曾想茅小冬直接撂下一句,那就等到他在春山書院正式開課不是臨時講習(xí)、再當(dāng)了松雪講堂的夫子再說。

老秀才捻須沉吟片刻,只說了一句,也好,那就回頭再議。

兩坨鮮艷腮紅的貂帽少女,作為自家山主的臨時死士兼任扈從,在御書房外邊的廊道靠邊站著。

她對面,身穿朱紅蟒服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滿頭白霜,面容白皙,雙手疊放在腹部,目不斜視,呼吸綿長。

他站在門口,背靠墻壁,身上那件蟒服距離墻壁的距離,這么多年來,都是一尺,絲毫不差。

那"少女"一直看他,畢竟掌印太監(jiān)也沒眼瞎,她就那么直愣愣盯著自己。

作為大驪宦官當(dāng)中最有權(quán)勢的那位,他知道更多的內(nèi)幕。

讓人記憶最深刻的,除了她擁有一連串的道號,再就是她的道場之特殊。

使得她是一位妖族劍修的蠻荒根腳,反而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最其次小事。

謝狗以心聲問道:"我上次來過的,打過照面,記得吧"

身為大驪掌印太監(jiān)的老人,難免有些尷尬,畢竟只有一墻之隔,陛下正在與那位國師,還有一大幫廟堂公卿重臣,討論國事。

可要說裝聾作啞,也確實不合適,掌印太監(jiān)只好聚音成線密語一句,"謝次席,咱家職責(zé)所在,不便在此語。實不相瞞,便是這兩句話,也要一字不差記錄歸檔的。"

謝狗問道:"是崔國師訂立的規(guī)矩"

掌印太監(jiān)微微頷首。

謝狗說道:"那我說了啥,也要記錄在冊嗎"

掌印太監(jiān)點點頭。

謝狗眼睛一亮,繼續(xù)心聲語一句,"那老先生你只管聽著,我多說些!"

自從知道自己是寫那山水游記的一把好手,謝次席就格外有勁頭。

被稱呼為"老先生"的宦官,明顯愣了一愣,雖然老人沒有說話,還是笑了笑,再搖搖頭。

貂帽少女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老先生,如今咱大驪版刻出書,難不難當(dāng)然不是所謂的朝廷殿閣本了,我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絕對不作此奢望,就是想問私人性質(zhì)的書坊刻書、書商賣書那種,朝廷有沒有明文禁止的事項,當(dāng)?shù)毓俑艿脟?yán)不嚴(yán)需不需要偷偷給錢給管事的官老爺們打點打點關(guān)系"

掌印太監(jiān)一時間無以對。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眼前這位在落魄山當(dāng)次席供奉的飛升境劍修,她當(dāng)真不是閑得慌了,拿咱家解悶逗個笑

謝狗有些著急,說道:"宮里規(guī)矩多,老先生再循規(guī)蹈矩,不必開口說話,老先生也可以用眼神示意是或不是啊。"

老人啞然失笑。

謝狗從袖里摸出一本冊子,走到老人身邊,"老先生不說話,那就幫忙掌掌眼,看過了,就曉得我不是開玩笑了,我可是真能寫出一部游記的正經(jīng)讀書人。瞧瞧"

貂帽少女果真雙手捧書,再攤開書頁。

掌印太監(jiān)無可奈何,只覺得此事荒誕,咱家還有這么一天

只是老人依舊低頭望去,看那游記的開篇內(nèi)容,他倒要看看這位不知為何會從蠻荒改投落魄山的大妖,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初二日,昨夜翻檢黃歷宜出行,倒春寒矣,所幸天光放晴,與摯友結(jié)伴下山,一筇一笠,腳踩草鞋,問道心堅,云水縹緲,游行自在。緩步二十里,過清平府地界,眼見路旁界碑坍塌,停步駐足摹拓碑文,道心實難平穩(wěn),一洲山河陸沉,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干旱,蝗災(zāi),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太平。"

"二十余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剎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

"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驛歇腳。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頹敗,入內(nèi)借灶生火,飯后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fēng)起云涌,彌漫不見。遙想當(dāng)年,行腳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煙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

耐心看完一頁游記,老人恍然,心想年輕國師真是好文采,當(dāng)?shù)闷鹞馁|(zhì)兼?zhèn)湟徽f。不愧是崔國師的師弟。

謝狗騰出一只手,揉了揉貂帽,自顧自咧嘴笑道:"這是逐字逐句、精雕細(xì)琢的第三版了,我家山主只是稍作修改,潤色不多的。"

老人笑著沒說什么,貂帽少女滿臉期待,"老先生,文采如何算是質(zhì)樸中見功力么"

老人沒說什么,只是微微側(cè)頭一下,謝狗疑惑道:"啥個意思"

老人只得密語提醒一句,"翻頁。"

謝狗心中大定,立即翻書頁。

"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余里,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與土民購買干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里,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

老人忍了又忍,再次破例語道:"謝姑娘,游記首頁‘停步駐足摹拓碑文’一句,是不是國師擅自增添的"

謝狗愣在當(dāng)場,既心虛又佩服道:"老先生功力深厚啊,這都能一眼看得出來!唉,是咱們山主畫蛇添足了!"

老人笑著沒有拆穿,也沒有解釋什么,讀書人拓碑自是雅事,問題是你摹拓路邊界碑作甚

在那之后,老人一側(cè)頭,貂帽少女便翻書頁,老人偶爾點評幾句,約莫看了半本游記冊子,

謝狗突然合上書,丟回袖子,靠墻蹲著,揉著貂帽,悶悶不樂,"我算是看出來了,老先生你也個看破不說破的鬊鳥,賊得很,一直偷偷笑話我呢,對吧"

老人猶豫了一下,竟是也蹲下身,搖頭笑道:"確實沒有笑話謝姑娘。"

謝狗笑呵呵說道:"老先生因為清楚我的境界怕我記仇,出劍攮你唄"

老人說道:"因為謝姑娘誤會我是個讀書人,還是第一個稱呼我為老先生。"

謝狗嘿了一聲,"果然是個讀書人,這種小事,也要計較,放在心上。"

這位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很快站起身。

在今天"翻頁"的,何止是那部山水游記,是我們大驪王朝,以及整座寶瓶洲才對。

屋內(nèi),陳平安問道:"關(guān)老爺子去世之后,吏部尚書的位置一直空著,朝廷這邊有沒有候選"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大了,要么是皇帝陛下親口來說,要么就是吏部兩位侍郎負(fù)責(zé)稟明大致情況。

陳平安雙手托起茶盞,突然換了個話題,問道:"邯州境內(nèi),藩屬邱國的局面,拖了這么久,諸君合計出什么了說來聽聽,我好長長見識。"

打盹狀的老尚書沈沉抬起頭,卻沒說什么。侍郎吳王城想要開口說話,眼角余光卻瞧見老尚書輕輕搖頭。

國師問話了,兵部又不開口,屋內(nèi)霎時間便氣氛凝重起來,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寶瓶洲的單字國,不提"國姓"你方唱罷我登場、可能今天坐龍椅明天便要階下囚的大瀆南邊,在北方,大驪藩屬國中,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先前陳平安跟魏檗聊的,就是這個太后不再垂簾聽政、剛剛交由新君親政的邱國。

邱國的那位少年親王韓鍔,十四歲,是國君的同胞弟弟。跟他一起來到宗主國大驪京城"送死"的,還有禮部尚書劉文進(jìn),聽說喜好挑燈夜讀邊塞詩,會點劍術(shù)。

皇帝宋和率先開口打破沉默,說道:"這件事不怪在座諸位,是我的意思,想要等到國師公開現(xiàn)身,此事連同吏部尚書的人選,一起敲定。"

陳平安看也不看皇帝宋和,輕輕放下茶盞,只是眉眼凌厲,盯著屋內(nèi)那些大驪文武重臣,

緩緩道:"讓兵、刑兩部立即把一份詳細(xì)名單交上來,藩屬邱國境內(nèi),上至太后、君主,廟堂公卿,邊軍主將,下至所謂的文壇名士,江湖豪杰,還有山上的仙家門派里邊,只要是所有鐵了心想要打仗的,都給我記錄在冊,人數(shù)不限。"

"若是事先沒有準(zhǔn)備好辦,那我今天就坐在這里等著,等著你們兩部衙門的酒囊飯袋準(zhǔn)備好為止。"

說到這里,年輕國師瞇眼,看似自自語一句:"小小藩屬,邱國作亂,也配與我大驪吏部尚書的敲定人選,一起并列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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