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沒好氣道:"這個時節(jié)的山果,能好吃"
陳平安轉身,遞過去兩顆桃子大小的通紅野果,笑道:"寧姑娘,那你就是不曉得了,這種果子還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著,冬末結實,初春成熟,這會兒徹底熟透,一口下去,嘖嘖嘖,那滋味,不小心舌頭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們這里那么多座山,果子就只有這附近有,我當年也是跟姚老頭來找一種泥土,他告訴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錯,可我吃來吃去,啃東啃西,覺得都不如這種。"
寧姚接過兩顆果子,打定主意難吃的話,一定要把剩下那顆還回去,"還吃來吃去啃東啃西,你是山里的野豬啊"
陳平安咬著野果,笑道:"小的時候家里窮,可不是逮著什么就吃什么,你還別說,有一次還真因為瞎吃東西,把肚子給吃壞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滿地打滾。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寧姚忙著吃果子,沒聽清楚少年最后說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覺得這果子甘美異常,果肉下肚后,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身體如同一座鋪設有地龍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寧姚閉上眼睛,感受五臟六腑,雖說通體舒泰,但是其余并無異樣,這意味著這種野果,大體上可以位列神仙腳下的山上之物,但也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賣出高價,卻也不至于讓修士眼紅。
對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則無疑是延年益壽的無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寧姚就干脆不接這果子了。
寧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轉身把剩下的野果遞過去,"不好吃,還給你。"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寧姑娘會覺得不錯呢。
寧姚雙手輕輕踢著背簍,隨口問道:"是留著給那個叫陳對的女子"
陳平安搖頭道:"給她干什么,非親非故的,當然是留給劉羨陽了。"
寧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這里,你是不是不給陳對,給阮秀"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寧姚又問,"那如果你手上只有兩顆野果,你是給我,還是給阮秀"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一顆給你,一顆給阮秀啊。我看你們吃就行的。"
陳平安又遭受偷襲,揉著后腰,無辜道:"寧姑娘,你干嘛"
寧姚再問,"如果只有一顆的話"
陳平安呵呵笑道:"給你。"
寧姚:"為啥"
陳平安既狡黠又實誠道:"阮姑娘又不在這兒,可寧姑娘你在啊。"
少年后腰瞬間遭受兩下重擊,疼得陳平安趕緊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來,害得寧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簍。
陳平安趕緊把她從背簍里拉出來。
寧姚倒也沒生氣,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重新扶好背簍,兩人再次背對背而坐。
寧姚問道:"你知道那棵樹是什么樹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我只在這個地方看過,其它山上好像都沒有。"
寧姚沉聲道:"相傳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樹,是儒家圣人即將出世的祥瑞氣象,且這位圣人,必然極其剛直,一身浩然正氣,所以在你們這座天下,必定會得到格外的青睞。"
陳平安哦了一聲。
什么儒家圣人,祥瑞啊正氣啊,這位草鞋少年都聽不懂。
寧姚問道:"你就不羨慕山上那個女人也沒有想過為什么這棵楷樹,不是長在自家祖先墳上"
陳平安答非所問,開心道:"今年清明節(jié),我還能給爹娘上墳,真好。"
寧姚猛然站起身,這次輪到陳平安一屁股坐進背簍。
寧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小鎮(zhèn)學塾僅剩下五個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齡大小各異,其中以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雖然出身于福祿街,但是她在學塾里從不欺負人,不過也不喜歡湊熱鬧,從來只喜歡自己胡亂逛蕩。小鎮(zhèn)最西邊那戶人家,李二的兒子李槐,也在這座鄉(xiāng)塾求學,他爹娘帶著姐姐離開了小鎮(zhèn),唯獨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高興壞了,終于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這個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夢醒來后,就開始撕心裂肺嚎叫,結果被驚醒后的舅舅舅媽聯(lián)手鎮(zhèn)壓,一個使用雞毛撣子,一個使用掃帚。
其余三人,分別來自桃葉巷,騎龍巷,杏花巷,兩男一女。
齊先生在下課后,送給他們一人一幅字,要他們妥善保管,仔細臨摹,說是三天之后他要檢查課業(yè)。
那是一個齊字。
在蒙學散去之后,垂垂老矣的掃地老人,沐浴更衣后,來到齊先生書房外,席地而坐。
老人開口詢問一個關于"春王正月"的儒家經(jīng)典之問。
齊靜春會心一笑,為之解惑,講述何謂春,何謂王,何謂正何謂月。
這就是儒家各大書院特有的"執(zhí)經(jīng)問難",課堂之上,會安排有一位"問師",向講學之人詢問,可以有一問數(shù)問,十問甚至百問。
這一場問對,發(fā)生于齊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見面。
那已經(jīng)是八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不過當時齊靜春是詢問之人,回答之人,則是兩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問完所有問題后,望向齊靜春,"可還記得我們?nèi)ネ窖聲褐?先生的臨別贈"
齊靜春笑而不。
老人自問自答,"給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給你的那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
老人突然激動萬分,"先生對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于藍!你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墻不回頭為何要為一座小小城鎮(zhèn),不過五六千人,就舍去百年修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尋常讀書人也就罷了,你是齊靜春,是我們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別開生面、甚至是立教稱祖的讀書人!"
老人渾身顫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誤你!什么眾生平等!難道你忘了先生說過的明貴賤……"
齊靜春笑著搖頭,道:"先生雖是先生,學問自然極大,可道理未必全對。"
老人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滿臉錯愕,繼而怒喝道:"禮者,所以正身也!"
齊靜春笑著回復一句,"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
看似無緣無故,隔著十萬八千里,但是老人聽到之后,臉色劇變,滿是驚疑。
齊靜春嘆了口氣,望向這位跟隨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門師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幾個孩子,就托付給你送往山崖書院了。"
老人點點頭,神色復雜地起身離去。
齊靜春自自語道:"先生,世間可有真正的天經(jīng)地義"
兩輛馬車在天遠遠未亮的時分,就從福祿街出發(fā),早早離開小鎮(zhèn)。
晨曦時分,一個草鞋少年帶著兩只大布袋子,動身去往窯務督造衙署外等人。
一只袋子,裝著一袋袋金精銅錢,另外一只,裝著他覺得最值錢的蛇膽石。
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門房提著掃帚出來清掃街道了,少年也沒有看到出發(fā)的馬車。
他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問衙署名叫陳對的那撥客人,什么時候才從福祿街出發(fā)。
門房笑著說他們啊,早就離開小鎮(zhèn)了。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劉羨陽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約好了天亮以后,才動身嗎
那一刻,少年視線有些模糊。
跟門房道謝之后,少年就開始轉身狂奔。
跑出小鎮(zhèn),少年一口氣跑了將近六十里路,最后沿著一道斜坡,精疲力盡的少年走到坡頂,看著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少年蹲在山頂,腳邊放著沒有送出去的銅錢和石頭。
一個佩劍懸刀的少女悄無聲息坐在他身邊,氣喘吁吁,氣呼呼道:"你不是掉錢眼里的財迷嗎,怎么這么大方了全部家當都要送出去就算劉羨陽是你朋友,也沒你這么大手大腳的啊。"
少年只是抱著頭,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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