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很是驚訝,目瞪口呆。
她一直覺得陳平安不是個硬脾氣的人,當(dāng)然殺蔡金簡、斗搬山猿除外,平時相處,陳平安好像永遠(yuǎn)也不生氣,性情也不偏執(zhí),不溫不火的好脾氣。
這種話如果是苻南華、宋集薪這些天之驕子說出口,寧姚會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毫不意外,可從陳平安的嘴里說出來,寧姚有點(diǎn)不敢相信,于是她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陳平安咧嘴笑道："我爹這輩子只跟人打過一次架,就是為了我娘,因?yàn)轵T龍巷有人罵我娘,我爹氣不過,就去狠狠打了一架?；貋淼臅r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說,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護(hù)著自己媳婦,娶進(jìn)門做什么！"
寧姚有些奇怪,"嗯"
陳平安撓撓頭,赧顏道："我爹燒瓷厲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時候鼻青臉腫,給人打慘了。"
寧姚伸手扶住額頭,不想說話。
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鋪?zhàn)印?
陳平安問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寧姚沒好氣道："不用。"
陳平安沒有強(qiáng)求,只是把寧姚送到院門口。
寧姚沒有轉(zhuǎn)頭,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門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們的人心,會格外溫暖燦爛,如向陽花木。
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無依無靠的泥瓶巷少年,被那些個外鄉(xiāng)人一口一個泥腿子賤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螻蟻。
可是少年終究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不是貪圖享受,事實(shí)上少年從小就是一個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單純想著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們肯定就會放心,雖然陳家就只有陳平安一個人了,但是一個人,照樣也能過上好日子,就意味著從爹娘傳下來的這個家,還不錯,哪怕這個家只剩下一個人。
哪怕就算有錢買了春聯(lián),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張貼,不會有人告訴陳平安是歪了斜了還是正了,那個貼在門頭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無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負(fù),不想著跟老天爺求任何東西。
所以這種人看似好脾氣,其實(shí)骨頭格外的硬。命也會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少女,她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為了自己的不告而別。
陳平安回到屋子后,對著油燈發(fā)呆。
迷迷糊糊,陳平安似睡非睡,似夢非夢。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橋南端,只依稀記得一路上漆黑,連他也看不到幾尺外的景象。
但是當(dāng)他一腳踏上臺階之后,天地之間,驟然大放光明。
陳平安渾渾噩噩走在廊橋過道,突然廊道中央那里,綻放出無比炫目的雪白光芒,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蘊(yùn)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陳平安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淚,但是不知為何,反而能夠更加清晰看到那里的奇異風(fēng)景。
有一位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橋當(dāng)中。
有些相似陳平安在小巷初見齊先生,大袖飄搖,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脫韁野馬一般的混亂潛意識當(dāng)中,陳平安無比確定眼前人物,比齊先生更加虛無縹緲,就像他或是她距離人間更遠(yuǎn)。
陳平安緩緩前行,耳邊仿佛有狐魅女子細(xì)語呢喃,蠱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鴻運(yùn)當(dāng)頭。"
之后又有人威嚴(yán)大喝,震懾人心："凡夫俗子,還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聲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親師,跪一跪又何妨,換來一個大道登頂。"
還有滄桑沙啞的嗓音響起,"這一跪,就等于走過了長生橋,登上了青云梯,跨過了天地塹,休要遲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聲熟悉嗓音竭力響起,"陳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轉(zhuǎn)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堅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軀,能夠承載多少斤兩的神氣意愿不要逆天行事……"
有點(diǎn)像是楊老頭的訓(xùn)斥和告誡。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邊越低。
與此同時,又有人溫醇笑道："陳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幾步試試看"
這像是齊先生。
陳平安憑借本能地挺直腰桿,停下腳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張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問題,想要問齊先生。
許多嘈雜聲音此起彼伏,"這是馬苦玄的應(yīng)得機(jī)緣！你這小子速速滾出去！"
"便是馬苦玄拿不到,也該順勢落入那天仙胚子的寧姚之手,你算個什么東西！"
"你這一支陳氏就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早該香火斷絕,也敢垂涎神物,厚顏無恥的小雜種！"
"陳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寧姚和劉羨陽他們嗎,轉(zhuǎn)身返回小鎮(zhèn)吧,把機(jī)緣留給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齊靜春已經(jīng)用他一死來換取你們這些凡人的安穩(wěn),以后安心做個富家翁,娶妻生子,還有來生,豈不是很好"
"膽敢再往前一步,就將你挫骨揚(yáng)灰！"
陳平安一步踏出。
廊橋轟然一震。
天地寂靜,雜音頓消。
有嘆息,有恐懼,有慌亂,有敬畏,有唏噓,一團(tuán)亂麻。
陳平安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齊先生與自己,并肩而行。
整座廊橋以及廊橋之外,突然又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少年之前停步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再被光線刺得流淚,這會兒沒來由就一下子哽咽起來,靈犀所至,問道："齊先生,你是要走了嗎"
"嗯,要走了。外邊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選擇。"
"齊先生,那我們?nèi)ヒ娬l"
"不是‘我們’,是你。你要見的是一位……老人"
砰然一聲巨響。
齊先生好像被人一擊打飛,但是齊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聲道："陳平安,大道就在腳下,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起腳準(zhǔn)備踏出第三步。
有一個響起極遠(yuǎn)、極高之地的嗓音,瞬間穿透一層層天地,微笑道："事不過三,點(diǎn)到即止。"
廊橋中間那邊隨之有人冷哼一聲。
陳平安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桌上,油燈還在燃燒,少年下意識轉(zhuǎn)頭望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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