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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

當(dāng)李二收起拳架,收手站定。

那條高達(dá)天幕的龍卷風(fēng)瞬間消散。

屹立于廣場中央的矮小漢子,睜眼后,用悄不可聞的嗓音低聲道:"十境的感覺,確實(shí)舒坦,比起吃兒子剩下的雞腿,滋味是要強(qiáng)上一點(diǎn)點(diǎn)。"

站在屋檐下等待消息的大隋皇帝,看到山崖書院的高大老人快步走來,大聲道:"陛下可以收手了。"

身邊有清風(fēng)拂過,身形佝僂的說書先生站在皇帝身側(cè),輕聲嘆息道:"再打下去,除非舍得拆掉半座京城才行。"

大隋皇帝心湖之間,更有蟒服宦官火急火燎的嗓音激起漣漪,傳遞心聲,"那人竟然借機(jī)破境躋身武道十境!陛下決不可繼續(xù)硬碰硬了!"

大隋皇帝并未慌亂,只是由衷感慨道:"雖然親眼見到,但是可想而知,武英殿那邊,必是景象壯觀的一幕啊。"

大隋皇帝轉(zhuǎn)身,對那位說書先生竟然恭恭敬敬作揖行禮,低頭道:"懇請老祖出面邀請那人來此。"

茅小冬大步走近,勸說道:"陛下,我去更妥當(dāng)些,那人是我們書院一個孩子的父親,是聽說他兒子給人欺負(fù)得慘了,這才氣不過,要來皇宮跟陛下講講道理。陛下之前不愿意見,現(xiàn)在人家給逼得破境,成為寶瓶洲第三位武道止境大宗師,氣勢正值巔峰,可就未必愿意收手了。"

大隋皇帝笑道:"那就勞煩茅老走一趟,寡人在養(yǎng)心齋等著。"

等到高大老人一掠而去,那位說書先生輕聲道:"此番行事,合理卻不合情,是你錯了。"

大隋皇帝點(diǎn)頭道:"這件事是晚輩有錯在先,之前風(fēng)波,則是大隋有錯在先,兩錯相加……"

大隋皇帝苦澀道:"老祖宗,這次有點(diǎn)難熬啊。"

一身衣衫清洗得泛白的年邁說書先生,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要么你誠心認(rèn)錯,要么陪他一打到底,當(dāng)然不省力,可也省心,你就不用多想了。"

大隋皇帝會心一笑,"還是老祖宗想得透徹明了。"

老人拍了拍大隋皇帝的肩膀,安慰道:"坐龍椅穿龍袍,擔(dān)系著整個江山,有些錯事是難免的。要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不會做得更好,你無須自責(zé),當(dāng)初我力排眾議,選你繼承大統(tǒng),我至今還是覺得很對。"

等了出乎意料的長久時間,站在養(yǎng)心齋外邊檐下廊道的大隋皇帝,才看到茅老身邊跟著一位貌不驚人的漢子,一起大步走來。

茅小冬笑容古怪道:"陛下,他叫李二,是咱們山崖書院學(xué)生李槐的父親,他執(zhí)意要步行前來面見陛下,說是在別人家里飛來飛去,不是跟人講道理該有的態(tài)度。"

大隋皇帝哭笑不得。

一直心弦緊繃的說書先生則如釋重負(fù)。

一起走入養(yǎng)心齋,屋內(nèi)只有四人,各自坐下,大隋皇帝,說書先生,山崖書院副山主,李槐他爹李二。

李二開口說道:"想見陛下,不太容易。"

瞬間氣氛凝重起來。

大隋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李二自己已經(jīng)開門見山道:"欺負(fù)我兒子的人,有上柱國韓家、楠溪楚氏、懷遠(yuǎn)侯在內(nèi)五六大家子,懇請陛下讓他們這些家族的老祖宗出山,我李二跟他們一一打過,若是他們覺得我欺負(fù)人,沒關(guān)系,他們一起登場就是了,法寶兵器什么的,可以跟朋友多借一些。就是需要麻煩陛下在京城找個大一點(diǎn)的僻靜地方,好讓我們雙方放開手腳。實(shí)在不行,去京城外也行。"

茅小冬忍住笑意,差點(diǎn)沒幸災(zāi)樂禍地笑出聲。

說書先生瞪了他一眼,茅小冬回了個白眼。

大隋皇帝有些目瞪口呆,輕聲問道:"還要再打一場才行"

李二悶悶道:"我來這里,本來就不是跟你打架的,只是你這皇帝陛下不愿意露面,非要打,我就只能陪著你們打好了。我真正要打架的,一開始就是那些欺負(fù)我兒子的,雖說孩子打架,很正常,如果只是這樣,哪怕李槐給學(xué)舍同齡人合伙打了,我這個當(dāng)?shù)?再心疼兒子,一樣不會說什么,可哪里有他們這么牛氣沖天的,仗著家世好一些,就覺得可以欺負(fù)了人,道歉也沒有,連偷了的東西也不還"

李二說到這里,沉著臉道:"你們大隋如果覺得道理在自己這邊,那我們就繼續(xù)開打,我知道你們大隋底子厚,不怕折騰,可我李二就奇了怪了,大隋當(dāng)官的如果都是這個鳥樣,我兒子李槐如果以后就在這種地方讀書,能讀出個什么來"

李二當(dāng)場就望向那位說書先生,"老先生你算一個能打的,之前穿紅衣服的,只算半個。"

佝僂老人正在喝茶,差點(diǎn)被茶水嗆到。

大隋皇帝笑道:"那行,寡人可以捎話給那幾個家族,讓他們的長輩出山,只是懷遠(yuǎn)侯那邊有點(diǎn)問題,懷遠(yuǎn)侯雖是開國武將功勛之后,可他家族老祖早已逝世,自己也只是個尋常人,連武夫都算不上。"

李二顯然對此早有準(zhǔn)備,"那就讓那懷遠(yuǎn)侯花錢請個人,我不計較這個。"

大隋皇帝問道:"需要那些家族向李槐公開道歉嗎"

李二搖頭道:"一群老頭子大老爺們,跟一個孩子道歉算怎么回事,不用,而且我也不希望我兒子在山崖書院沒法安靜讀書,只不過是我看不慣那些家族的行事作風(fēng)而已,在打過之后,自有那些老的回家教訓(xùn)小的,這就夠了。"

大隋皇帝略微松了口氣,"李二先生,確實(shí)明理,早知如此,寡人應(yīng)該早早與你相見。"

李二趕緊擺手道:"我可不是什么先生,茅老才是,書院里傳授李槐學(xué)問的兩個夫子,還主動跟咱們家一家四口人聊了大半天,也能算是真正的先生,對誰都客客氣氣的,那才是讀書人。"

茅小冬微笑不語。

這個面子給得比天還大嘍。

說書先生聽到這里,終于開口笑道:"這次算是不打不相識,李槐有你這么個講道理的爹,以及李槐能夠在大隋京城求學(xué),都是我們大隋的幸事,好事啊。"

李二甕聲甕氣道:"客氣話我不會說,我反正今兒就在這等著,等到那些家族的人出來打過一場?;实郾菹?事先說好,我得早些回書院,讓那些人別故意拖著我,到時候就別怪我一家一戶找上門去了。"

大隋皇帝給茅小冬使了個顏色,然后起身道:"寡人這就去讓人傳話。"

茅小冬跟隨其后,離開養(yǎng)心齋,留下李二和說書先生。

大隋皇帝有些愁容,和高大老人并肩走在廊道,"茅老何以教我"

茅小冬笑道:"很簡單啊,讓那些家族的話事人,不管能打的還是不能打的……好吧,其實(shí)在李二跟前,就沒一個能打的,全部一股腦進(jìn)宮,然后站著不動,就那么杵在那李二跟前,只低頭認(rèn)錯,擺出一副挨打不還手的可憐架勢,這事情就算一筆揭過了。陛下放一百個心,李二那么憨厚淳樸的性子,肯定不會出手的。"

大隋皇帝停下腳步,惱羞成怒道:"茅老,你說實(shí)話,是不是就在等今天看寡人的笑話"

茅小冬大笑著搖頭道:"實(shí)不相瞞,我也不知道李槐有這么個爹,早知道如此,我就早些入宮面圣了,哪里會鬧出這么大動靜,如今陛下肯定惺惺念念,指不定將來哪天就會遷怒于書院,得不償失啊。"

大隋皇帝氣笑道:"遷怒個屁,寡人敢嗎"

茅小冬突然收斂玩笑意味,小聲提醒道:"陛下,如陛下的長輩所,眼下雖是折損面子的壞事,但是長遠(yuǎn)來看,這定然是一樁好事!"

大隋皇帝笑道:"寡人沒那么糊涂!"

高大老人促狹道:"陛下如果真糊涂,我哪里敢?guī)е鴮W(xué)生們來到大隋。"

大隋皇帝招來宮中內(nèi)侍,傳話下去后,問道:"這次李二愿意點(diǎn)到即止,茅老的錦囊妙計,和李槐的兩位先生,功莫大焉,寡人跟茅老你就不客套了,那兩位先生,需不需要寡人讓禮部嘉勉一番"

茅小冬神色肅穆,拒絕道:"不用!"

大隋皇帝疑惑道:"為何"

茅小冬沉聲道:"陛下要知道一件事,這就是我山崖書院的真正學(xué)問所在,何須大隋刻意嘉獎以后十年百年,我山崖書院仍是會如此傳道授業(yè)、教書育人,為大隋培育、呵護(hù)真正的讀書種子。"

大隋皇帝心頭一震,仿佛是第一次認(rèn)識眼前的高大老人。

心頭那一點(diǎn)帝王心性的芥蒂,終于一掃而空。

大隋皇帝后退一步,是今天第二次作揖行禮,"朕為大隋社稷,先行謝過山崖書院!"

高大老人沒有躲避,有著十足的僭越嫌疑,就這么堂而皇之接受一位君主的隆重謝禮,肅容道:"茅小冬為山崖書院坦然受之。"

李二離開皇宮的時候,跟茅小冬一起走在那條御用廊墻之中,總覺得給身旁老人算計了一把,有些悶悶不樂。

茅小冬笑道:"認(rèn)錯了就行,你還真要打得他們個個躺著離開皇宮啊,以后你兒子是要在京城書院求學(xué)很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讓他們自認(rèn)理虧,加上大隋皇帝,都覺得欠了你李二一個天大人情,不挺好"

李二嘆了口氣,"總覺得這些人是不長記性的,我又不能留在書院,以后茅老你多照顧李槐他們。"

茅小冬點(diǎn)頭道:"應(yīng)該的。再說了,不是還有那個弋陽郡高氏老祖嘛,對吧"

一位佝僂老人現(xiàn)身于廊墻之內(nèi),點(diǎn)頭笑道:"對的,李二你這次主動退讓一次,大隋自然就愿意拿出雙份的誠意。"

李二點(diǎn)點(diǎn)頭,"希望如此吧。"

茅小冬笑問道:"李二,你在驪珠洞天就是九境武人了,怎么還活得那么窘迫寒酸如今更是十境武人了,整個東寶瓶洲的武道前三甲,而且戰(zhàn)力肯定還要在宋長鏡前頭。就沒想著告訴家里人,好歹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嘛。"

李二搖頭道:"哦,給我媳婦穿上花衣服,穿金戴銀,讓李柳有一大堆胭脂水粉,李槐每天大魚大肉,就真是對他們好我覺得不是。"

茅小冬打趣道:"萬一你媳婦子女覺得是呢"

李二仍是搖頭:"有人讓我不許那么做,這是一方面,二來我自己也是這么覺得,以前在小鎮(zhèn)上,就我媳婦他家那些的親戚,那還不得壞事做盡。到時候我怎么辦打死他們跟他們講道理人家會聽還不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最后肯定只有我媳婦最傷心,自家和娘家兩頭難做人。當(dāng)然了,在驪珠洞天里邊,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二完全收斂氣勢之后,真是比普通漢子還不如,縮頭縮腦的模樣,但是語之間眉飛色舞,再不像以往在小鎮(zhèn)那般臊眉耷眼窩窩囊囊的,"雖然一直待在屁大地方,可這點(diǎn)道理我還是想得通的。一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的,誰都餓不著,兒女媳婦想吃就吃得上肉,嘴饞了我也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強(qiáng)。"

李二望向廊墻外的京城風(fēng)景,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我哪怕真的是個窩囊廢,可如今在我兒子心里,我李二已經(jīng)是個還不錯的爹,沒給他丟人現(xiàn)眼,你們知道我李二知道這個后,有多開心嗎

李二一想到這里,就告辭一聲,一閃而逝,火燒屁股地趕往東華山書院。

除了想念那娘仨,再就是一件關(guān)于兒子的事情,他李二如今可以出手了。

茅小冬感嘆道:"李二算是活明白了的,很多聰明人遠(yuǎn)遠(yuǎn)不如他。"

說書先生笑道:"甲子之前的十境武夫,怎么可能真是蠢人"

不過這位佝僂老人唏噓道:"

不過就目前看來,還是三人之中戰(zhàn)力最弱的大驪藩王宋長鏡,最有希望達(dá)到那個境界,不單單是宋長鏡年紀(jì)最輕這么簡單。"

茅小冬點(diǎn)頭道:"宋長鏡的武道心性之好,比年紀(jì)輕輕還要可怕。"

佝僂老人笑問道:"你是說那人以絕對碾壓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驪皇宮后,宋長鏡敢于誓死不退吧"

茅小冬笑著反問,"你是想問大驪的白玉樓,到底是真是假吧"

兩位算是活成精的老狐貍并肩而行,視線沒有任何交匯。

李二回到住處的時候,媳婦他們正在吃飯,林守一弄了兩大食盒的飯菜,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蛔雷?婦人跟李槐坐一條長凳上,李柳和林守一相對而坐,還有一條凳子留給了遲遲未歸的漢子。

兩手空空的李二走到門口,才記起忘了買點(diǎn)東西,因為有林守一在場,婦人只是丟了個等下再跟你算賬的眼神,李二搓著手坐下后,發(fā)現(xiàn)還有一壇酒,李二看了眼林守一,問道:"要不一起喝點(diǎn)"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點(diǎn)頭道:"我酒量不好,就陪李叔叔稍微喝點(diǎn)。"

李二咧嘴笑道:"酒量不好怎么行。"

婦人怒道:"怎么不行了家里有一個酒鬼還不夠!"

林守一多聰明一人,頓時手一抖,差點(diǎn)把遞過去接酒的大白碗,給摔在桌面上,平日里不茍笑的冷峻少年,在這一刻笑得如何都合不攏嘴。

李二也給婦人嚇得一哆嗦,同樣差點(diǎn)沒拿穩(wěn)酒壇。

李槐使勁啃著油膩的大雞腿,含糊不清道:"爹,明兒我去山腳幫你你買壇好酒,錢我跟林守一借,以后先讓陳平安幫我還,你只管喝。"

李二笑逐顏開,重重唉了一聲,像是從兒子那邊得了一道法外開恩的圣旨,奉旨喝酒,在媳婦面前就心里不虛啊。

婦人在兒子這邊,那一向是和顏悅色說話的,"酒可以買,買最便宜的就行了,你爹喝好酒,那就是糟蹋銀子。"

李二給林守一倒了大半碗酒,再給自己倒了一碗,點(diǎn)頭笑道:"對對,便宜的就成,不用好酒。"

李槐白眼道:"娘,你這么管天管地的,真不怕爹哪天跟小狐貍精跑了啊"

婦人朝坐對面漢子媚眼一拋,暗藏殺機(jī),"他敢再說了,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對吧"

漢子趕緊喝完一大口酒,點(diǎn)頭道:"是是是,沒人要。"

婦人一拍桌子,"沒人要是一回事,你心里有沒有歪念頭又是一回事,說!有沒有!"

漢子立馬放下大白碗,挺直腰桿,保證道:"絕對沒有!"

然后婦人就斜瞥一眼正襟危坐喝著酒的林守一,再笑著對自己女兒說道:"柳兒,以后要找個老實(shí)人嫁了,知道不,才不會受欺負(fù)。"

少女微微點(diǎn)頭,始終笑而不,只是俯身給李槐碗里夾了一塊剔去魚刺的魚肉。

林守一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看著少女,酒才喝了一小口,有些醉醺醺癡癡然。

就像是看到了世間最美的山水畫卷。

第二天,李槐偷偷給他爹買了一壺好酒,拉著他爹在湖邊,蹲在一旁看著他爹喝酒,小聲叮囑道:"這壺貴,爹你先喝著,那壺便宜的放屋里頭了,回頭飯桌上再喝,娘親就不會說你了。"

李二笑著點(diǎn)頭,使勁喝酒。

漢子覺得這比什么躋身十境,高興多了。

漢子憨憨問道:"老貴了吧"

孩子雙手托著腮幫看著自己爹,笑臉燦爛,答非所問道:"爹,你放心,我在書院過得挺好,真的。你們還能來看我一趟,我可高興了。"

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只敢低頭喝酒,差點(diǎn)喝出淚花來。

他這才想起,昨天回來得比較急,好像忘了還有個蔡京神沒見著,等喝過了酒,這次就不去講道理了,打一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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