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伸手摩挲著竹筷上青神山三個字,只得輕聲安慰自己,"可若是制成了神霄竹打鬼鞭,客人就可以直接去三樓了,我哪里有機(jī)會目睹此物,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啊,偌大一座洞天,只有一位山神,就是青神山的竹夫人,要知道小說家的祖師爺,曾經(jīng)如此記載描繪這位傳說中的山神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發(fā)絕青?!P下不過寥寥數(shù)語,就勾勒出一位絕代女神的風(fēng)采……"
老人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當(dāng)中。
青蚨坊的領(lǐng)路婦人雖然有些尷尬,可心底雀躍不已,自己今天要大掙一筆抽成了!而且萬幸,不至于讓三樓那些個最擅長拿捏架子的賤貨賺了去,上邊的那些個女子,瞧著一個比一個仙子,看似模樣清冷,實(shí)則一肚子算計,誰有錢誰就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不管年紀(jì)大小,個個都是喜歡勾引男人的狐媚娘們,做成了買賣后,還愿意死皮賴臉地倒貼身子,領(lǐng)著客人去后邊的庭院私宅,一陣翻云覆雨,臭不要臉!恬不知恥!
唉,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去三樓任職,自己伺候人的床笫功夫,何曾差了便是女子客人,她也有獨(dú)到的法子,有信心伺候得她們舒舒服服的。
張山峰只好打斷老人的思緒,"老先生,老先生,貧道只想知道這雙筷子,到底值多少錢。"
老人趕緊回過神,笑瞇瞇望向那位女子,"翠瑩啊,我在青蚨坊今年是不是還剩一次份額"
年輕婦人有些驚訝,很快嫣然笑道:"洪先生,你確實(shí)還有一次將寶物收入囊中的機(jī)會,只是還得按照老規(guī)矩,先給頂樓的二坊主掌過眼,才能交由洪先生私自珍藏。"
老人爽朗笑道:"這當(dāng)然!"
然后老人對年輕道士正色說道:"這雙筷子,若說裨益修行,實(shí)在不多,但是擱在山底下的世俗王朝,必然會是將相公卿、達(dá)官顯貴們的爭搶寶貝,因為每次下筷夾菜,都沾染些許靈氣,故而能夠強(qiáng)身健體,延年益壽,只要不碰上大病大災(zāi),凡夫俗子增壽個三五年,不難,而且青神山、神霄竹這兩個說法,也能溢價極多,尤其是對胃口之人,那就真是千金難買心頭好了。"
老人瞥了眼桌上的青竹筷子,滿臉喜悅道:"我青蚨坊……或者說我洪揚(yáng)波本人,愿意開價四百五十枚雪花錢,客人只管放心,我可以保證,在青蚨坊內(nèi)樓上樓下也好,還是在這座渡口小鎮(zhèn),其余大小十六家店鋪也罷,都不會高出這個價格了,一般市價,最多出到三百枚到四百枚之間的雪花錢,委實(shí)是我自己喜好此物,今年又有一次將鑒定之物收入囊中的機(jī)會,才愿意出此高價,這位道長,如何可愿意割愛售賣竹筷"
老人有些眼神祈求,可憐巴巴望向年輕道士,"四百五十枚小雪錢,這個價格,真不能再高了,若是你們怕我是撿漏,信不過青蚨坊的金字招牌,怕我坑騙你們,沒關(guān)系,我們一起去找二坊主,或是你們再去街上大小鋪?zhàn)愚D(zhuǎn)一圈……"
張山峰看了眼徐遠(yuǎn)霞,大髯漢子輕輕點(diǎn)頭。
張山峰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一口價,五百枚雪花錢,我就賣了!"
年輕女子轉(zhuǎn)過頭,掩嘴偷笑。
得嘞,以洪先生的執(zhí)拗性子,收東西只看眼緣不管價值的,一旦看中了心儀之物,那肯定是再疼也要割肉的。
"讓你心頭好,讓你千金難買心頭好!"
老人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后站起身,仍是快意多過心疼,豪邁道:"就此說定!翠瑩,你小心拿好這雙筷子,送去頂樓給二坊主鑒定,免得我有假公濟(jì)私的嫌疑,確定價格公道之后,然后我就可以自己掏腰包,給客人付錢了,當(dāng)然你那份,少不了!"
婦人小心收起竹筷,婀娜多姿地姍姍離去。
大髯漢子知道這次買賣,是張山峰賺到了,而且賺了不少。
只有陳平安還站在桌邊,偷偷低頭彎腰,跟那些綠衣小童大眼瞪小眼,他是覺得這些小家伙有趣,憨頭憨腦的,長得還可愛,想著以后是不是自己也收集一些,送給落魄山的粉裙女童,她多半會喜歡,也省得她在竹樓會覺得無趣。而那些小家伙們覺得這么個土鱉泥腿子,竟然連它們都不認(rèn)得,所以也挺有趣。
真是相看兩不厭,雙方都挺開心的。
老人坐在桌后,哼著小曲兒,更開心。
年輕婦人很快返回,笑著交出那雙青神山竹筷,"二坊主說恭喜你少了一樁憾事,但是也說了,下次請他喝酒的時候,不許拿出這雙筷子跟他臭顯擺。"
老人呸了一聲,"不顯擺怎么行。"
然后飛快收起那雙竹筷,拉開抽屜,再拿出五枚小暑錢,遞給那位背負(fù)桃木劍的年輕道士,"雖說一般來說,在大鋪?zhàn)淤I賣,小暑錢就是一百枚雪花錢,但是誰都清楚,私底下跟人交易,每一枚小暑錢要額外多出四五枚雪花錢的。"
張山峰笑著點(diǎn)頭,接過五枚小暑錢后,看到陳平安還在那邊傻乎乎跟綠衣小童們擠眉弄眼,賞了陳平安一手肘,笑道:"少跟我裝傻扮癡,拿去吧,利息先還你了,本金還欠著。如果你過意不去,就從本金里扣去五枚小暑錢,剩下的,就真的只能先欠著你,以后再說了。"
顯然,知道那顆古榆國兵家甲丸的真實(shí)價格后,張山峰一直沒覺得可以朋友兩個字,就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就可以真的只按照五百枚雪花錢來算。
陳平安坦然收下五枚小暑錢,收入袖中后,說道:"就這么兩清了!不然我還你錢,你東西還我"
張山峰悶不吭聲。
徐遠(yuǎn)霞笑著拍了拍張山峰的肩膀,"就這樣吧,否則就矯情了啊。"
張山峰這才嗯了一聲。
陳平安摟過張山峰肩膀,笑道:"要真覺得過意不去,再把桃木劍賣了唄"
張山峰又一手肘撞去,笑罵道:"一邊涼快去!"
陳平安跳開,"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徐遠(yuǎn)霞搖搖頭,跟倆孩子似的。
青蚨坊的女子有些意外,凝望著那位背劍少年的側(cè)臉,難道這位才是真正的土財主
張山峰對老人笑道:"貧道已經(jīng)沒東西要賣了。"
老人大失所望。
不過陳平安緊隨其后說道:"我有東西要先生鑒賞。"
老人立即坐直腰桿,笑著伸出一手:"想必我又有眼福了。"
陳平安從袖中掏出那只繪有五岳真形圖的白碗,放在桌上。
老人眼神平靜,雙手持碗,緩緩旋轉(zhuǎn),放下后,"碗面所繪,應(yīng)該是古榆國的五岳真形圖,青蚨坊愿意開價一百五十枚雪花錢,若是大王朝的五岳真形圖,價格會翻好幾番,只是古榆國的五岳,本身蘊(yùn)含靈氣有限,繪制在這只靈器白碗上,功效也就要大打折扣。"
說到這里,老人有些感慨,說了一樁山上商貿(mào)的風(fēng)波,"想當(dāng)年,因為此碗而暴利的店鋪,當(dāng)屬在數(shù)十年前,就偷偷囤積了大量大驪五岳碗的包袱齋,他家前些年真是一本萬利,之后無數(shù)小店家跟風(fēng)購買,哪里想到那大驪皇帝失心瘋,直接改了全部五岳,哈哈,多少商家為此血本無歸啊,好在咱們坊主眼光獨(dú)到,力排眾議,不在高位收購哪怕一只大驪五岳碗,這使得青蚨坊才免去一場災(zāi)難。"
陳平安耐心聽完老先生的語后,輕聲問道:"老先生,這只碗的功效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說到咱們青蚨坊的厲害,我就有些管不住嘴。這就給公子你說正事。"
老人致歉一聲后,指了指白碗,笑道:"五色社稷土,是每個國家王朝必須要有的,五色土從何而來除了自身孕育而成的山河寶地,也可人為造就,就是這類碗具了,以取自五座山岳的土壤放入碗內(nèi),一段時間后,根據(jù)五岳碗的材質(zhì)好壞和品秩高低,就會短則數(shù)天長則一旬,出產(chǎn)一小抔五色土,當(dāng)然了,五色土也能售賣,以公子這只五岳碗的品相,若是擁有足夠的古榆國五岳土壤,一年出產(chǎn),大致能賣出……這個數(shù)!"
老人攤開一只手掌。
年輕婦人又開始掩嘴偷笑。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五十枚雪花錢"
老人忍俊不禁道:"五枚。"
然后老人又解釋道:"許多這類能夠持續(xù)生財?shù)撵`器,山上都以一甲子光陰來算價格,一年五枚,甲子之后,就是三百枚雪花錢。哈哈,公子別急,誤以為是青蚨坊坑人,只愿意出半價購買此碗,這是因為五岳碗又有些特殊,一些個社稷不穩(wěn)動蕩不安的國家,他們的五岳真形碗,可能一文不值,試想國家都沒了,五岳又何在那么五色土又從哪里來如果不是如今古榆國形勢還算穩(wěn)定,青蚨坊對于收購五岳碗,興趣一直不大,愿意出半價,也當(dāng)?shù)闷稹馈至恕?
陳平安想了想,"這只碗能不能不賣"
老人笑道:"當(dāng)然可以。說句大實(shí)話,如果今天我替青蚨坊買下此碗,到時候古榆國一夜之間山河變換,我可是要擔(dān)風(fēng)險扣薪水的。"
陳平安笑呵呵收起白碗。
雖然不是一年收益五十枚,但是一想到一年五枚,那就是足足五千兩銀子,知道龍泉小鎮(zhèn)最早一棟桃葉巷的宅子,多少錢嗎都不用一千兩銀子!當(dāng)然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接壤于大驪王朝版圖,小鎮(zhèn)宅子價格已經(jīng)翻天覆地,可是龍泉郡城那邊的宅子,五千兩還是能買好幾棟的。
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寫信給魏檗和崔姓老人,要他們試著幫忙收取古榆國的五岳土壤……然后自己從倒懸山返回的時候,也要親自跑一趟古榆國五座山岳,能多拿幾斤就拿幾斤,希望到時候方寸物飛劍十五還有足夠的空地放置。
徐遠(yuǎn)霞突然輕聲道:"這只碗,可以賣。"
老人雖然因為一雙青神山竹筷,失了方寸,可是平時做生意,其實(shí)精明得很,"這位兄弟,是覺得大驪鐵騎一定會南下吧所以古榆國未必能夠保住江山我倒是覺得不然,有觀湖書院坐鎮(zhèn)寶瓶洲中部,相信大驪宋氏還不至于長驅(qū)南下,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中間橫亙著那么多王朝屬國,一個個打過去,大驪馬不停蹄一路南下,又需要耗費(fèi)多少年"
既然老人說破了,徐遠(yuǎn)霞也就不再藏掖,笑道:"即便有觀湖書院阻攔,我還是覺得大驪南下,不需要太久。"
老人笑而不語,不愿在此事上跟人爭執(zhí)不休,青蚨坊只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
徐遠(yuǎn)霞對陳平安笑道:"落袋為安?。?
陳平安望向大髯漢子,后者眼神堅定,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毫不猶豫地拿出白碗,放在桌上,"老先生,還買不"
老人爽朗笑道:"童叟無欺,照買無誤!這樁買賣若是青蚨坊虧了,就當(dāng)是我眼光太差,扣我錢就扣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平安一百五十枚小雪錢到手,如徐遠(yuǎn)霞所說,落袋為安。
陳平安之后干脆一起掏出那截烏木和有艷鬼依附的符箓,老人又先后鑒定,對烏木贊不絕口,承諾愿意出價三百枚小雪錢,說農(nóng)家和醫(yī)家練氣士,都會對此物感興趣。只是對那張材質(zhì)還算不俗的符箓,只愿意出價五十枚。
陳平安想了想,只賣了那截烏木,收回了符箓。
陳平安和張山峰都已經(jīng)無物可賣,那就到了花錢如流水的時候了。
老人親自笑吟吟送客到門口,不忘對徐遠(yuǎn)霞道:"以后有機(jī)會再來,咱倆再看看古榆國的形勢如何,誰輸了誰請喝酒,如何"
徐遠(yuǎn)霞笑道:"行啊。其實(shí)不管輸贏,能跟洪老先生喝頓酒,都不算虧。"
老人哈哈大笑,"就沖這句話,下次老哥先請你喝酒!"
徐遠(yuǎn)霞抱拳告辭。
聽說張山峰要買一把能夠斬妖除魔的道家符箓法劍,年輕女子就帶著三人直接去了四樓,選了一間懸掛"寒光"木牌的大屋子,門口有青蚨坊專人守護(hù),女子與那人打過招呼后,輕輕推門之后,一排排劍架比鄰,屋內(nèi)劍氣森森,各色劍器,琳瑯滿目。
張山峰剛跨過門口,莫名其妙就說不看了。
讓年輕婦人心中一陣失落。
陳平安卻說道:"別搭理他,我們看劍。"
張山峰死活不愿意進(jìn)屋子,大髯漢子便拖拽著他進(jìn)去。
年輕婦人依次介紹了十?dāng)?shù)柄價格高低不一的法劍,最后張山峰雖然垂頭喪氣,可是眼光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其中一把青銅古劍,劍鞘早已遺失,篆刻有模糊不清的"真武"二字,由于劍身傷痕極多,哪怕鑄劍材質(zhì)極好,青蚨坊也只開價四百枚雪花錢,陳平安二話不說便掏錢買下了,掏錢的時候,陳平安有些猶豫,年輕婦人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主動離開屋子,等到她回到"寒光"屋內(nèi),陳平安已經(jīng)將四百枚雪花錢堆放在一處劍架上,她清點(diǎn)確認(rèn)之后,將古劍"真武"裝入一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劍鞘,遞給陳平安。
一起走出寒光劍舍,年輕婦人帶著三人沒有從青蚨坊正門走出,而是領(lǐng)著他們從一座二樓空中廊橋,去往后院高樓,然后從那邊走出,再由一座后院側(cè)門離開青蚨坊,年輕婦人在跟三人說了那處渡口的行走路線和一些規(guī)矩、價格后,就與三人揮手作別,轉(zhuǎn)身之時,青蚨坊護(hù)院武夫已經(jīng)關(guān)上側(cè)門,她背對房門,偷偷摸摸地重重握拳,滿臉喜悅,只是很快就恢復(fù)平靜臉色,快步走回青蚨坊主樓那邊,已是滿臉愁容,長吁短嘆,跟同伴們埋怨三位客人的寒酸。
青蚨坊距離渡口只有不到兩里路,有一艘剛好去往云松國的渡船,雖然距離青鸞國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是比起徐遠(yuǎn)霞的徒步行走,自然要快上無數(shù),而且在云松國下船,可以馬上登上去往青鸞國的渡船,因此徐遠(yuǎn)霞會乘坐此船離開梳水國,而陳平安所需渡船,屬于一條存在千年的老航線,很有淵源來歷,雖然不會直達(dá)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但是一樣會大大縮短數(shù)十萬里漫長路程。
在臨近渡口的時候,手持"真武"法劍的陳平安,和年輕道士幾乎同時停下腳步。
年輕道士低下頭,不敢說話。
徐遠(yuǎn)霞嘆了口氣,跟陳平安笑著說道:"當(dāng)初胭脂郡崇妙道人,無意間提了一嘴,在寶瓶洲東南部,就是我要去的青鸞國附近,半年后會召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屆時會有無數(shù)道教神仙匯聚,更會有幾位大名鼎鼎的寶瓶洲道家仙師,在那邊公開開壇說法。張山峰當(dāng)然想要去看一看,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你開口,總覺得如果臨時改變行程,太不仗義,對不住你,現(xiàn)在好了,你又買下這把法劍,這家伙就覺得更沒臉跟你告別了,畢竟一開始說好了,要陪你一路走到老龍城,我估摸著這家伙現(xiàn)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也好,陳平安,你就用這把真武在地上挖個坑,把他埋了吧,一了百了。"
陳平安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張山峰腦袋上,"瞧你這傻樣兒,娘們似的!咱們誰跟誰你似不似個撒子呦!劍,拿走,錢,欠著,人,滾蛋!"
年輕道士不抬頭,肩膀微顫。
陳平安不再說話,把真武劍拋給徐遠(yuǎn)霞后,自己獨(dú)自快步離開。
在眼眶通紅的年輕道士抬起頭,那位來自大驪龍泉的背劍少年已經(jīng)走遠(yuǎn),似乎察覺到張山峰的視線,草鞋少年高高舉起一條胳膊,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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