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膽小稚童躲在小巷深處的灰塵藥鋪,除了女子長腿和掌柜葷話,一天到晚其實沒有什么事情可做,生意清淡,有些時候就連女子們都想不明白,花錢雇傭她們做什么,要說是那個冤大頭掌柜每天都會毛手毛腳,相對還好理解,可是漢子其實嘴上不正經(jīng),眼神吃人,從不會真正揩油,這就有些讓她們犯迷糊了,不過每月薪水不缺她們一顆銅錢,也就樂得在這座藥鋪虛度光陰,反正每天給那掌柜的瞅幾眼,身上也不會少塊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頗豐,衣食無憂,在各自家中伙食改善許多,女子們大多胖了兩三斤,惹人憂愁。
鄭大風今天又收到一個口信,傳信之人,是當時與他一起離開驪珠洞天的一尊陰神,不管鄭大風如何插科打諢、稱兄道弟,陰神只是裝聾作啞,絕不泄露半點底細,以至于到現(xiàn)在鄭大風還揣摩不出陰神的修為境界。
老頭子讓陰神告訴鄭大風兩件事情,一件事是陳平安的真氣八兩符已經(jīng)破碎,已經(jīng)不用他鄭大風出手祛除,第二件事是傳道人和護道人,都在老龍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很淺顯,關(guān)鍵是下邊那件事,老家伙的話說得很模棱兩可,含糊不清,鄭大風想要追問,有符箓傍身的陰神已經(jīng)身形消逝。
鄭大風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藥鋪門檻上發(fā)呆。關(guān)于師父和傳道人,本就是鄭大風的一個心結(jié)所在,老頭子承認自己是他和師兄李二的師父,但不是他們倆的傳道人,反而讓李二的女兒李柳,認了老家伙做傳道人。至于護道人身份,鄭大風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護道人,要保證那個小家伙順利破開武夫三境瓶頸,之后還要幫著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純粹武夫的煉神境。
老頭子對于陳平安的態(tài)度,也挺讓人捉摸不透,但是鄭大風可以明確一點,泥瓶巷少年,只是師父眾多押注對象之一,分量遠遠比不得天道眷顧的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當初傳授的那門吐納法門,其實很粗陋,算不得什么武道上乘心法,鄭大風猜測應該是這幾年陳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勢頭太過驚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由煉體境躋身煉氣境,所以老頭子開始逐漸加大押注。
鄭大風皺眉沉思道:"難道是要我去當陳平安的傳道人,或是護道人不對啊,老頭子以往讓手底下誰去做這類事,從來直截了當,給誰當,當幾年,負責護道對象到達何種境界為止,清清楚楚,絕不會如此藏藏掖掖。"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無奈嘆息:"再說了我跟陳平安八字不合,這么個不解風情的死板少年,我實在喜歡不起來啊。顯然讓李二給陳平安當護道人,才是最合適的。師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給句痛快話給他當個一年半載的護道人,還好說,捏著鼻子忍忍就過去了,可要是當他的傳道人,那不是要了我的親命嘛。"
一位活潑少女坐在門檻旁邊嗑瓜子,笑問道:"掌柜的,愁啥呢"
鄭大風轉(zhuǎn)頭瞥了眼少女胸前略顯平坦的風光,沉聲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長腿不長肉啊。"
少女本就是膽大的,又經(jīng)過這么久的朝夕相處,那些個葷話早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繼續(xù)嗑瓜子,不以為意道:"想要長肉,就得多吃東西,可是藥鋪每個月的薪水就那么點,我倒是想要那兒更風光些,可是兜里的銀子不答應,我能咋辦掌柜的,給我偷偷漲漲薪水唄我保證不告訴她們。"
鄭大風沒嬉皮笑臉道:"就你這張唧唧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話的,我要是給你漲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漲,你當我的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養(yǎng)活你們這么一大幫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兒坐在門檻上,故意向門外伸長了那雙腿,笑道:"掌柜的,隔壁街不是有位姐姐愛慕你嘛,那么豐滿,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兒嘛,你為啥不答應人家人家這兒……可長肉啦,咱們藥鋪里誰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丟了瓜子,雙手在胸口托了托。
鄭大風呲牙咧嘴,揮手趕人道:"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話,小心以后嫁不出去,趕緊回鋪子掃地!"
少女不愿挪窩,理直氣壯道:"咱們鋪子就叫灰塵藥鋪,打掃那么干凈,多不像話。"
鄭大風說不過小丫頭,便翹起二郎腿,抱著后腦勺,仰頭望向天空。
別人看不出那片云海,他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看得出。
法寶之上,是為仙兵。
可是宗字頭的宗門,在寶瓶洲就已經(jīng)足夠鳳毛麟角,仙兵更是難有。有多難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一洲道統(tǒng)所在的神誥宗,宗主祁真是因為躋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賜下一把仙兵。
所以距離仙兵一大截、卻又超出法寶一籌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練氣士夢寐以求的東西。
如今老龍城有四件,兩件是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寶,從中土神洲新購而來的那件,是傾向防御、庇護一城的重寶。唯獨城頭上空的那片云海,老龍城對外宣稱是苻家持有,可其實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殺手锏,難說。至于八百年前那場正邪之戰(zhàn),什么女子酣睡于云海,她醒來后駕馭那件半仙兵斬殺群魔,騙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勢,必須兩點兼具,一是城上云海,絕不是什么半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須是上五境練氣士。
少女看著漢子的側(cè)臉,好奇問道:"掌柜的,你看啥呢"
鄭大風使勁瞪大眼睛,抬頭望去,輕聲回答少女的問題:"看有沒有體態(tài)婀娜、穿著清涼的仙子御風經(jīng)過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頭上。"
鄭大風嘖嘖道:"那豈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惡心!"
鄭大風哈哈大笑。
少女剛跨過門檻,突然轉(zhuǎn)頭問道:"掌柜的,你上次哼唱的家鄉(xiāng)小曲兒,能不能再哼哼"
鄭大風使勁搖頭,"那可是我贏得佳人芳心的壓箱底本事,哪里好輕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聲道:"哼哼唄,說不定我以后成了你媳婦呢"
鄭大風眼睛一亮,剛要起身,少女已經(jīng)坐回門檻,轉(zhuǎn)過頭望著漢子,一臉惋惜道:"掌柜的,你這也信啊,以后娶媳婦難嘍。"
鄭大風一屁股坐回,沉默片刻后,吹起了口哨,調(diào)子還是那支鄉(xiāng)謠的調(diào)子,只是漢子這次沒有唱詞。
少女彎下腰,雙手托起腮幫,安靜聽著哨子,反正之前掌柜的哼唱曲詞,是他的家鄉(xiāng)話,她也聽不懂。
初一的月兒彎,十五的月兒圓,聽阿婆說,吃著餅兒,對著月兒揮一揮手,就會沒有煩憂。
春風兒吹秋風兒搖,聽阿婆說,紅燦燦的柿子掛滿了枝頭,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裝滿了背簍。
烏云朵兒來烏云朵兒走,聽阿婆說,雨后會有彩帶掛在天邊頭,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樓……
老龍城即將迎來一場盛事,少城主苻南華即將迎娶云林姜氏嫡女。
云林姜氏是寶瓶洲歷史最悠久的豪閥之一,相傳在上古時代,儒家剛剛成為浩然天下的正統(tǒng),百廢待興,禮圣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規(guī)矩,姜氏出過數(shù)位大祝,即《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并列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祁神降福的各種祝詞。
云林姜氏位于寶瓶洲東南部的大海之濱,面朝大海的府門,有一條極其寬闊的闕門行道,長達三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有囊括東海之意,氣魄極大。
在從中土神洲遷徙寶瓶洲后的漫長歲月里,姜氏逐漸棄文從商,家族在無數(shù)次山河動蕩中,始終屹立不倒,成為名副其實的富可敵國,老龍城苻家同樣如此,所以這兩家選擇聯(lián)姻,在寶瓶洲南方是近期最大的一個消息,有人好奇先前苻家的聘禮是什么,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與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會拿出怎樣的珍重賀禮,所以老龍城這兩個月涌入無數(shù)看熱鬧的山上修士,加上傳聞那位姜氏女子奇丑無比,更讓人遐想連篇。
素來以交友廣泛著稱老龍城的苻南華,在從北方驪珠洞天返回后,突然變得深居簡出,雖說談不上就此閉門謝客,可是除了孫嘉樹這些老朋友,能夠登門見上他幾面,苻南華再也沒有結(jié)交什么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外城幾處名動半洲的風花雪月場所,這位少城主再沒有露過面。
今天苻南華竟然離開私宅,獨自走到苻城大門口,頭頂高冠,一襲玉白色長袍,腰間懸掛翠綠欲滴的龍形玉佩,這位少城主在神色沉穩(wěn)之余,似乎還有些郁郁寡歡,比起去往驪珠洞天的意氣風發(fā),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這座符城貴客臨門,川流不息,哪怕苻家待人接物,可能比一國朝廷還要經(jīng)驗老道,可還是有些應接不暇。
此時符城門外,就有好幾撥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前來祝賀那樁被世人譽為"金玉良緣"的聯(lián)姻,其中就有云霞山,云霞山算不得最頂尖的門派,但是出產(chǎn)的云根石,風靡數(shù)洲,財源滾滾,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若是再冒出一兩個能夠扛起大梁的天之驕子,云霞山躋身寶瓶洲一流仙家行列,指日可待。
老龍城與云霞山有著數(shù)百年香火情,因為云霞山的特產(chǎn)云根石,正是苻家吞寶鯨、懸浮山兩艘渡船的重要貨物之一,由云根石淬煉打造而出的磨石,是劍氣長城劍修用以砥礪劍鋒的好東西,因為價廉物美,最重要當然還是價格便宜,哪怕效果比之世間最佳磨劍石的斬龍臺,云泥之別,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每逢妖族作亂,大戰(zhàn)連綿,便是賒賬,欠下一屁股爛賬,也顧不得了,對劍修而,沒什么比有一把好劍更重要。
當然所謂的價錢便宜,是相比其它通過倒懸山運往劍氣長城的珍稀物品,云霞山云根石的價格,賣給寶瓶洲修士,賣給老龍城苻家,賣給劍氣長城劍修,是三種懸殊價格。
這次丹霞山來了四人,兩位山門老祖和各自得意弟子。
苻南華今天破天荒出門迎客,是來見一個一個本該已經(jīng)死了的人,云霞山仙子蔡金簡。
當苻南華出人意料地現(xiàn)身后,城門這邊頓時議論紛紛,招呼聲賀喜聲連綿不絕,苻南華一一應付過去,不失禮節(jié),最后苻南華來到位置靠后的兩輛馬車前,看到那兩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有著蛟龍之屬的偏遠血統(tǒng),應該是從孫家驛站臨時雇傭的車輛,老龍城內(nèi)外都知道,兩種游覽老龍城的方式最耗錢,一是向苻家買下一枚老龍翻云佩,再就是跟孫嘉樹那家伙名下的店鋪雇車,一般只有兩種人會如此做派,一種是兜里真有錢,一種是土鱉傻子。
云霞山的兩位老祖當然不傻,這點門面還是撐得起的,而且是必須要撐的。
見到了苻南華親自出門迎接,兩位老祖趕緊帶著得意弟子走下馬車,其中一位云霞山嫡傳,正是臉色微白卻容顏嫵媚的仙子蔡金簡,另外一位則是器宇軒昂的年輕男子,身上所傳法袍隱約有云霧繚繞的氣象。
苻南華跟兩位云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后,提了一個小要求,說要帶著蔡仙子先入城賞景敘舊。
蔡金簡的傳道恩師,受寵若驚,哪里會拒絕這番美意,之前蔡金簡在驪珠洞天兩手空空返回山門,整整一袋子金精銅錢,連打水漂都不如,半點響聲都沒有,那可是金精銅錢,谷雨錢在它面前,就是誥命夫人見著了皇后娘娘,屁都不是。
連累老人在云霞山這兩年受盡白眼和詰難,原本想要一步步將蔡金簡推上山主寶座的老人,心灰意冷,但是更氣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簡,這兩年跟個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門神通十分憊懶,讓老人既心疼又憤懣,還打不得罵不得,生怕蔡金簡破罐子破摔,淪為正陽山蘇稼那般廢物。
苻南華與蔡金簡并肩而行,走過符城大門,帶著這位小有名氣的蔡仙子,一路走向他在符城的輝煌私宅。
在驪珠洞天尋覓機緣之時,苻南華還只是眾多未來家主候選人之一,所以精于生意的苻南華,對當時就矮他一頭的蔡金簡十分客氣,可如今對他青眼相加的傳道老祖,破關(guān)在即,又有與云林姜氏嫡女聯(lián)姻的推波助瀾,苻南華的身價水漲船高,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在云霞山兩位老祖看來,苻南華如此親近蔡金簡,絕不是當年一起在驪珠洞天結(jié)為短暫盟友可以解釋,難道兩人曾經(jīng)有過一段露水姻緣也不對,蔡金簡分明還是處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終有一天會穿上那件老龍袍的苻南華,愿意如此對待破格禮遇云霞山,兩位老祖可謂顏面有光。
苻南華和蔡金簡兩人極有默契,一路上都沒有怎么說話,一直到了苻南華的私人府邸,苻南華在大廳落座,拍了拍腰間那塊父親親自賜下的嶄新玉佩,望向那位曾經(jīng)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碎喉嚨的仙子,說道:"我們現(xiàn)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蔡金簡看似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其實了無生氣,"說什么"
苻南華死死盯住這個本該身死道消于驪珠洞天的女子,"我不會問你如何活了過來,我只想知道,那個人為什么救你,救了你之后,他想要你做什么"
蔡金簡收斂笑意,"如果我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嗎"
苻南華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齊靜春只是一位君子,那么儒家圣人還不得占據(jù)四座天下"
蔡金簡神色平淡,"苻南華,咬文嚼字就沒有意思了吧"
苻南華深呼吸一口氣,"那我先坦誠相見,你倒在血泊之后,我也陰溝里翻船,差點栽在那個破地方,姓齊的當時從那個泥腿子賤胚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華突然察覺到蔡金簡嘴角笑意的玩味,立即停下語,改了口風,"他齊靜春攔下陳平安后,跟我說了一番話,要我離開驪珠洞天,但是隨手贈予我一份不在法寶器物上的機緣,具體為何,就不與你說了,但是很奇怪,齊靜春從頭到尾,沒有要求要我發(fā)誓將來放過陳平安,不找他的麻煩,或是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的勸說語。"
蔡金簡環(huán)顧四周,神情淡漠,最后望向苻南華,微笑道:"對待救命恩人和一位圣人,你難道不該以姓氏加先生作為敬稱嗎"
苻南華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還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聯(lián)手鎮(zhèn)壓致死,儒教那座文廟選擇袖手旁觀,齊靜春明顯再無翻身的半點機會,那么圣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齊靜春又如何"
蔡金簡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題外話,"我們云霞山的幾位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沒有這座府邸來得靈氣充沛,苻南華,你們苻家真是有錢。"
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棟梁,皆是名為"龍繞梁",雕有真龍纏繞,口銜寶珠,每一顆寶珠都是價值連城的先天靈器,使得這座宅邸匯聚有大量靈氣,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于修行。
所以說,真正頂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覺打盹還是修行,一點都沒有水分。
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對此眼紅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華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瞇眼道:"蔡金簡,別給臉不要臉,我即將擁有一艘吞寶鯨渡船,若是不收你云霞山的云根石,你們云霞山的山門收入就會驟減兩成,你再被那位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賠了一袋子金精銅錢在前,如果再有影響云霞山攫取暴利的途徑在后,你自己掂量掂量!"
蔡金簡笑了起來,"行了,苻南華你就別威脅我了,老龍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錢,我是不知道,可苻家?guī)浊陙硎侨绾巫鲑I賣的,我一清二楚,別說你擁有一艘吞寶鯨,就是你真當上了城主,也不會在這種祖宗規(guī)矩上動手腳。"
苻南華嘆息一聲,"既然你這么聰明,當初我們也曾在驪珠洞天共患難一場,為何不能合則兩利你我二人,以誠相交,徹底消弭那場禍事的后遺癥在這之后,我不但會爭取城主之位,還能夠幫你往上行走,試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寶鯨收購云根石的價格,對外放出風聲,是因為你蔡金簡的功勞,云霞山豈敢怠慢你這位招財童子何況你自身天賦就很好,又有押寶在你一人身上的老祖恩師,作為山門靠山,再有老龍城這么一個強力外援,云霞山山主之位,最遲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說到最后,苻南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語激昂,氣勢勃發(fā),如同一位指點江山的未來君主。
蔡金簡微微抬頭,看著這位躊躇滿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并沒有太多情緒起伏。
不是苻南華說得不夠真誠,所描繪的前景不夠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簡,跟當初那個負擔山門重任、一肚子勾心斗角的蔡仙子,心境已經(jīng)截然不同。
人真正死過一次,仿佛從鬼門關(guān)一步步走回陽間,跟命懸一線卻最終大難不死,還是不一樣的。
那位在驪珠洞天擔任教書先生的儒家圣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后,在那座學塾內(nèi),有過一場如同長輩與晚輩的對話,就像只是在閑聊人生,蔡金簡當初肉身依舊重傷不堪,遠未痊愈,齊先生便只是將她的魂魄剝離開來,學塾內(nèi),光陰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詢問了許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瑣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糧米價格如何,書本刊印之術(shù),是不是更加簡單便于流傳,等等,蔡金簡一開始還十分忐忑,到后來便放下心來,與齊先生一問一答,有些她答不上來,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終面帶微笑,偶爾蔡金簡也會詢問一些連她師父都束手無策的修行癥結(jié),先生便會三兩語,一一點透。
最后齊先生還向她推薦一些圣賢經(jīng)典,說是山上修行,修力當然不可或缺,神通術(shù)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夠由雜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樣很重要,讀那些書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圣人,可如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頭活水來,莊稼才能繁茂豐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長生……
最終離開驪珠洞天,蔡金簡還是那個志向高遠的蔡金簡,可也不再是那個覺得修行只為修行的云霞山仙子。
在臨行之前,蔡金簡壯起膽子,詢問先生為何愿意救下自己這種人。
那位齊先生坦誠笑,"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規(guī)矩,卻是我齊靜春的道理。"
蔡金簡又問為何愿意教自己這種人圣賢道理。
先生正色肅穆而答:"傳道受業(yè),能解一惑是一惑。書上正理,能說一理是一理。"
蔡金簡回到云霞山,哪怕修行難題困惑已無,仍是不再急于攀升境界,只是將齊先生推薦的書籍看了一遍,將那些先生的話語,想了一遍又一遍。
外人覺得她是荒廢修行,蔡金簡自己知道不是。
后來她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齊先生死了,在寶瓶洲北方版圖的上空,一人迎敵數(shù)位天上仙人,最終灰飛煙滅,世間再無齊靜春。
蔡金簡沒有如何悲痛欲絕,只是覺得有些失落。
在那之后,就開始放下書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開一境,并且故意壓制境界,免得太過驚世駭俗。這才有了她這次拜訪老龍城的露面機會。
種種福禍相依,一切源于那場泥瓶巷的狹路相逢。
歸根結(jié)底,在于當初在修行路上誤入歧途的自己,禍害慘了那個少年。
而明顯,那位先生對少年的態(tài)度,不像是一位圣人在俯瞰蒼生,一切以規(guī)矩作準,而像是長輩在維護晚輩,甚至可以不理睬規(guī)矩。
因為自己若是死了小巷之中,可能所謂的天道反撲大勢,和佛家的因果報應,就會落在那個少年頭上。
在那之后,齊先生為自己傳道解惑,則很純粹,大概是覺得她還有的救,所以那位先生愿意教。
蔡金簡想明白了許多以前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掃去遍地塵埃,而且云霞山最重觀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處老龍城這座未來城主的龍興府邸,蔡金簡沒有揮袖離去,突然會心笑道:"苻南華,我們第一次結(jié)盟,結(jié)局慘淡,今天第二次結(jié)盟,你我再大賭一場我賭你能夠穿上老龍袍,你賭我能夠當上云霞山山主,如何我現(xiàn)在就可以承諾,只要我手握云霞山大權(quán),所有云根石,不再分賣給老龍城其余五大姓,全部給你苻家!在這之前,我也會通過師父,盡量提高份額,賣給你的那艘吞寶鯨。"
苻南華有點措手不及,懷疑其中是否有詐,或是另有玄機,一時間反而沒有先前那么胸有成竹。
驪珠洞天的境遇,雖然沒有成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結(jié),但是不梳理清楚脈絡,趕緊下定決心如何處置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華心里頭很不痛快。
蔡金簡已經(jīng)站起身,來到一根龍繞梁附近,饒有興致地欣賞起那顆雪白寶珠。
苻南華最后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蔡金簡,只說讓她稍等幾天。
在蔡金簡離開這座私邸之后,苻南華摘下那枚之余老龍城意義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轉(zhuǎn)圈踱步,權(quán)衡利弊。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積威深重,憑空出現(xiàn)在大堂中,站在龍繞梁旁,仰頭端詳著那顆巨龍所銜寶珠,男子似乎想要通過云霞山蔡金簡的視線,看到更深遠的地方。
他來得無聲無息,以至于苻南華根本沒有察覺,等到苻南華意識到的時候,龍袍男人收回視線,望向這位嫡子,問道:"為什么不答應她"
苻南華回答道:"總覺得心意難平。"
正是老龍城城主苻畦的龍袍男人,隨口道:"很簡單,要么殺了陳平安,強行壓下心湖漣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斬斷一位儒家圣人帶給你的全部影響。要么順勢而為,些許難以抹去的心結(jié)疙瘩,在別處是越往高處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龍城苻家,本就是結(jié)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男人譏笑道:"就這么點難題,你也需要如此糾結(jié)看來我身上這件老龍袍,你這輩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華大汗淋漓。
男人搖搖頭,"一個死人,一個少年,就讓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一個好兒子。"
苻南華臉色慘白。
男人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已經(jīng)身穿老龍袍,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給人苦苦哀求的時候,把額頭白骨都磕了出來,如今有無心結(jié)"
苻南華頭腦一片空白,默然流淚卻渾然不知。
男人嗤笑一聲,消逝不見。
如果有人能夠過了倒懸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進入兩座天地的接壤處,便都會感慨大有奇觀。
一堵高墻,高聳入云,亙古不變地屹立于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