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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

當白猿輕輕飄落在鐘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數(shù)丈外,鐘魁被攔腰斬斷,兩截身軀旁邊,鮮血淋漓。

四個金字,一支小雪錐,俱已銷毀。

一顆堂皇正氣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極高的元嬰更是消散。

這就是一名十二境劍修傾力而為的下場。

白猿伸手一抓,從虛空處扯出一張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紋的青色符箓,雙指一搓,握住那把掙脫牢籠的古劍,放回背后劍鞘。

白猿瞥了眼一掃之后、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書生,終于沙啞開口,這是它第一次說話,緩緩道:"也算慷慨就義。"

它仰頭遠望,一跺腳,整座太平山隨之一震,身形躍起,到了太平山之巔,一個轉(zhuǎn)折,往南方疾速飛掠而去。

山頭震顫之后,井獄底層好像沒了拘束,彌漫整座井口的沖天煞氣轟然而起。

被鎮(zhèn)壓在井獄中無數(shù)年的妖魔,在經(jīng)歷過短暫的震驚、茫然后,發(fā)出無數(shù)大笑聲。那些想著要將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沖出井獄,這股氣勢驚人的妖邪氣焰,突然出現(xiàn)凝滯,開始猶豫不決。

原來。

太平山北方遠處,出現(xiàn)一粒光點。

然后是雷聲滾滾,連綿不絕,一座座云海被攪碎得稀爛。

山頭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滿頭白發(fā)的道袍老者落在鐘魁尸體旁,滿臉悲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幾乎要與高聳入云的太平山等高,高高舉起一臂,山頭升起一輪圓月玉盤,被偉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

同時一手抖袖,從太平山東南西三個方向,升起三道劍光,最終一一懸停在金身法相身側(cè)。

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當代宗主的祖師伯。

當年師兄執(zhí)意要將仙劍之一賞賜給白猿,他是最為反對的一個,為此師兄弟二人還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個與他們師兄弟輩分相當?shù)耐馊?還公然譏諷他是嫉妒一頭畜生的福緣。

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師爺,手持那好像可與天上明月爭輝一二的明月光明鏡,巡視片刻,終于仍是照見了那頭已在千萬里之外的遠遁白猿,

一尊金身法相聲音響如炸雷,"忘恩負義的老畜生!貧道要將你碎尸萬段!"

出法隨。

三把太平山鎮(zhèn)山仙劍,三抹照耀得方圓千里亮如白晝的光彩,劃破長空,追向那頭逞兇后拼命往南逃命的白猿。

背劍白猿委實果決,伸手取出背后四劍之一,駕馭它沖向其中一道碧綠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劍,出現(xiàn)略微一停頓即可。

那太平山祖師爺更是狠辣,竟然由得兩把祖?zhèn)鞴艅τ袷惴?在空中炸出一團驚世駭俗的光芒,這位老道士仍然毫不猶豫地控制其余兩劍,一劍直直穿透無論如何改變路線都避之不及的白猿,可白猿仍是沒有讓那劍直接刺透頭顱,而是由它從背心處一穿而過。

這逼迫白猿不得已顯出數(shù)百丈法相,雙腳重重踩踏山河,雙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劍。

巨猿雙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斷向后倒滑出去,最終握不住那古劍,掙脫束縛,釘入它心口,透體而出。

身受兩次重創(chuàng)的巨大白猿,再也維持不住法相,恢復成等人高的模樣,已經(jīng)傷了大道根本的它,拼盡全力繼續(xù)向南遠遁。

在巨猿形態(tài)消失之前,它獰笑道:"你難道就不救一救那鐘魁!你還有一線機會,你到底是救人還是殺妖,殺妖就要殺人,哈哈……"

在這頭大妖狂奔出數(shù)百里之后,又被那兩把因為距離太平山太過遙遠、終于顯露真身的古劍,兩次刺透身軀。

老道士喟嘆一聲,他原本已經(jīng)拼著強行更改、衰減太平山的山水氣運,也要強行搬動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數(shù)百里,就為了維持住僅剩兩把仙劍的威勢,但是一旦如此作為,山腰處井獄旁邊的書生,恐怕真要連一線生機都失去了,畢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真身始終留在原地,幫助鐘魁凝聚僅剩的魂魄,試圖逆轉(zhuǎn)乾坤,使其"還陽活人",這本就是逆天行事,會惹來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氣運一動,說不定酆都就要趁機而入,直接奪走鐘魁所剩不多的殘留陰魂。

故而那頭老畜生才會有殺妖就是殺人一說。

沒有徹底打碎鐘魁元神,恐怕也是那頭白猿的算計之一。

井獄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現(xiàn)了一道飄搖不定的陰魂,正是臉色雪白的青衫書生,君子鐘魁。

老道士沉聲道:"是我太平山對不住你,鐘先生。貧道無顏面對大伏書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輩分,無論是在太平山師門,還是整座桐葉洲,都是屹立在最山巔的云中神仙。老者稱呼年輕人鐘魁一聲先生,可謂莫大的認可。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縷隨時都有可能消散天地間的孱弱陰魂,又有何益

但是這位太平的祖師爺,所作所為,委實當?shù)闷鸬兰?真人"二字。

鐘魁的陰魂微笑搖頭,嘴唇微動,并無話語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曉話語內(nèi)容,"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該有此劫難,逃不過去的,不是在這太平山,也會是在大伏書院,在桐葉洲的任何地方。"

井獄旁邊,還有一位年輕女冠。

她嘴唇抿起,有血絲滲出。

正是原本還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黃庭,或者說是鏡心齋的樊莞爾、童青青。

整個太平山,她比誰都更加憤怒。

那頭背劍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機緣之一,傳授了她一手山門不曾記載的背劍術(shù),銘刻在心,甚至一起帶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劍,是兩個樊莞爾"的說法。

老猿曾經(jīng)一次次帶著她走入井獄深處,砥礪劍心,助她修行。

她要親手宰了它,再問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后悔!

至于為何選擇背叛,黃庭都不會問,不愿意問!

鐘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巔,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隱約有一尊頭頂?shù)弁豕诿岬木薮笊硇?冷冷俯瞰太平山。

鐘魁陰魂抬頭一看,慘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二話不說,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后高高躍起,雙手將那漩渦給直接打碎了。

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隨之崩塌而碎。

代價之大,無法想象。

鐘魁剛要說話。

老道士擺擺手,灑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么的,算個屁,歸根到底,還要讓自己覺得……爽!"

說完之后,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

這位鐘先生,不談什么準圣人、大祭酒潛質(zhì)之類的大好前程,只說這般性情,一個讀書人,有如此君子之風,就萬萬不該如此夭折的。

黃庭轉(zhuǎn)頭吐出一口血水,對老道士說道:"祖師爺,我要下山!"

老道士點了點頭,"白猿死前,你黃庭都不得歸山,要么提著它的頭顱回來,要么就干脆死在外邊好了。那兩把鎮(zhèn)山古劍,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后就憑自己本事追殺白猿。"

黃庭沉聲道:"太平山黃庭,領(lǐng)祖師法旨!"

年輕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師爺,到底不是什么能說會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語。

鐘魁內(nèi)心深處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訝異。

只見井獄附近有兩縷清風,向鐘魁陰魂緩緩飄蕩而來,縈繞四周。

不但如此,還有一支小毛筆,晶瑩剔透,并非實物,浮現(xiàn)在鐘魁身前。

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樣的鮮紅衣衫,從那座漩渦消散的地方,飄搖晃蕩而下。

鐘魁看著那支小雪錐,猶豫了一下,輕輕握在手中。

鮮紅官袍披在鐘魁身上。

兩縷秋風涌入官袍大袖內(nèi)。

與此同時。

井獄之下,那些一個個老實得像是市井雞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縮回了牢獄原地,而且突然之間,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退無可退。

鐘魁想起了那句讖語。

不再是青衫書生,而是一襲紅袍的鐘魁陰魂,喃喃道:"鐘魁下山之前,世間萬鬼無忌。"

他轉(zhuǎn)頭望去,對著井獄脫口而出道:"只管磕頭。"

井獄之中,便響起了無數(shù)的磕頭聲響。

老道士撫須而笑。

從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來沒白白跌境。

鐘魁若有所悟,久久無。

最后他開口說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點頭道:"只要不是要貧道也給你磕頭,都成。"

鐘魁啞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雖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詫異,隨即痛快大笑道:"這馬屁,爽也!"

————

這天深夜,陳平安沒來由心情煩躁,便來到驛館屋外的院子里,練習劍術(shù)。

可是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驀然抬頭。

遠處天幕,出現(xiàn)了一陣細不可查的微妙漣漪。

陳平安后退數(shù)步,飛劍初一和十五已經(jīng)掠出養(yǎng)劍葫。

然后陳平安很快松了口氣。

是一襲古怪紅袍的君子鐘魁,身邊還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后,對鐘魁輕聲道:"你們聊,聊完之后與貧道打聲招呼,我需要趕緊帶你離開,你目前還無法行走人間太久。"

陳平安心一緊。

鐘魁笑道:"什么都先別問,容我給你娓娓道來。"

大略說完了那場太平山之戰(zhàn),鐘魁仿佛就只是個局外人,說得一點都不驚心動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還滿臉笑容,什么打不過那頭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給人兩劍一刀打殺了,成了個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書院君子了……娓娓道來個屁。

陳平安怒道:"就這樣死了!"

他指著鐘魁的鼻子,"就這樣從人變成了鬼你不是書院君子嗎不是可以陰神陽神出竅嗎"

說到最后,陳平安嗓音越來越低,神色恍惚,輕聲問道:"怎么就死了呢"

說到這里后,陳平安已經(jīng)再說不出話來。

腦海中走馬觀燈,最終停留在一幕畫面上。

有個浪蕩不羈的讀書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覺得女鬼漂亮,便拔著女鬼的頭發(fā),想要見她一見。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都死了

陳平安下意識去摘下了養(yǎng)劍葫,又默默別回腰間。

那支小雪錐懸停在鐘魁身前,分明已經(jīng)與鐘魁陰魂融為一體。

鐘魁小心翼翼道:"陳平安,事先說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這支小雪錐,要打要罵,你看著辦!"

陳平安問道:"君子一,后邊怎么說來著"

鐘魁心虛道:"駟馬難追"

陳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鐘魁撓著頭坐在了旁邊。

陳平安說道:"反正你現(xiàn)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鐘魁愈發(fā)良心難安。

陳平安抬起頭,望著鐘魁,緩緩說道:"但是我答應過別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對齊先生是這樣,對你鐘魁也是這樣。"

鐘魁有些迷糊,"嗯"

陳平安紅著眼睛,緩緩說道:"說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鐘魁默然。

陳平安最后問道:"一千年不夠,一萬年夠不夠"

鐘魁輕輕點頭。

他站起身,陳平安跟著站起身。

鐘魁再次笑容燦爛起來,"桐葉洲,鬼物,鐘魁!我有個朋友,姓陳名平安!"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寶瓶洲,劍客,陳平安!我認識一位正人君子,叫鐘魁。"

遠處。

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老道,撫須點頭,贊賞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見,就是一樁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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