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城高樓內(nèi),崔瀺嘖嘖道:"頭發(fā)長見識短這個泥瓶巷婦人,不是一般厲害了。難怪能夠跟劉志茂合伙,教出顧璨這么個家伙來。"
在陳平安跟隨那兩輛馬車入城期間,崔東山一直在裝死,可當(dāng)陳平安露面與顧璨相見后,其實崔東山就已經(jīng)睜開眼睛。
之后一切,與崔瀺一樣,崔東山都看在了眼里,聽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陳平安所說,只是徒勞罷了。哪怕同樣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樣知道苦頭的滋味??扇缃耦欒埠完惼桨?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單單是立場不同而已,還有以何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最根本脈絡(luò),大不相同。陳平安能夠?qū)︻欒哺型硎?那只是因為陳平安走了更遠(yuǎn)的道路,顧璨卻沒有,對于他來說,家鄉(xiāng)泥瓶巷,再到書簡湖,就是整個江湖和天下了。更何況,顧璨秉性如此,喜歡鉆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極端。別說是陳平安,就算是顧璨的父親顧韜,現(xiàn)在站在陳平安那個位置上,一樣擰不過來顧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顧璨的極端,讓他對陳平安感情極深,所以才說出了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這可是這混世魔王的心里話,多難得陳平安知道,所以他才會更加痛苦。陳平安甚至親耳聽說過當(dāng)年那個將死之人的劉羨陽,臨死之前,劉羨陽沒有任何怪陳平安的念頭,反而只是對他說了一句,‘陳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現(xiàn)在的陳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會鼓腹鳴不平,一個越是離開了井底的人,對下邊的人,說任何道理,對于還留在井底的人來說,都是空談。因為內(nèi)心深處,會不斷告訴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陽春白雪,不是泥濘里打滾的人應(yīng)該聽的,聽了,真聽進去了,就是找死。不過陳平安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點了。"
"所以去往顧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講,與吃完那碗飯后飯桌上所講,已經(jīng)是天壤之別。只可惜顧璨當(dāng)初在泥瓶巷,年紀(jì)還是太小,既沒有真真切切看到陳平安如他這般大歲數(shù)的境遇,更沒有親眼看到陳平安這一路遠(yuǎn)游,所遭受的苦難和煎熬。顧璨眼中看到的,是陳平安背了一把劍,給了小泥鰍一枚玉佩,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陳平安,至于為何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懂,這個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反觀陳平安,他愿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夠讓一團亂麻越來越亂。假若兩個人顛倒過來,位置對調(diào),陳平安是以顧璨的性格,走了很遠(yuǎn),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后茍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么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里。"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jīng)做得相當(dāng)不錯了。"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里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于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放著。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jīng)輸?shù)?你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池水城了。那就是先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盡量更多了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后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里都該殺,并且他陳平安愿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么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后,將那塊文廟陪祀圣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志茂眼前,讓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餐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婦人摘出來,不讓她太過干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漿糊,加入他陳平安后,只會更亂。"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只要過不去心里的坎,接下來做什么,都是新的心結(jié),哪怕顧璨愿意低頭認(rèn)錯,又如何畢竟又那么多枉死的無辜之人,就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zé)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愿不愿意認(rèn)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別人嘴里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么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后,會不會發(fā)現(xiàn)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注定過不去。"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后一個心關(guān),"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shù)難。"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于第四難當(dāng)中的話,這一難,當(dāng)我們看完之后,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么世上會有那么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么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后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么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這一步,因為走到這一步,陳平安就已經(jīng)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里,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于我,肯定早就離開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里,是急著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xué)學(xué)你家先生,要學(xué)會心平氣和,學(xué)會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rèn),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么裝死,而是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里,只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jīng)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么團圓的筵席不算了。"
陳平安給顧璨領(lǐng)著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不是獨門獨院。
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
顧璨關(guān)上門后,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后跟著那條小泥鰍。
它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志茂見著了那塊玉牌后,一開始不相信,后來確認(rèn)真假后,好像嚇傻了。"
顧璨在心湖笑著回答它:"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xiàn)在信了吧。"
它輕輕嘆息。
顧璨很想現(xiàn)在就去一拍掌拍死,那個已經(jīng)被關(guān)押在水牢的金丹婦人。
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后,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于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她們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被相當(dāng)于"誅九族"的螻蟻身上。
在一個個像是當(dāng)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xué)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xiàn)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xiàn)身的它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xué)的,它則是跟顧璨學(xué)的。
顧璨笑道:"傻里傻氣的。"
它趕緊收回手,赧顏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