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掖這天跌跌撞撞推開屋門,滿臉血跡。
陳平安已經站在門外,攙扶他走回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藥,品秩不高,是青峽島密庫的尋常丹藥,價值一顆小暑錢,一般都是洞府、觀海境修士向密庫大量購買,對于曾掖這種三境練氣士而,綽綽有余。靈氣過于充沛的上品丹藥,下五境練氣士根本留不住,沒本事淬煉轉化為氣府積蓄。
曾掖服下丹藥后,臉色慘淡,愧疚難當,幾乎要落淚了,"陳先生,對不起,是我心急了。"
陳平安擺擺手,為少年解釋道:"事情不可走極端,你今天其實并不是心急,而是你必須要咬牙跨過的關隘之一,只是沒能成功罷了,所以這幾顆丹藥,我不會記賬。貪功冒進,與畏難不前,兩者區(qū)別,先分辨清楚,以及你應該去追尋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來的修行過程里,務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后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頸,就會本能后退,畏畏縮縮,只會阻礙你大道精進。"
曾掖抹了把臉,笑道:"我記住了!"
陳平安說道:"記住了,還要多想,不然始終不會成為你往上走的大道臺階。你既然承認自己比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聰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費功夫,多吃苦。"
曾掖點了點頭。
道理淺顯,這還是聽得懂的。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唯有竭盡所能和萬般努力之后,你才稍微有點資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會說猶然不可怨天尤人。
此時此地,陳平安卻不會再說這樣的語。
陳平安讓曾掖自己吐納療傷,消化丹藥靈氣。
陳平安剛起身,突然轉頭望去。
曾掖隨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窗外湖景蕭瑟,并無異樣。
陳平安皺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氣凝神。
陳平安站起身,幫忙關上門,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渡口散心賞景。
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內。
將那座閻王殿從竹箱中取出,丟入一顆顆雪花錢。
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神仙錢,就在于靈氣純粹,不分陰陽。
修士能用,鬼魅亦可。
道無偏私。
四季輪轉,生老病死,陰陽相隔,光陰流逝。
陳平安坐在書案那邊,翻開岸邊一部全部是手稿記錄的"賬本"。
掏出一顆珠釵島水殿秘藏丹藥,輕輕咽下,然后開始閉目養(yǎng)神,當那股靈氣緩緩流淌進入自身水府后,略有盈余,陳平安睜開眼睛,再看了一遍賬本首頁的那些個名字和他們的家鄉(xiāng)籍貫、生平事跡,這一頁記載,總計九人。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這才開始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指并攏掐劍訣,指向桌上那座閻王殿,以鬼道敕令將九位魂魄殘缺的陰靈鬼物請出。
屋內早已貼符和布陣,形成一塊適合鬼魅重返陽間落腳的陰冥土地。
三張符箓分別是《丹書真跡》上的"云水鎮(zhèn)宅符",符膽中央,有金書三山九侯先生諱字。
以及"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氣如煙火鬼形,即可壓勝,又可敕召,全看張貼符箓之人的心意。
最后一張是陰陽家修士附贈傳授的符箓,名為"桃木為釘符",對于鬼魅陰物的兇戾本性,能夠先天克制,盡量恢復其清明神志。
至于那座為孱弱陰物在陽間提供"立錐之地"的陣法,學自月鉤島地仙俞檜,陳平安為此讓人幫忙,搬了一條巨大的書簡湖水底青石上岸,削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鋪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還埋有托付青峽島修士從別處島嶼購買而來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個方位依次填埋。
陳平安每報出一個姓名籍貫,就會有一位陰物走出閻王殿,站在那塊占據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這九位陰物,都來自當年青峽島首席供奉與顧璨大師兄那兩座府邸,既有開襟小娘,也有府上雜役。
先前陳平安已經通過鬼修秘法,作為一座閻王殿的暫時主人,同時卻又是分別告知閣樓內一間間屋子內,所有的陰物鬼魅,告訴他們,他是誰,與顧璨是什么關系,為何在青峽島此地,要做此事,又會如何做將來事。
此時。
九位慘遭橫死又在死后飽受煎熬的陰物。
有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驚喜,冷漠,恐懼。
陳平安緩緩道:"你們有無臨終遺愿有無未了之事卻必須要做的為自己,為親人,為師門,都可以說,我會盡力幫你們完成心愿。"
桌上除了堆積成山的賬本,還有用來提神的養(yǎng)劍葫,以及出自清風紙許氏精心打造的六張"狐皮美人"符箓紙人,可以讓陰物棲息其中,以所繪女子容貌,行走陽間無礙。
陳平安停頓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確實欠了你們,因為顧璨那條小泥鰍,是我贈送給他。所以我才會將你們一一找出,與你們對話。我其實又不欠你們什么,因為我們雙方所在位置,是這座書簡湖。佛家因果,我當然有,卻不大,今生苦前生因,這是佛家正經上的話語。若是按照法家學問,更是與我沒有半點關系,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斷絕紅塵,遠離俗世,清靜求道,更不該如此??墒俏也粫X得這樣是對的,所以我會盡力。"
沒有誰率先開口。
屋內,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長久的沉默。
那些陰物不管當下是什么情緒和心態(tài),當它們看著那個坐在書案后的年輕人,它們眼中所見的賬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緒,與身邊陰物各有不同。
如鏡自照。
悲歡相通。
一位開襟小娘驀然厲色道:"我想你一命償命,你做得到嗎!"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做不到。"
她獰笑道:"那你做什么假善人,偽君子!你就該死,就該跟顧璨那個雜種一起去死,挫骨揚飛,死無葬身之地!"
陳平安看著她。
她臉龐扭曲,刻骨仇恨,一沖而去,只是剛要沖出那塊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飛出去,她跌倒又掙扎起身,來到在那道無形屏障,張開五指,貌若瘋癲,以指甲瘋狂割劃那條無形的門檻,"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這里惺惺作態(tài),最該死,比顧璨那個家伙更應該死……"
她最后癱軟在地,嗚咽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余八位陰物幾乎同時向后退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