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到了書簡湖。
當(dāng)自己的善與惡,撞得血肉模糊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鏡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須要開始承認(rèn),自己就是山上人了,最少也算半個。
不然只是因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內(nèi)心排斥自己,這就是大道之缺。
所以當(dāng)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陰長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長橋,可是陳平安的本心,卻明明白白會告訴自己。
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橋就會塌,他肯定會墜入河中。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次轉(zhuǎn)身,這次走神,小泥鰍,給了你兩次機(jī)會,結(jié)果你還是不敢殺我啊"
她冷聲道:"不還是在你的算計之中按照你的說法,規(guī)矩?zé)o處不在,在這里,你藏著你的規(guī)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隱蔽陣法,可能是那條天生克制我的縛妖索,都有可能。再說了,你自己都說了,殺了你,我又什么好處,白白丟了一座靠山,一張護(hù)身符。"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我道理說通了"
她滿臉諷刺,"那你是不是要說我這種人,是只會揀選自己想要的道理"
陳平安輕輕搖頭。
她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聽。"
陳平安開口道:"你又不是人,是條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當(dāng)年在驪珠洞天,就不送給小鼻涕蟲了,煮了吃掉,哪有現(xiàn)在這么多破事爛賬。"
她微笑道:"我就不生氣,偏偏不遂你愿,我就不給你與我做切割與圈定的機(jī)會。"
陳平安嘖嘖道:"有長進(jìn)了。但是你不懷疑我是在虛張聲勢"
她搖頭道:"反正開誠布公談過之后,我受益匪淺,還有一個道理,我已經(jīng)聽進(jìn)去了,陳大先生如今是在為自己了,做著善人善舉,我可做不到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這邊,乖乖的,不繼續(xù)犯錯便是了,反正不給你半點針對我的理由,豈不是更能惡心你,明明很聰明、但是也喜歡守規(guī)矩、講道理的陳先生殺了我,顧璨大道受損,長生橋必然斷裂,他可不如你這般有毅力有韌性,是沒辦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輩子就要淪為廢人,陳先生當(dāng)真忍心"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小鼻涕蟲怎么跟我比一個連自己娘親到底是怎么樣的人,連一條大道相連的畜生是怎么想的,連劉志茂除了手腕鐵血之外是怎么駕馭人心的,連呂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攏的,甚至連傻子范彥都不愿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傻的,連一個最糟糕的萬一,都不去擔(dān)心考慮,這樣的一個顧璨,他拿什么跟我比他如今年紀(jì)小,但是在書簡湖,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還會是如此不會多想一想。"
一番語,說得云淡風(fēng)輕。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這么古怪,我殺黃鱔河妖,反而有業(yè)障在身,顧璨在書簡湖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竟然其中也殺對一些人,當(dāng)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點點福報。你們書簡湖,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針對那些凡俗夫子,只對山澤野修大開殺戒,估計全部殺光了,最少也是功過相抵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我不敢斷,只是一個無聊時候的猜測。"
哭笑不得。
這個說法,落在了這座書簡湖,可以反復(fù)咀嚼。
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她還是笑瞇瞇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陳先生,可不會在乎。至于罵我是畜生,陳先生開心就好,何況炭雪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燦爛笑道:"我以前,在家鄉(xiāng)那邊,哪怕是兩次游歷千萬里江湖,一直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哪怕是兩個很重要的人,都說我是爛好人,我還是一點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們書簡湖,老子竟然都快點成為道德圣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書簡湖規(guī)矩。你們吃屎上癮了吧"
年輕的賬房先生,語速不快,雖然語有疑問,可語氣幾乎沒有起伏,依舊說得像是在說一個小小的笑話。
她掩嘴嬌笑,"陳先生有本事與顧璨說去,我是聽不進(jìn)去的,只會當(dāng)做耳旁風(fēng),顧璨如今心性不穩(wěn),不如挑個某個雪后的大太陽,陳先生與小鼻涕蟲坐在小竹椅上,一個說,一個聽,就像之前在飯桌上嘛,顧璨如今多半是愿意聽了的,可能還是不會當(dāng)真,但好歹愿意聽一聽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考慮的。與你聊了這么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點頭笑道:"今兒冬至,我來喊陳先生去吃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餃子。"
陳平安也再次點頭,"至于我,是答應(yīng)顧璨,要送你一件東西。拿著。"
是那塊篆刻有"吾善養(yǎng)浩然氣"的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