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一襲青衫緩緩而行,背著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隨便劈砍出來的粗糙行山杖,已經(jīng)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終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敗古寺,滿是蛛網(wǎng),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舊一如當(dāng)年,摔倒在地,依舊會有一陣陣穿堂風(fēng)時不時吹入古寺,陰氣森森。
年輕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閉上眼睛,打著瞌睡,似乎是擔(dān)心書上的精魅鬼怪會出現(xiàn),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約莫子時過后,又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響起,由遠(yuǎn)及近。
好似負(fù)笈游學(xué)的青衫書生,低著頭,嘴角翹起,只是抬起頭向外張望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副茫然和驚訝的模樣。
古寺占地規(guī)模頗大,故而篝火離著大門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約莫二十來歲,還有一位鬢蓬松如"鬧花"而髻光潤的豐腴婦人,她們嬉戲打鬧,其中那位美婦人某處風(fēng)景,尤其顫顫悠悠,一起笑著如彩蝶"飄進(jìn)"進(jìn)了古寺,然后見著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輕人,她們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腳步,相互推搡著走向篝火和讀書人。
美婦人好像膽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著那個年輕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視,似乎在確定這個年輕人,會不會是個危險(xiǎn)的浪蕩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側(cè)身而立,雙手十指交錯,低頭凝視著那雙露出裙擺的繡花鞋鞋尖。
婦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yàn)槟莻€年輕讀書人突然笑了起來,似乎繃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經(jīng)"神色了。
這位一直蹲著的豐腴婦人,她竟是直接從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塊繡帕,輕輕扇風(fēng),嗓音柔膩道:"公子熱不熱奴家可是突然覺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陳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覺得熱,還用烤火嗎"
婦人啞然,然后拋了一記嫵媚白眼,笑得花枝亂顫,"公子真會說笑,想來一定是個解風(fēng)情的男子。"
陳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會兒。"
如此一來,風(fēng)韻妖嬈的美婦人笑了會兒,便很快笑不出來了,只是不愿就這么敗下陣來,舔了舔嘴角,瞇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話也中聽,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陳平安依然笑道:"大嬸你也挺會說笑。"
婦人笑臉僵硬起來。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陳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終望向那個最膽小的少女,開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們的底細(xì),先前我們打過交道。"
三位女子,豐腴婦人茫然哀怨,以繡帕覆蓋胸脯風(fēng)光,高挑女子皺眉,少女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羞澀難當(dāng)。
陳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舊笑望向那個腳穿繡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長記性,還是實(shí)在喜歡潔凈,繡花鞋也好,裙擺也罷,依舊是走了山路不沾染絲毫塵土,緩緩道:"不記得了那我?guī)椭慊貞浺幌?大概七年前,有四個外鄉(xiāng)人就坐在我這里,一個大髯豪俠,一個年輕道士,一個斯文書生,一個寒酸少年……嗯,后來在劍水山莊,我們又見過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側(cè)身,面對陳平安,掩嘴而笑,"如何會記不得,那次可是在你們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虧的,如今奴家一想起這樁慘事,這小心肝兒還疼得厲害呢,你們這些臭男人啊,一個個不曉得憐香惜玉,將我那兩個可憐丫鬟,說打殺就打殺了,如果我沒有看錯,公子你就是當(dāng)年那個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長大越俊俏啦,不曉得這次大駕光臨,圖個啥"
她雙手負(fù)后,繞著篝火走了半圈,始終與陳平安保持一定距離,"怎么,該不會是公子不比當(dāng)初年少無知,而是開始曉得女子的滋味,嘗過了人間女子,有些膩歪了,便想要來此嘗個鮮試試看咱們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陳平安擺擺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歡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yàn)闆]有土腥味。"
陳平安看了眼古寺門口那邊,"看來當(dāng)年被宋老前輩祭劍之后,一口氣斬殺了你麾下不少倀鬼陰物,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沒了當(dāng)年的聲勢。"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繡花鞋,輕輕撥弄著火堆,"說吧,你這次誘使我們露面,想做什么"
陳平安問道:"劍水山莊一役過后,原先的梳水國四煞,傷亡慘重,死的死,跑的跑,還有……算了,不說這些,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過在彩衣國那邊,我聽說后來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舊山頭順勢上位的"
她蹲下身,嘆了口氣,"死翹翹了兩個,沒享福的命,都是給大驪一個叫什么武秘書郎的修士,隨手宰掉的。還剩下個,最早就是跑腿打雜被人找樂子的,差點(diǎn)沒嚇得直接搬家,我好說歹說才勸他別挪窩,人挪活,鬼活了還是鬼嗎,虧得聽我的勸,他是發(fā)達(dá)了,可我卻悔青了腸子,前些年兵荒馬亂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興隆起來,聚攏了一大撥兇戾倀鬼,兵強(qiáng)馬壯,又從不去觸大驪蠻子的霉頭,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痛快,還得了個讓我眼紅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國四煞的名號了,差點(diǎn)連我都給那頭畜生擄了去當(dāng)壓寨夫人,這世道呦,人難活,鬼難做,到底要鬧哪樣嘛。"
陳平安雖然一直盯著她,其實(shí)眼角余光也在打量著兩頭女鬼。
少女模樣的她,在梳水國屬于道行不淺的鬼魅,不過這對于當(dāng)下的陳平安而,不重要。
重要的是當(dāng)年梳水國老劍圣宋雨燒面對她,翻出老黃歷,說了一句"宜齋戒,宜求財(cái)",然后女鬼掏出一顆小暑錢,宋老前輩竟然就放過了她。
一開始陳平安真以為是老黃歷的緣故,是這位在梳水國兇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運(yùn)氣好,后來與宋老前輩去小鎮(zhèn)酒樓吃火鍋的時候,聊起,才知道原來梳水國四煞當(dāng)中,這頭女鬼是身世和作風(fēng)最復(fù)雜的一個,屬于那種殺了不冤枉、不殺也未必全是壞事的鬼魅。
陳平安嘆了口氣,"說吧,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陽間男子"
她白眼道:"說甚殘害,話真難聽,你情我愿的,他們得了男女之歡,我這些姐妹們得了陽氣,不用淪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歡喜。當(dāng)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們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管不過來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幾盤爆炒心肝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雙手負(fù)后,嘖嘖道:"真沒認(rèn)出你,你要不說,打死我都認(rèn)不出,當(dāng)初你瞧著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說女大十八變,你們男人也一樣"
陳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認(rèn)不出來,那我可以考慮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來氣了。
轉(zhuǎn)頭瞪了眼那個高挑女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跟那個窮書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著他有朝一日,幫你脫離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將你送到那頭畜生手上,人家現(xiàn)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爺了,山神納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風(fēng)光,也不差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杏眼少女雙眼漆黑,渾身煞氣縈繞,一雙微微露出的繡花鞋更是猩紅色彩緩緩流轉(zhuǎn),如鮮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一旁豐腴婦人滿臉譏諷,興許譏諷之中,亦有幾分嫉妒。
陳平安瞥了眼寺門那邊,對三頭女鬼揮揮手,"你們走吧。"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樣的女鬼眉頭緊皺,對那兩位所剩不多的身邊"丫鬟"沉聲道:"你們先走!從后門那邊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時,一陣夾雜有金光點(diǎn)點(diǎn)的濃郁黑風(fēng)滾滾涌入寺廟,一位上半身裸露的魁梧大漢,有兩根獠牙從嘴邊露出,現(xiàn)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誰都別走了!等這一天,可是好些日子了,一網(wǎng)打盡。你個小娘皮,真是難抓,老子幾次派人當(dāng)魚餌,你竟然都沒上鉤,今兒怎么忍不住啦,有膽子跑出老巢了真以為從你這邊挑個腿長的小妾,就能填飽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這一口"
當(dāng)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漢出現(xiàn)后,古寺內(nèi)頓時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
顯然這頭當(dāng)了山神的精魅,伺機(jī)而動,有備而來。
陳平安無奈道:"這位就是山神老爺吧,不忙著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們大可以先敘舊,該下聘下聘,該納妾納妾。"
那位昔年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錢、總算得了個山神誥封的魁梧山怪,嘴角習(xí)慣性流著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這個看著就是個三腳貓武夫、或是個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輕人,轉(zhuǎn)頭看著那個身材矮小、腰肢纖細(xì)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豐腴美婦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婦人依偎在這位山神老爺?shù)男乜?山林"當(dāng)中,咯咯直笑,沒敢望向自家主人的少女,而是狠狠盯著那個滿臉錯愕的高挑女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賤貨,憑什么你能被納妾,還敢拒絕這等美事!"
山怪笑聲震天響,"今晚過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yàn)閹拙湔Z傷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爺都會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隨意擦在懷中婦人的胸脯上,"老爺以后對你們?nèi)?絕對不像對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說了,她們也委實(shí)是經(jīng)不起折騰,可恨死了都無法做成鬼,不如你們幸運(yùn),不然你們還能多出些姐妹,老爺那座山神祠廟,該有多熱鬧"
最后他收起了那塊交給婦人女鬼的繡帕,就是靠著這個,他才能夠"捕風(fēng)"而來,將那個垂涎已久的狡詐小婆娘堵在這里,否則在她府邸那邊,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償失,說不定還會兩頭落空,需知他如今野心極大,是奔著梳水國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驪宋氏的藩屬國,以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從前,可瘦死駱駝比馬大,在這梳水國一畝三分地,別說是鄉(xiāng)野女子和幾頭艷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與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東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陳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動作輕柔,還是有些響動。
那位山神明擺著并不像表面那樣粗獷魯莽,第一時間就盯住了那個陌生面孔的遠(yuǎn)游書生。
陳平安笑道:"抱歉,你們繼續(xù)。"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晉梳水國山神,暫時壓下心頭古怪和狐疑,對那個杏眼少女笑道:"韋蔚,你就從了我吧如何我又不會虧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親的規(guī)格,八抬大轎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開口,便是讓縣城城隍開道,土地抬轎,我也給你辦成!"
名為韋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腳,晃了晃繡花鞋,"瞧見沒,多干凈,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開懷中美婦,掏了掏褲襠,嘿嘿笑道:"我就喜歡你這脾氣,沒法子,只好運(yùn)用山神神通,先搶親辦了正事,將來再補(bǔ)上娶親儀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這欠抽的脾氣,中意歸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還怎么過日子!"
韋蔚拍了拍胸脯,"呦,你可嚇著我了。"
那個站在她身邊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戰(zhàn)之后,走出一步,"我愿意當(dāng)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過我家主人"
韋蔚神色不悅,一袖子打得這頭女鬼橫飛出去,撞在墻壁上,看力道和架勢,會直接破墻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腳,山水迅猛流轉(zhuǎn)。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銅墻鐵壁之時,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華美彩衣,隨著灰煙飄搖,其中有些灰燼散落,她蜷縮在墻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瀉。
山怪冷笑道:"韋蔚,今時不同往日了,還不肯認(rèn)命嗎真當(dāng)老子還是當(dāng)年那個任你調(diào)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當(dāng)初每調(diào)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給你這個小娘們記了一鞭子!我接下來一定會讓你知道,什么叫打是親罵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