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點點頭,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墻有耳。"
男子笑道："若說城中魚龍混雜,奇人匯聚,我是信的,可要說這城門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們也不算什么小門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師,哪個不是熟面孔難道那個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還是那戴斗笠的年輕游俠,其實是位江湖大宗師"
女子微微變色,"忘了師門教誨了嗎,下山游歷,慎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囑,女子視線迅速瞥過那肩頭蹲猴的老人,和那個走到一輛牛車附近的年輕人,然后她內(nèi)心一震,后者無事,依舊茫然無知自己師弟的冒犯語,但是那位原本伸手在給肩頭小猴兒喂食的老人,轉(zhuǎn)頭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女子站起身,抱拳告罪。
老人卻不太領(lǐng)情,視線游移不定,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棄她的姿色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師弟卻差點氣炸了胸,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他就要先前踏出一步,卻被師姐輕輕扯住袖子,對他搖了搖頭,"是我們失禮在先。"
年輕男人狠狠剮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將其面容牢牢記在心頭,進了隨駕城,到時候奪寶一事拉開序幕,各方勢力糾纏不清,必會大亂,一有機會,就要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其實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結(jié)了仇的雙方,脾氣真是都不算好。
其實這銀屏國周邊十?dāng)?shù)國,是靈氣淡薄、不宜修行的貧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橫行,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說這里邊的練氣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歡趴在小池塘里邊窩里橫,外邊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點蠅頭小利,里邊的修士也樂得沒有過江龍來搗亂,關(guān)起門來作威作福,以兩大死對頭門派為首的兩位境界稀爛的金丹修士,各自領(lǐng)著一群小嘍啰打來打去,聽說對峙了好幾百年了。
不過宋蘭樵說得輕巧隨意,陳平安還是習(xí)慣謹(jǐn)慎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
山上修士,萬千術(shù)法稀奇古怪,一旦廝殺起來,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壞,都做不得準(zhǔn),五行相克,天時地利,運道轉(zhuǎn)換,陽謀陰謀,都是變數(shù)。
進了城,為了免得那賣炭漢子誤以為自己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有一起跟著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那座城隍廟。
其實陳平安看得出來,那個漢子是一位純粹武夫,約莫是三境巔峰左右,在見到自己的身形后,漢子才故意呼吸渾濁、腳步輕浮起來,想必在銀屏國江湖上,一位底子還不錯的三境武夫,本該小有名氣才對,至于為何成了個鄉(xiāng)野樵夫賣炭人,拖家?guī)Э趻晷量噱X,想必也會有他自己的故事。這些陳平安不會去探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在雙方分道揚鑣之后。
漢子牽著牛車,兩個孩子依舊無憂無慮,四處張望,漢子笑了笑,轉(zhuǎn)頭看了眼那個年輕游俠的遠(yuǎn)去背影,自自語道："連我是個江湖人都沒看出來,那就該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來趟這渾水了,那些個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龍一般的存在,隨便晃蕩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那邊。
陳平安笑了笑。
那漢子是個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說北邊的那座靈寶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應(yīng)該是想要讓自己早些離開隨駕城這座是非之地。
巧了,那耍猴老人與年輕負(fù)劍男女,都是一路,跟陳平安一樣都是先去的城隍廟。
陳平安便故意慢了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然后在半路一座字畫鋪子駐足,在鋪子里邊看了一炷香的字畫,沒買字畫,倒是花了幾兩銀子,買了幾本原本店鋪用來當(dāng)添頭附贈的冊子,專門介紹銀屏國一帶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書籍版刻還算精良,只不過算不上什么善本,內(nèi)容討喜而已。
收入竹箱后,離開鋪子,已經(jīng)不見老人與男女的身影。
臨近城隍廟后,陳平安臉色有些凝重,香火裊裊,在城隍廟外的大街上,就能聞著那股香火獨有的氣味,但是走過的山水祠廟多了,就會知道,香火多寡濃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純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統(tǒng)祠廟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創(chuàng)建的淫祠也罷,都要看那香火精華有幾斤幾兩。在陳平安凝神望去之后,只見這座氣勢巍峨規(guī)模宏大的城隍廟,香火縈繞,像是被城隍爺用了秘法拘押起來,半點不泄露出去,這就屬于僭越之舉了,所有朝廷正統(tǒng)祠廟,山水神祇、城隍廟和文武廟在內(nèi),都要反哺一地山水,會剝離出一部分香火精華散入周邊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蒼生,庇護百姓,這才能夠形成一個循環(huán),而不是像眼前這座城隍廟這樣,滴水不漏,悉數(shù)收入自家囊中。
陳平安輕輕嘆息,其實可以理解,這是廟中那尊金身神祇用來吊命的自救之舉,當(dāng)下已經(jīng)顧不得其它了,有些類似飲鴆止渴,長久以往,禍?zhǔn)轮粫粩嗬鄯e變大。
世間人與事,理解那些脈絡(luò),不意味著認(rèn)同。
陳平安沒有走入這座按律司職守護城池的城隍廟,先前那位賣炭漢子雖然因為想要藏拙,故意說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親自來過這里拜神祈愿且心誠的,不敢胡亂開口,所以對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爺,陳平安大致聽了個明白,這座隨駕城城隍廟的規(guī)制,與其它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樓,亦有按照本地鄉(xiāng)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財神殿、元辰殿等。不過陳平安還是與城隍廟外一座開香火鋪子的老掌柜,細(xì)細(xì)詢問了一番,老掌柜是個熱絡(luò)健談的,將城隍廟的淵源娓娓道來,原來前殿祭祀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將,是早年一個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勛人物,這位英靈的本廟金身,自然在別處,此地真正"監(jiān)察福禍、巡視幽明、領(lǐng)治亡魂"的城隍爺,是后殿那位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銀屏國皇帝誥封的三品侯爺。
說到這份誥命的時候,老掌柜笑瞇瞇問道："年輕人,是不是想不通為何只是個三品侯爺,這位文官老爺生前可是當(dāng)了正二品尚書的。"
陳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與老掌柜問來著,有說法"
若說這浩然天下眾多祠廟的規(guī)矩講究,陳平安其實早已門兒清了。只不過想要做到入鄉(xiāng)隨俗,到底怎么個隨法,自然是入鄉(xiāng)先問俗。
老掌柜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跟香火鋪子請了一筒香。
上道。
老掌柜哈哈大笑,這才開始說起里邊的那點門道,"年輕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曉得這官場,很正常,官場上的爵位與官品,是不太一樣的,更別提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爺們的品秩,又不一樣,怎么,聽迷糊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是有些復(fù)雜了。"
老掌柜開始顯擺起來自己的學(xué)識,搖頭晃腦道："咱們這位城隍爺,早先在開國皇帝手上,其實才封了位四品伯爺,只是一直香火靈驗,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將咱們這位城隍爺追贈為三品侯爺,當(dāng)時好大的排場,禮部的尚書老爺親自離京,那么大一個官,親自帶著圣旨到了咱們隨駕城,進城后,又挑了個黃道吉日,鋪子外邊這條街,瞧見沒,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隊衙役從頭到尾,都先灑水清洗了一遍,還不許外人旁觀,我是為了看這場熱鬧,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鋪子里邊了,這才得以見到了那位尚書老爺,嘖嘖,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咱都覺得貴氣。"
老掌柜得意洋洋,"咱們這,別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邊那位自家城隍爺?shù)拇?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州城城隍爺了,除了京城城隍廟與陪都那座都城隍廟,誥命便再沒有更高的了。年輕人,所以你請了香,去廟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頭,雖說這城隍廟歷來是讀書人求文運更靈驗些,但是咱們城隍爺官位高,本事大,想來你只要心誠一些,也會庇護一二。"
陳平安又問了些城隍廟內(nèi)的文武屬官,果然還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兩尊、和枷鎖將軍一位。這些輔佐城隍爺?shù)膶俟?又各有來歷,老掌柜無比熟稔,說得有門有道,只是當(dāng)陳平安問起可曾親眼見過城隍爺顯靈現(xiàn)身,老掌柜便有些啞口無,臉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咱們這些老百姓,哪里能夠見著城隍爺?shù)恼嫔?便是站在了眼前,也認(rèn)不得才是。
陳平安笑道："理應(yīng)如此,老話都說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想必這些神靈更是如此。"
老掌柜臉色這才好轉(zhuǎn)。
銀屏國城隍爺?shù)亩Y制,與寶瓶洲大體相同,但仍是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兩事上,便有差異。
但是銀屏國當(dāng)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尋常,應(yīng)該是察覺到了此處城隍爺?shù)慕鹕懋悩?以至于不惜將一位郡城城隍越級敕封誥命。
陳平安離開香火鋪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廟。
寧睡墳冢,不睡破廟。
即是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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