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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3章 久仰久仰

夜幕深沉,熬過了最困的時候,隋景澄竟然沒了睡意,演義小說上有個夜貓子的說法,她覺得就是現(xiàn)在的自己。

那本小冊子上記載的吐納之法,都在正午時分,不同的節(jié)氣,白日修行的時辰略有差異,卷尾有四字極其動人心魄:白日飛升。

先前在官道離別之際,老侍郎脫下了那件薄如蟬翼的竹衣法袍,還給了女兒隋景澄,依依惜別,私底下還告誡女兒,如今有幸跟隨劍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護,所以一定要擺正姿態(tài),不能再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陰德。

那人始終在練習(xí)枯燥乏味的拳樁。

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樣學(xué)樣,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蘊含的積水,沒直接丟入火堆。

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順,由于沒有明師指路,加上那本小冊子所載內(nèi)容,除了駕馭金釵如飛劍的一門實用神通,讓隋景澄學(xué)了七八成,其余文字,都是仿佛一本道經(jīng)開宗明義的東西,太過提綱挈領(lǐng),凌空虛蹈,使得摸不著頭腦,就像那人先前隨口而的"道理難免虛高",又無人幫她復(fù)盤,破解迷障,所以哪怕從識文解字起,隋景澄自幼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冊子,依舊覺得始終不得其法,所以三十歲出頭的年紀(jì)了,依舊還是一位二境瓶頸練氣士。

隋景澄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主動拿出那竹衣、金釵和冊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廣大的劍仙前輩看中了,她其實無所謂,但是她很怕那人誤以為自己又是在抖摟小機靈,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陳平安停下拳樁,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幫你省去一樁心事,拿來吧。"

隋景澄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釵,一本光亮如新、沒有絲毫磨損的小冊子,古篆書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輕聲道:"前輩,釵子有些古怪,自幼就與我牽連,別人握住,就會燙傷,早年曾經(jīng)有婢女試圖偷走金釵,結(jié)果整只手心都給燙穿了,疼得滿地打滾,很快就驚動了府上其他人,后來哪怕手上傷勢痊愈了,人卻像是得了失魂癥,時而清醒時而癡傻,不知何故。"

"沒事。"

陳平安一手接過冊子,一手?jǐn)傞_,隋景澄輕輕松手,三支寶光流轉(zhuǎn)、五彩生輝的金釵落在了陳平安手心,金釵微顫,但是陳平安手掌安然無恙,陳平安端詳片刻,緩緩說道:"金釵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間煉物分三等,小煉化虛,勉強可以收入修士的氣府竅穴,但是誰都可以搶奪,中煉之后可以打開一件仙家法器的種種妙用,就像……這座無名山頭,有了山神和祠廟坐鎮(zhèn),大煉即是本命物。贈送你這三份機緣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能不說十分玄妙,最少地仙無疑了,說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嬰修士。至于此人為何送了你登山道緣,卻將你棄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豎耳聆聽的隋景澄,輕聲道:"三十二年而已。"

那人笑道:"幾個月要不要也說說看"

隋景澄神色尷尬。

陳平安先將那本冊子放在膝蓋上,雙指捻起一支金釵,輕輕敲擊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聲,每一次敲擊,還有一圈圈光暈蕩漾開來,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這三支金釵,是一整套法寶,看似一模一樣,實則不然,分別名為‘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與萬法之首的雷法有關(guān)。"

隋景澄一臉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輩真是見多識廣,無所不知!"

這是她的肺腑之。

三支怎么看都毫無差異的金釵,竟然連名稱都能一口道破天機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釵上有銘文,字極小,你修為太低,自然看不見。"

隋景澄臉色僵硬。

陳平安將三支金釵輕輕拋還給隋景澄,開始翻閱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冊子,皺了皺眉頭,只是翻了兩頁就立即合上。

這本《上上玄玄集》書頁上的文字,當(dāng)自己翻開后,寶光一閃,哪怕是陳平安的眼力和記性,都沒能記住一頁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場戰(zhàn)陣,瞬間自行散亂開來,變得無序雜亂。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極有可能不單單是隋景澄打開才能看見正文,哪怕陳平安讓她持書翻頁,兩人所見內(nèi)容,依舊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招手讓隋景澄坐在身邊,讓她翻書瀏覽,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陳平安很快讓她收起小冊子,說道:"這門仙家術(shù)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當(dāng)年贈書之人,應(yīng)該對你期望極高,但是無法又讓你的傳道人,又當(dāng)你的護道人,所以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釵,一手握書,滿臉笑意,心中欣喜,比她得知自己是什么"隋家玉人",更加強烈。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yǎng)神,雙手輕輕扶住那根小煉為青竹模樣的金色雷鞭。

"青竹"之上,并無任何文字,唯有一條條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問道:"那件名為竹衣的法袍,前輩要不要看一下"

陳平安睜開眼,臉色古怪,見她一臉誠摯,躍躍欲試的模樣,陳平安無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錯的仙家重寶,法袍一物,從來珍貴,山上修行,多有廝殺,一般而,練氣士都會有兩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御,那位高人既然贈送了你三支金釵,竹衣法袍多半與之品相相符。"

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覺,臉色微紅,不再語。

沉默片刻,那人不再練拳走樁,卻開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綿長,隱隱約約,隋景澄只覺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層層光華流轉(zhuǎn),一明亮如燈火,一陰柔如月輝。隋景澄只當(dāng)是這位劍仙前輩是得道之人,氣象萬千,哪怕她微末道行,也能看出蛛絲馬跡,實則是隋景澄確實資質(zhì)極好的修道胚子,看不見金釵銘文,是目力所限,當(dāng)下看得見陳平安那種異象,則是她天賦異稟,對于天地靈氣的感知,遠勝尋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猶豫了許久,仍是覺得事情不算小,只得開口問道:"前輩,曹賦蕭叔夜此行,之所以彎彎繞繞,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國皇帝的注意,是不是當(dāng)年贈我機緣的高人,他們也很忌憚?wù)f不定曹賦師父,那什么金丹地仙,還有金鱗宮宮主的師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類似攔路之時,曹賦讓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試探劍仙前輩是否隱匿一旁,是一樣的道理"

陳平安再次睜開眼,微笑不語。

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山上修士,一旦結(jié)仇,很容易糾纏百年。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規(guī)矩,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曹賦蕭叔夜打心底輕視江湖,覺得一腳踩在山下,就能在江湖中一腳到底,全是些小魚小蝦,可是對于山上的修行忌諱和形勢復(fù)雜,他們不懂,他們的幕后主使也會一清二楚,所以才有這么一遭。他們?nèi)缃窦蓱勎?曹賦只是忌憚我的飛劍,但是幕后人,卻還要多出一重顧慮,便是你已經(jīng)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傳道人,只是一位外鄉(xiāng)地仙,他們權(quán)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筆更大買賣的,但如果這位傳道人為你派遣出來的護道人,是一位金丹劍修,幕后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和家底了,到底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兩位‘元嬰修士’的聯(lián)手報復(fù)。"

隋景澄睫毛微顫。

那人說得直白淺顯,又"暗藏殺機",隋景澄本就是心肝玲瓏的聰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獲,只覺得心目中那幅風(fēng)景壯闊的山上畫卷,終于緩緩顯露出一角。

隋景澄問了一個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語,"前輩,三件仙家物,當(dāng)真一件都不要嗎"

陳平安搖搖頭,"取之有道。"

隋景澄會心一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沒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曹賦先前以蕭叔夜將我調(diào)虎離山,誤以為穩(wěn)操勝券,在小路上將你攔下,對你直說了隨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確實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賦師父煉化為一座活人鼎爐,被傳授道法之后,與金鱗宮老祖師雙修……

隋景澄雖然一心向道,卻不是成為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憐傀儡。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贈送你機緣的高人,初衷為何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萬一此人修為比曹賦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險惡,算計更加長遠"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過害怕,輕聲說道:"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為何他敢贈送你三件重寶,既給了你一樁天大的修道機緣,無形之中,又將你置身于危險之中。為何他沒有直接將你帶往自己的仙家門派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安插護道人為何篤定你可以憑借自己,成為修道之人當(dāng)年你娘親那樁夢神人懷抱女嬰的怪事,有什么玄機"

隋景澄伸手擦拭額頭汗水,然后手背抵住額頭,搖頭道:"都想不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臉茫然。

這段時日,顛沛流離好似喪家犬,峰回路轉(zhuǎn),跌宕起伏,今夜之事,這人的三兩語,更是讓她心情大起大落。

陳平安說道:"我在你決定了去寶瓶洲之后,才與你說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應(yīng)該如何對待那位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出現(xiàn)、可能就在今夜現(xiàn)身的云游高人。假設(shè)那位高人對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對你太過照拂,以免拔苗助長,只是如今尚未知曉五陵國和隋家事,畢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閉關(guān)一事,越是不知人間寒暑。那么你可以暫時去往寶瓶洲,卻不可匆匆忙忙拜崔東山為師。若是那人對你一開始就用心不良,便無此顧慮了,可畢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確定事情的真相。怎么辦"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問道:"怎么辦"

陳平安氣笑道:"怎么怎么辦"

隋景澄抹了一把臉,突然笑了起來,"若是遇見前輩之前,或者說換成是別人救下了我,我便顧不得什么了,跑得越遠越好,哪怕愧對當(dāng)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會讓自己盡量不去多想?,F(xiàn)在我覺得還是劍仙前輩說得對,山下的讀書人,遇難自保,但是總得有那么一點惻隱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難而逃,可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劍仙前輩也好,那位崔東山前輩也罷,我哪怕可以有幸成為你們某人的弟子,也只記名,直到這輩子與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沒有你們兩位高,我都會懇請兩位,允許我改換師門,拜那云游高人為師!"

陳平安點點頭,"正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陳平安其實看得出隋景澄這些語,說得誠不誠心。

有些語,需要去看而不是聽。

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陳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測,是我太心思陰暗,我還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將來能夠與你成為師徒,攜手登山,飽覽山河。"

隋景澄偷著笑,瞇起眼眸看他。

陳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無聲語,瞪了她一眼,"我與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轍,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聲,難得孩子心性,開始環(huán)顧四周,"師父,你在哪兒"

天曉得會不會像當(dāng)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劍仙前輩,可能遠在天邊,也可能近在眼前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當(dāng)然,隋景澄那個"師父"沒有出現(xiàn)。

此后兩人沒有刻意隱藏行蹤,不過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時辰修行,去往五陵國京畿的路上,陳平安就買了一輛馬車,自己當(dāng)起了車夫,隋景澄主動說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關(guān)鍵,講述了一些吐納之時,不同時刻,會出現(xiàn)眼眸溫潤如氣蒸、目癢刺痛如有電光縈繞、臟腑之內(nèi)瀝瀝震響、倏忽而鳴的不同景象,陳平安其實也給不了什么建議,再者隋景澄一個門外漢,靠著自己修行了將近三十年,而沒有任何病癥跡象,反而肌膚細(xì)膩、雙眸湛然,應(yīng)該是不會有大的差池了。

這一路,走得安穩(wěn),晝夜不停。

就像當(dāng)年護送李槐他們?nèi)ネ笏鍟?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實也有更多的雞毛蒜皮市井煙火氣。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陳平安陪著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時分,哪怕是于祿守后半夜,守前半夜的陳平安已經(jīng)沉沉酣睡,一樣會被李槐搖醒,然后睡眼惺忪的陳平安,就陪著那個雙手捂住褲襠或是捧著屁股蛋兒的家伙,一起走遠,那一路,就一直是這么過來的,陳平安從未說過李槐什么,李槐也從未說一句半句的感謝語。

可是鄉(xiāng)野孩子,的的確確是不太習(xí)慣與人說謝謝二字的。就像那讀書人,也確確實實是不太愿意說我錯了這個說法的。

不過終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誰都看得出來,當(dāng)年一行人當(dāng)中,李槐對陳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這么多年過來了,在書院求學(xué)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對陳平安,依舊是當(dāng)年那個窩里橫和膽小鬼的心態(tài),真正遇到了事情,頭一個想到的人,是陳平安,甚至不是遠在別洲的爹娘和姐姐,不過一種是依賴,一種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樣的深厚罷了。

而隋景澄雖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舊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煩其實半點不少。

所以當(dāng)陳平安先前在一座繁華縣城購買馬車的時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棧,當(dāng)時風(fēng)餐露宿覺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釋重負(fù),與陳平安借了些銀錢,說是去買些物件,然后換上了一身新買的衣裙,還買了一頂遮掩面容的冪籬。

不算刻意照顧隋景澄,其實陳平安自己就不著急趕路,大致行程路線都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不會耽擱入秋時分趕到綠鶯國即可。

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處湍流河石崖畔,陳平安取出魚竿垂釣,泥沙轉(zhuǎn)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釣起了一條十余斤重的螺螄青,兩人喝著魚湯的時候,陳平安說桐葉洲有一處山上湖泊中的螺螄青,最是神異,只要活過百年歲月,嘴中就會蘊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極為純粹,以秘術(shù)碾碎曝曬之后,是符箓派修士夢寐以求的畫符材料。

隋景澄聽得一驚一乍。

兩人也會偶爾對弈,隋景澄終于確定了這位劍仙前輩,真的是一位臭棋簍子,先手力大,精妙無紕漏,然后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談的時候,隋景澄是很鄭重其事的,因為她覺得當(dāng)初在行亭那局對弈,前輩一定是藏拙了。

后來隋景澄就認(rèn)命了。

這位前輩,是真的只死記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罷了。

所幸那位前輩也沒覺得丟人現(xiàn)眼,十局十輸,每次復(fù)盤的時候,都會虛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著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后還在一座郡城逛書鋪的時候,挑了兩本棋譜,一本《大官子譜》,以死活題為主,一本專門記錄定勢。當(dāng)初前輩在縣城給了她一些金銀,讓她自己留著便是,所以買了棋譜,猶有盈余。

在一次趕夜路,經(jīng)過一處荒野墳冢的時候,前輩突然停下馬車,喊隋景澄走出車廂,然后雙指在她眉心處輕輕一敲,讓她聚精會神望向一處,隋景澄掀起冪籬薄紗,只見墳頭之上有一頭白狐背負(fù)骷髏,望月而拜。她詢問這是為何,前輩也說不知,見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蠱惑游學(xué)士子,這般背著白骨拜月的,他一樣還是頭回瞧見。

馬車?yán)^續(xù)趕路。

聽聞動靜的白狐背負(fù)白骨一閃而逝,片刻之后,前邊路旁有婀娜婦人搔首弄姿,陳平安視而不見,坐在車廂外的隋景澄有些惱火,摘了冪籬,她露出真容,那婦人好似給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罵罵咧咧,轉(zhuǎn)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冪籬,雙腿懸掛在車外,輕輕晃蕩。

陳平安笑道:"你跟一頭狐魅慪氣作甚"

隋景澄說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難怪市井坊間罵人都喜歡用騷狐貍的說法,以后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它們。"

陳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有些頑皮卻也心善。我還聽說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有一條天狐供奉,它為了感恩當(dāng)年老天師以天師印鈐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過了那場躋身上五境的浩蕩天劫,所以此后就一直庇護著天師府子弟,甚至還會幫忙砥礪道心。"

隋景澄將這樁比志怪小說還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記在心中,只是最后的念頭,是想著那頭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黃昏中,經(jīng)過了一座當(dāng)?shù)毓爬响魪R,相傳曾經(jīng)常年波濤洶涌,使得百姓有船也無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紙上畫符,有石犀跳出白紙,躍入水中鎮(zhèn)壓水怪,從此風(fēng)平浪靜。隋景澄在那邊與陳平安一起入廟燒香,請香處的香火鋪子,掌柜是一對年輕夫婦,后來到了渡口那邊,隋景澄發(fā)現(xiàn)那對年輕夫婦跟上了馬車,不知為何就開始對他們伏地而拜,說是祈求仙人捎帶一程,一起過江。

陳平安點頭答應(yīng)了,最后連同馬車在內(nèi),陳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對夫婦,乘坐一艘巨大渡船過江,上岸之后,馬車緩緩行出數(shù)里路后,年輕夫婦開口請求下車。隋景澄與那年輕夫婦坐在車廂內(nèi),略顯擁擠,發(fā)現(xiàn)了更多怪事,那夫婦二人在馬車與渡船一起過江之時,大汗淋漓,似乎隨時都會覆船沉江而亡,兩人相互依偎,手牽著手,視死如歸的模樣。這讓隋景澄跟著憂心不已,誤以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隨時會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劍仙前輩就在外邊坐著,也就安心許多。

年輕夫婦下車后,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禮。

隋景澄見前輩也沒說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受了這份大禮,只是在那對熱淚盈眶的年輕夫婦起身后,前輩輕聲道:"鬼魅精怪,行善積德,道無偏私,自會庇護。"

隋景澄只覺得怪事連連,年輕夫婦聽到了這句話后,竟是如獲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頂,竟然又要虔誠下跪。

只不過這一次前輩卻伸手扶住了那位年輕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艱辛,好自為之。"

年輕夫婦沒有走在官路上,走出了道路,在遠處年輕婦人停步轉(zhuǎn)身,一人彎腰作揖,一人施了個萬福。

然后當(dāng)馬車駛?cè)胍粭l小徑,正要詢問那對夫婦根腳的隋景澄,驀然瞪大眼睛,只見漣漪陣陣,有手持鐵槍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陳平安停下馬車,飄落在地,雙手抱拳,然后問道:"我們擅自行事,有無讓水神為難"

神色肅穆的金甲神人搖頭笑道:"以前是規(guī)矩所束,我職責(zé)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對夫婦,該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護,苦等百年,得過此江。"

金甲神人讓出道路,側(cè)身而立,手中鐵槍輕輕戳地,"小神恭送先生遠游。"

陳平安再次抱拳,笑著告辭,返回馬車,緩緩駛過那位坐鎮(zhèn)江河的金甲神靈。

隋景澄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前輩,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夠讓一位歲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動為前輩開道送行。"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緩緩道:"你要知道,山上不止有曹賦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蕭叔夜之輩。有些事情,我與你說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經(jīng)歷一遭。"

這天夜幕里,馬車停在一處寂靜無人煙處,那位劍仙前輩難得多耗費了一些精力和時間,燉出了一大鍋春筍燉咸肉。

對于先前那些春筍為何盛夏時分猶然如此新鮮,又為何不是從竹箱里邊取出,隋景澄是懶得去想了。

不過隋景澄只是覺得渡江一趟,這位瞧著年輕的前輩還是心情很好的。

關(guān)于劍仙前輩的歲數(shù),隋景澄之前問過這個問題,一開始前輩沒理睬,后來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彎抹角問了兩次,他才說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余歲了吧。

隋景澄便愈發(fā)堅定了向道之心。

這天經(jīng)過灑掃山莊附近的一座熱鬧郡城,剛好遇到廟會。

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類似的攤子,在地上擺滿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錢便可與攤主換取竹編小環(huán)、或是兩文錢一只大折柳圓環(huán),人滿為患,也會有大人幫著孩子丟擲竹環(huán)、柳環(huán),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瓷器小人兒,身邊的孩子們便要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陳平安當(dāng)時笑道:"你們五陵國的江湖人就這么少嗎"

隋景澄一開始不知為何有此問,只是說道:"我們五陵國還是文風(fēng)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鈍前輩后,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這樣的文官,都會覺得與有榮焉,希冀著能夠通過胡新豐認(rèn)識王鈍老前輩。"

等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輩那個問題的緣由。

若是武人多了,廟會那類攤子可能還會有,但絕對不會如此之多,因為一個運氣不好,就明擺著是虧錢買賣了。而不會像如今廟會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著賺錢,掙多掙少而已。

隋景澄唏噓不已。

大概這就是世間隱藏著的脈絡(luò)之一吧。

如果不是遇到這位前輩,可能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想這些事情。

不去想,不會有什么損失,日子還是繼續(xù)過,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成效裨益。

難怪那位前輩也曾,想脈絡(luò),講道理,推敲世事,從來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過瓜田的時候,馬車停下,陳平安蹲在田壟旁,怔怔看著那些翠綠可愛的西瓜。

遙想小鎮(zhèn)當(dāng)年,老槐樹下,便有許多人家從那口鐵鎖井當(dāng)中提起竹籃,老人們講著老故事,孩子們吃著涼透的西瓜,槐蔭蔭涼,心也清涼。

隋景澄跳下馬車,好奇問道:"前輩這樣的山上仙人,也會想要吃西瓜嗎"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后說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隨心所欲,能夠偷吃一個西瓜就跑路,說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當(dāng)年那串糖葫蘆對我的心境影響,才算徹底消弭。"

隋景澄覺得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話,百思不得其解。

在臨近京畿之地的一處山水險路,遇上了一伙剪徑強人。隋景澄都要覺得這撥耀武揚威的家伙,運氣真是好極了……

陳平安讓隋景澄隨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釵如飛劍,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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