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南國河流密布,兩騎依舊是晝夜兼程。
只是怎么從荊南國去往北燕國,有些麻煩,因為前不久兩國邊境上展開了一系列戰(zhàn)事,是北燕主動發(fā)起,許多人數(shù)在數(shù)百騎到一千騎之間的輕騎,大肆入關(guān)襲擾,而荊南國北方幾乎沒有拿得出手的騎軍,能夠與之野外廝殺,故而只能退守城池。因此兩國邊境關(guān)隘都已封禁,在這種情形下,任何武夫游歷都會成為箭靶子。
不過兩騎還是決定揀選邊境山路過關(guān)。
聯(lián)系先前五陵國斥候?qū)ηG南國的滲透,隋景澄似有所悟。
這天黃昏里,他們騎馬上山坡,看到了一座沿水而建的村落,火光四起。
在隋景澄以為前輩又會遠觀片刻再繞道而行的時候,一騎已經(jīng)徑直疾馳下坡,直奔村莊,隋景澄愣了一下,快馬加鞭跟上。
進了村子后,宛如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處處是被虐殺的尸體,婦人大多衣不蔽體,許多青壯男子的四肢被被槍矛捅出一個血窟窿后,失血過多而死,掙扎著攀爬,帶出一路的血跡,還有許多被利刃切割出來的殘肢斷骸,許多稚童下場尤為凄慘。
隋景澄翻身下馬,開始蹲在地上干嘔。
陳平安閉上眼睛,豎耳聆聽,片刻之后,"沒有活口了。"
隋景澄根本沒有聽進去,只覺得自己的膽汁都要吐出來。
陳平安蹲下身,捻起鮮血浸染的泥土,輕輕揉捏之后,丟在地上,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然后躍上屋脊,看著四周的腳步和馬蹄痕跡,視線不斷放遠,最后飄落在地后,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遞向隋景澄,然后將馬韁繩一并交給隋景澄,"我們跟上去,追得上。你記得保護好自己。你單獨留在這里,未必安穩(wěn)。盡量跟上我,馬匹腳力不濟的時候,就換馬騎乘。"
陳平安一掠而去。
隋景澄翻身上馬,強忍著暈眩,策馬狂奔。
所幸那一襲青衫沒有刻意傾力追趕,依舊照顧著隋景澄坐騎的腳力。
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在一處山谷淺水灘那邊聽到了馬蹄聲。
那位前輩腳步不停,"已經(jīng)追上了,接下來不用擔心傷馬,只管跟上我便是,最好別拉開兩百步距離。但是要小心,沒有人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意外。"
隋景澄躍上另外一匹馬的馬背,腰間系掛著前輩暫放在她這邊的養(yǎng)劍葫,開始縱馬前沖。
邊軍精騎對于洗刷馬鼻、喂養(yǎng)糧草一事,有鐵律。
在這半路半溪的山谷當中,那支輕騎應該有所逗留,剛剛動身啟程沒多久。
那支輕騎尾巴上一撥騎卒剛好有人轉(zhuǎn)頭,看到了那一襲飛掠青衫、不見面容的縹緲身影后,先是一愣,隨后扯開嗓子怒吼道:"武人敵襲!"
一襲青衫如青煙轉(zhuǎn)瞬即至,訓練有素的十數(shù)位精騎剛剛撥轉(zhuǎn)馬頭,正要挽弓舉弩,兩騎腰間制式戰(zhàn)刀不知為何鏗鏘出鞘,剎那之間,兩顆頭顱就高高飛起,兩具無頭尸體墜落馬背。
那一襲青衫再無落地,只是彎腰弓行,一次次在戰(zhàn)馬之上輾轉(zhuǎn)騰挪,雙手持刀。
幾個眨眼功夫,就有二十數(shù)騎被劈砍斃命,皆是一刀,或攔腰斬斷,或當頭一線劈開。
北燕國精騎開始迅速散開,紛紛棄弓弩換抽刀,也有人開始從甲囊當中取出甲胄,披掛在身。
有一位將領(lǐng)模樣的精騎,手持一桿長槊飛奔而來,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襲青衫,后者正一刀刀尖,輕輕一戳旁邊騎卒的脖頸,剛剛收刀,借勢要后仰掠去,去斬殺身后一騎,長槊剛好算準了對方去勢。
隋景澄剛想要高呼小心,只是很快就住嘴。
下一刻,隋景澄只見那一襲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側(cè)身,蹈虛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長槊,任由槊鋒刺中自己心口,然后一掠向前,那騎將怒喝一聲,哪怕手心已經(jīng)血肉模糊,依舊不愿松手,可是長槊仍然不斷從手心先后滑去,劇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見白骨,騎將心知不妙,終于要舍棄這桿祖?zhèn)鞯拈L槊,但是倏忽之間,那一襲青衫就已經(jīng)彎腰站在了馬頭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頸,瞬間洞穿。
那人猛然起身,右手長刀洞穿了騎將脖子,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騎將整個人都被帶離馬背。
戰(zhàn)馬之上,那一襲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國邊騎制式戰(zhàn)刀,幾乎全部都已刺透騎將脖子,露出一大截雪亮鋒芒,因為出刀太快,快到了沒有沾染一絲血跡的地步。
陳平安猛然收刀,騎將尸體滾落馬背,砸在地上。
借此機會,北燕國騎卒展開了一輪弓弩攢射。
陳平安雙手持刀,青衫一震,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腳下那匹戰(zhàn)馬瞬間斷腿跪地,一襲青衫幾乎不可察見,唯有兩抹璀璨刀光處處亮起,一如那村落火光,雜亂無序,卻處處有死人。
兩百騎北燕精銳,兩百具皆不完整的尸體。
陳平安站在一匹戰(zhàn)馬的馬背上,將手中兩把長刀丟在地上,環(huán)顧四周,"跟了我們一路,好不容易找到這么個機會,還不現(xiàn)身"
水面不過膝蓋的溪澗之中,竟然浮現(xiàn)出一顆腦袋,覆有一張雪白面具,漣漪陣陣,最終有黑袍人站在那邊,微笑嗓音從面具邊緣滲出,"好俊的刀法。"
與此同時,各處崖壁之上飄落下數(shù)位黑衣白面具的刺客。
有一身姿婀娜的女子,一手持水粉盒,拈蘭花指,在往自己白皙脖子上涂抹脂粉。
有一人雙手藏在大袖中。
有一位蹲在那騎將尸體身邊,雙指抵住那顆頭顱的眉心。
有一位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負一張巨弓。
那位唯一站在水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開工掙錢,速戰(zhàn)速決,莫要耽誤劍仙走黃泉路。"
那往脖子上涂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嬌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收起那水粉盒在袖中,雙手一抖袖,畫出兩把熠熠生輝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樸符箓花紋。
在她緩緩前沖之時,左右兩側(cè)出現(xiàn)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子,隨后又憑空多出兩位,好似無止境。
百余個手持短刀的女子,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一起涌向那個青衫年輕人。
不過只有一位,離開了戰(zhàn)場,蜻蜓點水,不斷更換軌跡,沖向那個坐在馬背上的隋景澄,但是被養(yǎng)劍葫內(nèi)一抹劍光,穿透頭顱,砰然一聲,女子身軀化作一團青色煙霧。
那座真正的戰(zhàn)場。
一位位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煙。
但是每一位女子,每一把短刀都鋒利無比,絕非虛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渾身暗器,令人防不勝防。
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尋常的六境武夫,光是她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幾十次。
仙家術(shù)法便是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位觀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勝,先天克制武夫。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從無絕對事。
一襲青衫驟然消失,來到一位戰(zhàn)場邊緣地帶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心口。
所有女子都驀然停滯身形,她慘然笑道:"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下一刻,那女子便嬌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煙,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終青煙匯聚在一處,濃煙滾滾,姍姍走出一位女子,她一手負后,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對了,可惜,只要沒辦法一口氣打死全部,我就不會死,劍仙你惱不惱火呀"
女子負后之手,打了個手勢。
那人點了點頭,女子身軀炸開一大團青煙,一位位女子再度飛撲向那一襲青衫。
一拳過后。
陳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幾乎全部女子都被鐵騎鑿陣式的雄渾拳罡震碎。
只剩下一位不斷有鮮血從雪白面具縫隙滲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面具。
一位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點點頭,站起身,"成了。靠你果然不行,差點誤事。"
那女子顯然受了重傷,"若是沒有我百般拖延,你能畫成符陣!"
隋景澄腰間養(yǎng)劍葫內(nèi),掠出飛劍十五。
劍光直去那位矮小陣師的一側(cè)太陽穴。
那個先前雙手一直藏在袖中的矮小刺客,在與女子刺客語之際,便早已捻出一張金黃色符箓,微笑道:"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劍仙,會沒有準備嗎"
當那人舉起雙指,符箓懸停在身側(cè),等待那一口飛劍自投羅網(wǎng)。
飛劍十五卻驟然畫弧轉(zhuǎn)身離去,返回養(yǎng)劍葫。
一抹白虹從陳平安眉心處掠出。
劍光一閃。
不曾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捻符高舉,飛劍初一如陷泥濘,沒入符箓當中,一閃而逝。
那張金色材質(zhì)的符箓懸停矮小刺客身前,微微顫動,那人微笑道:"得虧我多準備了一張價值連城的押劍符,不然就真要死翹翹了。你這劍仙,怎的如此陰險,劍仙本就是山上殺力最大的寵兒了,還這么城府深沉,讓我們這些練氣士還怎么混所以我很生氣啊。"
其實在飛劍初一被那張押劍符困住后,陳平安腳下方圓五丈之內(nèi)就出現(xiàn)了一座光華流轉(zhuǎn)的符陣,光線交錯,如同一副棋盤,然后不斷縮小,但是那一條條光線的耀眼程度也越來越夸張,如同仙人采擷出最純粹的日精月華。
那位身為山上陣師的矮小刺客,扯了扯嘴角。
此陣有兩大妙處,一是讓修士的靈氣運轉(zhuǎn)凝滯,二是無論被困之人,是身懷甲丸的兵家修士,還是煉神境的純粹武夫,任你體魄堅韌如山岳,除了,都要被那些縱橫交錯的光線脈絡,黏住魂魄,糾纏不休,這等鞭笞之苦,已經(jīng)不是什么肌膚之痛了,類似凡夫俗子或是尋常修士,受那魂魄點燈的煎熬。
這位陣師罵了幾句,又掏出一摞黃紙符箓,懸停在那張金色材質(zhì)的押劍符附近,靈光牽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陣。
大局已定。
那位站在水面上的雪白面具黑袍人,瞥了眼戰(zhàn)場上的尸體分布,然后開始在腦海中復盤先前那人的出手。
有件小事,需要確定一下。
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可以收官了。
換成一般情況,遇上這么一位極其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仙,他們?nèi)羰莻}促遇上,也就只能是早死晚死而已,能夠逃出一兩個,就算對方心慈手軟了。
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境界、法寶自然極其重要,卻也不是絕對的定數(shù),而且天底下的戰(zhàn)力,從來不是一加一的簡單事情。
他朝那位一直在收攏魂魄的刺客點了點頭。
后者站起身,開始步罡掐訣,心中默念。
符陣當中的青衫劍仙本就身陷束縛,竟然一個踉蹌,肩頭一晃,陳平安竟然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頭望去,掌心脈絡,爬滿了扭曲的黑色絲線。
好像整條胳膊都已經(jīng)被禁錮住。
陳平安握拳一震,仍是無法震去那些漆黑脈絡。
與此同時,那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滿月。
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廟,為何需要左手執(zhí)香右手殺業(yè)過重,不適合禮佛。這一手絕學,尋常修士是不容易見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萬一,其實一開始就該先用這門佛家神通來針對你。"
一枝光華遍布流轉(zhuǎn)的箭矢破空而去。
被那人左手握住,沖勁極大,那一襲青衫劍仙不得不轉(zhuǎn)過腦袋,才躲過箭尖,左手拳罡綻放,繃斷了箭矢,墜落在地。
腳下那張不斷縮小的棋盤,最終無數(shù)條纖細光線,猶如活物攀援墻壁,如一張法網(wǎng)瞬間籠罩住那一襲青衫。
而那魁梧壯漢挽弓射箭不停歇,在六枝過后,皆被那一襲青衫拍飛,河上黑袍人紋絲不動,一抹劍光激射而去。
那人伸手以左手掌心,竟是攥住了那一口凌厲飛劍。
龍門境瓶頸劍修的飛劍,那也是飛劍,何況只談飛劍鋒銳程度,已經(jīng)不比尋常金丹劍修遜色了。
那人由于要阻擋、禁錮飛劍,哪怕稍稍躲避,依舊被一枝箭矢射透了左邊肩頭,箭矢貫穿肩膀之后,去勢依舊如虹,由此可見這種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群膂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