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鳥客棧那座天字號宅子。
風(fēng)波過后,雨過天也青。
荷香陣陣,蓮葉搖曳。
陳平安和齊景龍坐在一條長凳上,隋景澄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凳上。
齊景龍說道:"躋身三境,可喜可賀。"
陳平安點了點頭。
隋景澄眼睛一亮。
才三境
她站起身,蹲在荷塘旁邊,又摘了一枝蓮葉,坐回了長凳。
陳平安與齊景龍兩兩沉默,只是安靜望向荷塘。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對錦繡鴛鴦,是春露圃出產(chǎn)"
齊景龍沒有著急回答,身體前傾,瞥了眼隋景澄。
那女子一臉欽佩,大概是佩服她這前輩的見多識廣
齊景龍很快坐正,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語,疑惑道:"之前沒覺得,我現(xiàn)在開始覺得榮暢擔(dān)心之事,確實是有理由的。"
躋身了練氣士三境,陳平安已經(jīng)勉強可以用漣漪心聲語,笑道:"不想這些了,等著浮萍劍湖的祖師趕來再說。"
齊景龍說道:"那位女子劍仙,名為酈采,人不壞,脾氣嘛……"
陳平安無奈道:"能夠與太霞元君成為至交好友,太霞元君又能教出顧陌這般弟子,我心里有數(shù)了。"
齊景龍便不再語。
隋景澄不愿意自己淪為一個外人,她沒話找話道:"劉先生,先前你說道理不在拳頭上,可你還不是靠修為說服了榮暢,最后還搬出了師門太徽劍宗"
陳平安和齊景龍相視一笑。
都沒有開口說話。
隋景澄有些羞惱,怎的,就只有自己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嗎
隋景澄然后有些委屈,低下頭去,輕輕擰轉(zhuǎn)著那枝蓮葉。
以前她有什么不懂,前輩都會解釋給她聽,瞧瞧,現(xiàn)在遇上了齊景龍,就不愿意了。
好在陳平安已經(jīng)笑著說道:"劉先生那些道理,其實是說給整個太霞一脈聽的,甚至可以說是講給火龍真人那位老神仙聽的。"
隋景澄抬起頭,這個解釋,她還是聽得明白的,"所以榮暢說了他師父要來,劉先生說自己的太徽劍宗,其實也是說給那位浮萍劍湖的劍仙聽榮暢會幫忙傳話,讓那位劍仙心生顧忌"
片刻之后,隋景澄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可以說,劉先生所謂的規(guī)矩最大,就是讓人拳頭硬的人,明明可以殺死人的時候,心有顧忌所以這就讓拳頭不夠硬的人,能夠多說幾句甚至可以說哪怕不說什么,就已經(jīng)是道理了只不過實力懸殊的話,出不出手,到底還是在對方手中"
隋景澄眼神明亮,繼續(xù)道:"是不是又可以說,也就等于是驗證了前輩所謂的‘最少最少,多出了一種可能性’"
陳平安點頭。
齊景龍微笑道:"不說個例,只說多數(shù)情況。市井巷弄,身強力壯之人,為何不敢隨便入室搶劫世俗王朝,紈绔子弟依舊需要藏藏掖掖為惡修士下山,為何不會隨心所欲,將一座城池富豪的金銀家產(chǎn)搜刮殆盡,屠戮一空我為何以元嬰修為,膽敢拉著你的陳先生,一起等待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大駕光臨所以說,拳頭硬,很了不起,此語無關(guān)貶義褒義,但是能夠束縛拳頭的,自然更厲害。"
陳平安提醒道:"注意措辭。"
隋景澄微微一笑。
齊景龍猶豫了一下,望著荷塘,"不過話說回來,這是規(guī)矩之地的規(guī)矩,在無法之地,就不管用。但是,世道只要向前走,遍觀歷史,以及從目前情形來看,還是需要從無序走向有序,然后眾人合力,將未必處處正確的表面有序,變成山上善序,山下善法,世間慢慢從講理,逐漸趨于一個大范疇包容下的有理,盡量讓更多人都可以得利,興許可以不用拘泥于三教百家,尋找一種均衡的境界狀態(tài),最終人人走出一條……"
陳平安輕聲道:"先不說這些。"
齊景龍便停下了語。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顧陌的心態(tài),難能可貴。"
齊景龍嗯了一聲,"世道需要很多這樣的山上修士,但是不可以只是這樣的修士。所以遇上顧陌,我們不用著急,更不可以苛求她。"
陳平安點頭道:"對的。"
隋景澄看著那兩個家伙,冷哼一聲,拎著荷葉,起身去屋內(nèi)修行。
我礙你們眼行了吧,我走行了吧
陳平安問道:"這是"
齊景龍無奈道:"你是高手,別問我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什么高手"
齊景龍已經(jīng)轉(zhuǎn)移話題,"與你說些三境修行的注意事項"
陳平安瞥了眼他手中的那壺酒,"不喝拉倒,還給我,好幾顆雪花錢的仙人酒釀。"
齊景龍氣笑道:"你當(dāng)我不知道糯米酒釀忘了我是市井出身沒喝過,會沒見過"
陳平安想了想,"那就是我拿錯了。"
房屋那邊,故意放慢了腳步的隋景澄,快步邁過門檻,最后重重摔上門,震天響。
齊景龍又有疑惑。
陳平安說道:"女人的心思,你猜不準(zhǔn)的。"
齊景龍嗯了一聲,"經(jīng)驗之談,金玉良。"
然后閑聊,陳平安就不再稱呼對方為劉先生,而是用了"齊景龍"這個名字。
"齊景龍,你有喜歡的女子嗎"
"沒有。"
"可憐。"
"……"
"這都還不喝酒你都快一百歲的人了,還沒個喜歡的姑娘。"
"住嘴。"
"我給你換一壺真正的仙家酒釀"
"陳平安,我如果喝酒,你能不能換一個話題"
"……"
齊景龍開始豪飲,都不用陳平安勸酒。
"齊景龍,我們邊喝邊聊你模樣也不差,修為又高,喜歡你的姑娘肯定不會少的。"
"滾!"
這些天龍頭渡客棧很云淡風(fēng)輕。
就是入住客人越來越多,有些人滿為患。
因為聽說有火龍真人那邊的女冠現(xiàn)身,而且還跟了一位不知根腳的劍仙。
氣勢洶洶,與另外一撥人對峙上了。
不過可惜架沒打成,又所幸相安無事。
這也是各路修士敢來客??礋狒[的原因,不然不是自己找死
陳平安與齊景龍請教了許多下五境的修行關(guān)鍵。
齊景龍自然知無不無不盡。
至于符箓一道,兩人也有不少共同語。
不過雙方都未隨便傳授各自符箓秘法。
不是不愿意。
而是不可以。
例如陳平安先前畫在墻壁上的鬼斧宮雪泥符,以及齊景龍隨便打造的禁制符陣。
不過大道相通,符箓一途,交流心得,比學(xué)會具體某種符箓,更加裨益修為。
當(dāng)然齊景龍早已是此道高人,更多還是為陳平安解惑。
當(dāng)齊景龍得知陳平安雙袖藏著三百多張黃紙符箓的時候,也是一陣汗顏無語。
你陳平安當(dāng)自己是做符箓買賣的小販呢
關(guān)于割鹿山的刺客襲殺一事。
齊景龍只評價了一句話,"兇險萬分。"
不過當(dāng)陳平安拿出那些被隋景澄搜出的戰(zhàn)利品后,齊景龍對于甘露甲、巨弓等物,只是大致估價而已,唯獨對那兩把篆刻"朝露""暮霞"的短刀,忍不住感慨道:"這么好的手氣啊"
理由很簡單。
不是齊景龍如何知曉割鹿山的內(nèi)幕,更不認(rèn)識那位女子修士。
而是齊景龍在一本仙家古籍上,翻到過這對短刀,歷史悠久,那名割鹿山女刺客,只是運氣好,才取得這對失傳已久的仙家兵器,只是運氣又不夠好,因為她對于短刀的煉制和使用,都沒有掌握精髓。于是齊景龍就將書上的見聞,詳細(xì)說給了陳平安。
一旁隋景澄滿臉笑意。
后來顧陌和榮暢先后拜訪過一次荷塘宅院,榮暢與齊景龍說劍道。
顧陌則是與齊景龍詢問一些事跡傳聞的真假。例如你齊景龍當(dāng)真在金丹境界就擊殺過那位元嬰魔頭你齊景龍是不是真的與那水經(jīng)山盧仙子情投意合齊景龍一一回答,并無回避。顧陌聽過所有答案之后,既心滿意足,又有些失望。總覺得那幾位師姐眼神不好,竟然會仰慕這么一個無趣至極的太徽劍宗修士。
陳平安和隋景澄反正就坐在長凳上嗑瓜子看熱鬧。
在顧陌詢問之時,聽到了那個盧仙子,陳平安和隋景澄就對視了一眼。
顧陌離去后,隋景澄就發(fā)現(xiàn)前輩朝自己使了一個眼神,她立即懂了,趕緊停下嗑瓜子,拍了拍手掌,就要與那齊景龍好好問一問,反正她自己也好奇那位水經(jīng)山女修到底好不好看,這一路行來,顧陌也好,小舟上那兩位女修也罷,都不如她。
結(jié)果齊景龍坐在原地,閉上眼睛,來了一句,"我要修行了。"
又過了約莫一旬,夜幕中,陳平安差不多剛好徹底穩(wěn)固了三境氣象。
沒有御劍如虹、雷聲大震的驚人動靜。
荷塘對岸,悄無聲息出現(xiàn)了一位女子修士,腰間佩劍。
這些天一直坐在那條長凳上的齊景龍睜開眼睛,原本正在屋內(nèi)抄寫經(jīng)文的陳平安也放下筆,走出屋子。
齊景龍站起身,微笑道:"見過酈劍仙。"
酈采擺擺手,"榮暢已經(jīng)飛劍傳訊給我,大致情況我都知道了,那個名叫隋景澄的小丫頭呢最后該如何,是要謝你們還是打你們,我先與她聊過之后再說。"
酈采一步跨出,就越過了齊景龍和長凳,"你小子竟敢拿太徽劍宗嚇唬我,好你一個劉景龍。"
齊景龍笑道:"什么時候我躋身了玉璞境,酈劍仙可以按照規(guī)矩向我問劍。"
酈采笑道:"你等著便是。不過你要抓緊,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北俱蘆洲,城頭殺妖一事,李妤那份,我得幫她補上。"
齊景龍想了想,"有機會的。"
酈采轉(zhuǎn)頭嘖嘖道:"都說你是個說話好似老婆姨裹腳布的,山上傳聞就這么不靠譜你這修為,加上這脾氣,在我浮萍劍湖,絕對可以爭一爭下任宗主。"
齊景龍轉(zhuǎn)身望向站在一處房屋附近的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酈采停下腳步,看到那個站在不遠處的青衫年輕人,"你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劍仙前輩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酈采想了想,給出一個昧良心的答案,"猜的。"
陳平安也未多問,讓出道路。
酈采一步跨入屋子。
揮袖造就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