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說道:"今天我打算與諸位說一下朱熒王朝、書簡湖和青鸞國三處的現(xiàn)狀和走勢,如果能夠定下各自章程,將來寶瓶洲的山上山下,以后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議事,可以說決定了我們大驪未來百年的國勢,所有人今日之語,都會一字不差地記錄在冊,誰有幾聲咳嗽,打了幾次盹兒,中途誰喝了幾杯茶,誰說了幾句昏庸誤國的大話空話,說了幾句有功于大驪國祚的遠見之,以后大驪還有資格坐在這間屋子里的帝王將相,都會看得真真切切。"
崔瀺最后說道:"皇帝陛下能否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們大驪鐵騎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著我們大驪王朝,牢牢記住大驪王朝的皇帝姓甚名甚,皇帝身邊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將,就取決于諸位今日的行。"
崔瀺站起身,神色肅穆。
小朝會上。
年輕皇帝緩緩站起身,心胸之間,激蕩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
武將起身抱拳。
金甲洲,一處古戰(zhàn)場遺址,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殘骸。
此處罡風,能夠讓任何一位金丹地仙之下的練氣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許多純粹武夫也喜好來此淬煉體魄,只是絕大多數(shù)都沒能活著離開,那些驟然而起的陣陣罡風,無跡可尋,有些細密如一陣劍氣,零零碎碎,如鵝毛飄拂,有些罡風,能夠籠罩住方圓十里,皆如同劍仙出劍,許多罡風一過,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尸骨無存。
一位曾經(jīng)以天下最強五境破開瓶頸的年輕女子,憑借著一種世間獨有的天賦,才能夠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對一位緩緩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
對方只是金身境。
尋常體魄的金身境,她興許一拳便能打死。
可是面對這位年紀比她還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經(jīng)遞出數(shù)千拳,但是無一例外,都被對方已自身拳意抵消。
簡單而,就是對方根本沒還手,她這位有望以最強六境躋身金身境的純粹武夫,就沒能摸著對方一片衣角。
這位白衣年輕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確確就只是金身境。
可惜對方是那個從中土神洲遠游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無古人的武學境界。
少女歲數(shù)就已經(jīng)來此歷練的她,曾經(jīng)半點不信。
然后她就經(jīng)歷了躍躍欲試、試探出拳、傾盡全力、逐漸絕望、趨于麻木的這一連串復雜心路歷程。
在她就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終于說了第二句話,"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漲,為何停拳"
在那之后,年輕女子便咬牙堅持,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話,是在那劉幽州說話之后。
當時那個皚皚洲劉幽州仗著有曹慈在身邊,對她撂了一句狠話,"懷潛說得對,在曹慈眼中,你這六境,紙糊泥塑,不堪一擊。"
曹慈不愿讓她誤會,只好說了與她見面后的第一句話,"我沒說過這種話。"
這會兒劉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叢茂密花草。
它們竟然沒有被古戰(zhàn)場的那些罡風席卷而空,也算怪事。
劉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個幾乎代代都有人躋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頂尖宗門,一個世代武夫如云的中土王朝豪閥,她與懷潛這么門當戶對,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鬧出那么大一個笑話來。又不是要他們結(jié)為神仙道侶,只不過就是多出一紙婚約罷了。這么個紙上名頭,又不會對兩人有任何實質(zhì)性約束,換成是他劉幽州,只要價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賣了。
曹慈一直在游覽瞻仰那些遺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
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來。
事實上,還真被他看出了不少。
所以那女子出拳,就注定了更加無功而返。
因為她的拳意增長,只會遠遠慢于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駐足不前,仰頭望去,好似被一劍劈砍,從肩頭處劃拉到腰部一側(cè)。
那女子赤腳白衣,暫停出拳,低頭彎腰,雙手撐膝,大口嘔血。
看得劉幽州頭皮發(fā)麻,好像天底下每個資質(zhì)好的純粹武夫,都是瘋子。
還是修行好啊。
只要身上法寶夠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烏龜殼里邊。
比如他這次出門歷練,陪著曹慈走了很遠的路,去過了流霞洲,如今還來到了金甲洲,他劉幽州身上除了好幾件至寶法袍,光是香火神靈甲就有兩件,不過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給了朋友懷潛。
說是朋友,其實也就只是朋友了。
不是與自己脾氣相投的那種,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與姓氏成了朋友。
不過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總想著從他這位皚皚洲財神爺?shù)莫氉由砩?"暫借"一些法寶,劉幽州與不愛占自己便宜的懷潛,其實還算投緣。
其實劉幽州很多時候都想告訴那些借走法寶、又不太會還的"朋友們",真不是你們?nèi)绾温斆?而是我劉幽州打小就有這么個"不散財不送寶便要渾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從來不管,有一次難得真心贈寶給至交好友,事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人沒把自己當朋友,把當時才十來歲的劉幽州給哭嚎得傷心傷肺,然后他爹便拎著他去了趟自家劉氏的藏寶山,那真是一座山。那位富甲一洲的男人,問他這個獨子,假設每天送一件,你這輩子應該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寶山"。
劉幽州掐指一算,報上準確數(shù)目。
結(jié)果他爹揮袖打開一道秘密禁制,結(jié)果眼前寶山之后,又有一座更加壯觀巍峨的寶山,好一個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寶光,差點沒把孩子的雙眼直接給扎瞎了。
劉幽州立即嚎啕大哭起來。
自己家咋就這么有錢啊。
當天孩子身上就掛滿了寶物,一路大搖大擺,哐當哐當離開了家族禁地,孩子眉開眼笑,沒忘記將鼻涕眼淚抹在了他爹袖子上。
不過那天,從來不喜歡如何管教兒子的皚皚洲財神爺,教了劉幽州一條家族祠堂祖訓,"掙錢從來容易事,難在留錢不招災,如何花錢不惹禍"。
與一個屁大孩子,男人說了些家族歷史上鮮血淋漓的慘痛教訓。
劉幽州才知道,原來一個已經(jīng)有了雄厚底蘊的大家族,若是還不長點心,只會一門心思按照老路子掙錢,那么很多時候有了錢便是殺身之禍,花了錢便是招災進門。
劉幽州長這么大,唯一一次挨他爹的耳光,是一次某個喜歡昧良心掙黑心錢的世交家族出事后,他幫著那個哭著喊著求他的可憐朋友,借了一筆錢給他和家族渡過難關,還安慰了幾句,為朋友罵了幾句那個罪魁禍首的不是,當然該有的分紅,他劉幽州得一顆錢不少分到手。結(jié)果那個朋友前腳剛走,劉幽州他爹就露面了,一巴掌打得劉幽州滿臉是血,問劉幽州知不知道錯在哪里,劉幽州說不該借錢,結(jié)果又挨了一耳光,撲倒在地。
劉幽州掙扎起身,坐在地上,不再說話。
男人冷笑道,在商商有什么錯,天底下最干凈的就是錢。
劉幽州至今都沒有從他爹嘴里得到后邊的半個答案。
可能是那商家老祖早年留給劉氏祖宗的一張紙。
在被劉氏歷代家主供奉在祠堂內(nèi)的那張紙上,寫著那八個字:富長良心,無則散盡。
劉幽州這會兒蹲在破敗神像掌心的花草叢中,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只希望自己晚一些成為劉氏家主,就不用這么與跟良心打交道了。
劉幽州以心聲詢問遠處的曹慈,"你說懷潛什么時候會從北俱蘆洲那邊返回。"
曹慈嗯了一聲。
劉幽州翻了個白眼。
這就是曹慈的答案,表示他沒想過,也不會想。
劉幽州經(jīng)常會問他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他曹慈大概是覺得沒點回應,又不禮貌,便往往是嗯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那年輕女子覺得有機可乘,一拳傾力而去,結(jié)果手腕處咔嚓作響,等她飄落在地,肩頭晃了一下,站穩(wěn)身形后,一條手臂已經(jīng)頹然下垂。
劉幽州伸出雙手,輕輕揉著太陽穴,總覺得慫恿曹慈來這兒游覽遺址,好借機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會瞧不上眼懷潛,其實不太妙。
劉幽州便想著這位極有可能是天下最強六境的女子,需不需要什么法寶,他劉幽州這兒有不少,只管拿去,哪怕她自己用不著,可離鄉(xiāng)多年,這趟回了家,家族當中難道還沒幾個晚輩就當是過年送給孩子們的壓歲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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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龍泉郡升州。
落魄山附近,便多出了一位來自藩屬黃庭國的新刺史,州城隍也有了,而那處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府邸,顧氏陰神按功升遷,好像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舊北岳的山君,而那位嫁衣女鬼也重返自家府邸,深居簡出,只有繡花江水神,偶爾會拜訪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