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擺手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白首沒好氣道:"你們有完沒完,一見面就相互拍馬屁,有意思嗎"
少年嘿嘿壞笑道:"咋個不拎出兩壇酒,邊喝邊聊姓劉的,這次可要悠著點喝,慢點喝。"
少年是佩服那個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邊,那家伙剛坐下,那就是二話不說,一頓咣咣咣牛飲啊,連喝了兩壺酒,若不是姓劉的攔阻,看架勢就要連喝三壺才算盡興,雖說酒壺是小了點,可修道之人,刻意壓制靈氣,這么個喝法,也真算不一般的豪氣了。
三人一起緩緩登山,一路上齊景龍經(jīng)常與人打招呼,卻也沒有如何刻意停步寒暄。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徐杏酒回了"
齊景龍無奈道:"喝了一頓酒,醉了一天,醒酒過后,總算被我說清楚了,結(jié)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罰酒,還是攔不住,我就只好又陪著他喝了點。"
陳平安哈哈大笑。
齊景龍冷哼道:"下不為例。"
陳平安偷著樂,與白首輕輕擊掌。
白首覺得姓陳的這人才有意思,以后可以常來太徽劍宗嘛。
他自己不來,讓別人帶酒上山找姓劉的,也是不壞的,賊帶勁,比自己每天白天發(fā)呆、晚上數(shù)星星,有趣多了。
太徽劍宗占地廣袤,群峰聳立,山清水秀,靈氣盎然,陳平安又無法御風(fēng)遠(yuǎn)游,便取出那符舟,劉景龍乘舟帶路,一起去往他們師徒的修道之地。
那是一處享譽北俱蘆洲的形勝之地。
在茅屋那邊,白首搬了三條竹椅,各自落座。
齊景龍突然說道:"借我一顆谷雨錢"
陳平安拋過去一顆谷雨錢,好奇問道:"在自家山頭,你都這么窮"
齊景龍接住了谷雨錢,雙指捻住,另外一手凌空畫符,再將那顆谷雨錢丟入其中,符光散去錢消失,然后沒好氣道:"宗門祖師堂弟子,錢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錢,當(dāng)然也可以賒欠,不過我沒這習(xí)慣。借你陳平安的錢,我都懶得還。"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白首,"聽聽,這是一個當(dāng)師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該說的話嗎"
白首剛想要落井下石來兩句,卻發(fā)現(xiàn)那姓劉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將語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陳的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還要留在這山上,每天與姓劉的大眼瞪小眼,絕對不能意氣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因為劉景龍先前說過,等到他出關(guān),就該仔細(xì)講一講太徽劍宗的規(guī)矩了。
陳平安對白首笑道:"一邊涼快去,我與你師父說點事情。"
白首不肯挪動屁股,譏笑道:"咋的,是倆娘們說閨房悄悄話啊,我還聽不得了"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咔嚓作響,微笑道:"白首,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是練武奇才啊,不習(xí)武有點可惜了,我?guī)湍阄拐?
白首呸了一句,"老子好好的劍仙都不要當(dāng),還樂意跑去習(xí)武練拳"
不過仍是起身去別處逛蕩了。
這座山頭,名為翩然峰,練氣士夢寐以求的一塊風(fēng)水寶地,位于太徽劍宗主峰、次峰之間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時分,會有兩次靈氣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異象,尤其是擁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蘊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著,就能夠躺著享福。太徽劍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此峰就一直沒有讓修士入駐,歷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劍修主動開口,只要將翩然峰贈予他修行,就愿意擔(dān)任太徽劍宗的供奉,宗門依舊沒有答應(yīng)。
那姓劉的不知好歹,遲遲不愿離開太徽劍宗祖山,搬來翩然峰,說是習(xí)慣了那邊的老宅子,等到躋身元嬰劍修后,被祖師堂那邊隔三岔五催促,這才過來開的峰,結(jié)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就算是開辟出府邸了。今年開春時分,姓劉的還在閉關(guān),原本太徽劍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來此瓜分靈氣,今年便不敢來了,白首便跑了趟祖師堂,將姓劉的吩咐下來的語,與一位和顏悅色的老祖師說了一通,故而最終翩然峰今年春,來山上的年輕修士依舊茫茫多,只是相較于以往的熱鬧,人人安靜修行,不不語,淬煉劍意。
當(dāng)時反而是翩然峰半個主人的少年,沒有絲毫動靜,雙手環(huán)臂,坐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了一天一晚。
所以太徽劍宗的年輕修士,愈發(fā)覺得翩然峰這位劉師叔、師叔祖,收了個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離開后,陳平安便將大致游歷過程,與齊景龍說了一遍。
眾多人與事,都沒有藏掖,只是詳略不同。
齊景龍耐心聽完之后,幫著查漏補缺,就像是兩人在圍棋復(fù)盤。
當(dāng)提及賀小涼與那清涼宗,與白裳、徐鉉師徒二人的恩怨。
齊景龍說道:"如今尋常的山水邸報那邊,尚未傳出消息,事實上天君謝實已經(jīng)返回宗門,先前那位與清涼宗有些交惡的弟子,受了天君訓(xùn)斥不說,還立即下山,主動去清涼宗請罪,回到宗門便開始閉關(guān)。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水龍宗,浮萍劍湖,本就利益糾纏在一起的三方,分別有人拜訪清涼宗,云霄宮是那位小天君楊凝性,水龍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劍湖更是宗主酈采親臨。如此一來,且不說徐鉉作何感想,瓊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陳平安皺眉道:"那么傳聞白裳要親自問劍太徽劍宗,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
齊景龍笑著點頭,"一來白裳從來心高氣傲,本就不會仗著境界與輩分,欺負(fù)我這么個新近玉璞境,哪怕沒有這檔子事,他愿意出劍,其實也談不上壞事。二來就像你猜測的,白裳當(dāng)下確實是有些壓力,不得不主動與我太徽劍宗結(jié)下一份香火情,幫忙免去那個‘萬一’,畢竟北俱蘆洲瞧我不太順眼的劍仙前輩,還是有的。有了白裳壓軸出劍,再有之前酈采、董鑄兩位前輩,這三場問劍,我齊景龍就算高枕無憂了,只會大受裨益,而無性命之憂。"
陳平安笑問道:"這么大喜事,不喝點小酒兒,慶祝慶祝"
齊景龍破天荒點了點頭,伸出手。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轉(zhuǎn)變?nèi)绱酥?
齊景龍接過酒壺,微笑道:"不是慶賀你我各自破境,而是還能再次重逢。"
陳平安的走瀆之行,并不輕松,一位元嬰劍修破開瓶頸,一樣如此。
兩人能夠都活著,然后重逢也無事,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齊景龍愿意喝這樣的酒。
兩人手持酒壺,輕輕磕碰,相視一笑,盡在不中,各自飲酒江湖中。
陳平安突然輕聲道:"江湖沒什么好的。"
齊景龍笑道:"也就酒還行。"
白首看似逛蕩去了,其實沒走遠(yuǎn),一直豎起耳朵聽那邊的"閨房話"。
少年打了個激靈,雙手抱住肩膀,埋怨道:"這倆大老爺們,怎么這么膩歪呢不像話,不像話……"
不過覺得那個姓陳的,可真是有些可怕到不講道理了,果然割鹿山有位老前輩說的對,天底下最數(shù)悶聲狗,咬人最兇。如今這位好人兄,不就原來才這么點境界,卻有如此經(jīng)歷和能耐了從來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首,想起自己當(dāng)初跑去刺殺這位好人兄,都有些心悸后怕。這個家伙,可是說起那十境武夫的喂拳,挨揍的好人兄,語之間,仿佛就跟喝酒似的,還上癮了腦子是有個坑啊,還是有兩個坑啊
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后與他語,要客氣點,與他稱兄道弟的時候,要更有誠意些。等到陳平安成了金丹地仙,同時又是什么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師,自己臉上也光彩。
少年耳邊突然響起齊景龍的語,"偷聽了這么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經(jīng)道:"喝什么酒,小小年紀(jì),耽誤修行!"
陳平安嘖嘖道:"不愧是齊景龍的弟子,見風(fēng)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開山大弟子差多少。"
白首這就有些不服氣了,說我見風(fēng)使舵,我忍了,說我見風(fēng)使舵的本事都還不如人,真是沒辦法忍,轉(zhuǎn)頭大聲道:"姓陳的,你弟子姓甚名甚,你幫我捎句話給他,就說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會一會他!文斗武斗,道法拳頭劍術(shù),隨他挑!"
陳平安笑道:"文斗還行,武斗就算了,我那開山弟子如今還在學(xué)塾念書。"
白首搖搖頭,"算他走狗屎運!"
少年大步離去,腳下生風(fēng),十分瀟灑。
如今少年還不曉得就這么幾句無心之,今后要挨多少頓打,以至于翩然峰白首劍仙將來膾炙人口的口頭禪,便是那句"禍從口出啊"。
陳平安喝過了酒,起身說道:"就不耽擱你迎來送往了,再說了還有三場架要打,我繼續(xù)趕路。"
齊景龍也沒有挽留,似乎早有準(zhǔn)備,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說道:"關(guān)于劍修的修行之法,一點自己的心得,你閑暇時可以翻翻看。"
陳平安收入袖中,問道:"在你們太徽劍宗,我駕馭符舟遠(yuǎn)游,可不認(rèn)得路,只能直來直往,會不會有麻煩"
大宗門,規(guī)矩多。尤其是劍修林立的宗門,光是修士御劍的軌跡路線,便有大講究。
齊景龍微笑道:"你還知道是在太徽劍宗"
陳平安故作驚訝道:"成了上五境劍仙,說話就是硬氣。換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說這種話。"
陳平安一拍腦袋,想起一事,掏出一只早就準(zhǔn)備好的大錢袋子,沉甸甸的,裝滿了谷雨錢,是與火龍真人做買賣后留在自己身邊的余錢,笑道:"一百顆,若是便宜,幫我買個七把八把的恨劍山仿劍,若是死貴,一把仿劍超過了十顆谷雨錢,那就只買個一兩把。剩余的,再幫我去三郎廟買些好物件,具體買什么,你自己看著辦。"
齊景龍點頭答應(yīng)下來。
然后陳平安駕馭符舟,返回宦游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見張山峰。
在升空之前,對那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師父欠我一顆谷雨錢,時不時提醒他兩句。"
白首方才還想著要在姓陳的那邊,要講點規(guī)矩,這會兒又忍不住豎起一根中指。
茅屋那邊,齊景龍點點頭,有點徒弟的樣子了。
太徽劍宗諸多山峰之上,三三兩兩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神色雀躍。
相較于男子修士好奇那位年輕人的修為、境界和背景來歷。
女子議論的內(nèi)容,截然不同。
她們都在聊那個能夠讓劉師叔、師叔祖親自出門迎接的貴客,聽說是位青衫行山杖、背著個大竹箱的男子后,便都忍不住詢問長相如何,風(fēng)度如何,遠(yuǎn)遠(yuǎn)見過兩人登山的女子,憋了半天,說湊合。便有其她女子哀怨不已,都覺得自家那位小師叔、師叔祖,受了天大委屈了。
翩然峰那邊,齊景龍當(dāng)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門內(nèi)的晚輩們,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聽說了,肯定也想不明白。
估摸著還是會向陳平安請教一番,才能破開迷障,豁然開朗。
白首返回茅屋那邊,"他這就走啦姓劉的,他是不是根本沒把你當(dāng)朋友啊"
齊景龍笑道:"等你以后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說道:"我跟姓陳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識,相見恨晚,把酒歡,稱兄道弟……"
齊景龍擺擺手,"我們?nèi)ヌ俗鎺熖谩?
白首立即病懨懨了,"明兒去,成不成"
齊景龍沒說話。
白首腹誹不已,卻只能乖乖跟著齊景龍御風(fēng)去往主峰祖師堂。
一般來說,姓劉的只要說過了一件事,興許這個過程中會很絮叨,然后不再說多一句話一個字,就該輪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御風(fēng)而游的時候,白首發(fā)現(xiàn)姓劉的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一只大錢袋子,晃了晃,似乎是在聽聲音來數(shù)錢。
齊景龍微笑道:"還好,不是九十九顆。"
白首問道:"怎么回事"
齊景龍只說沒什么。
白首竟是有些醋味,這姓劉的,與那好人兄,鬧哪樣嘛。
陳平安沒有想到張山峰已經(jīng)跟隨師兄袁靈殿下山游歷去了。
待客之人,是白云一脈的峰主,一位仙風(fēng)道骨的老神仙,親自來到山門向陳平安致歉。
陳平安得知火龍真人還在睡覺,便說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來拜訪,請求老真人原諒自己的過門不入,以后再來北俱蘆洲,肯定事先打聲招呼。
老神仙也未多說什么,神色和藹,只說陳平安那個"余著"的說法,很有趣。
陳平安有些赧顏,說這是家鄉(xiāng)俗語。
老神仙又親自將陳平安一路送到渡口,這才告別返山。
陳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欄桿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骸骨灘。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國,這是一個小國,沒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余里路。
李希圣如今就在一座州城里邊,住在一條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陳平安并不知道,在他離開太徽劍宗沒多久。
便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綠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灘。
先生南歸,學(xué)生北游。
那少年到了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開鬼蜮谷小天地的某處天幕,朝著京觀城頭頂,砸下了一陣無比絢爛的法寶暴雨,完事之后,收了法寶就跑路。
京觀城英靈高承不知為何,竟是沒有追殺那個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于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皺眉不已,為何見著了此人,原本斷斷續(xù)續(xù)的那股心神不寧,就愈發(fā)清晰了。
高承非但沒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開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腳下的那座壁畫城,那少年在一間鋪子里邊,想要購買一幅廊填本神女圖,可憐兮兮,與一位少女討價還價,說自己年輕小,游學(xué)艱辛,囊中羞澀,實在是瞧見了這些神女圖,心生歡喜,寧肯餓肚子也要買下。
少女見他辭懇切,眼神真誠,瞧著若是再這么訴苦下去,估計對方就要泫然欲泣了,她無可奈何,便破例給了個低價,結(jié)果那少年談妥了價格后,面露感激,大袖一揮,說道:"鋪子里邊的神女圖,就按照這個公道價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個臭不要臉的白衣少年轉(zhuǎn)過頭去。
腰間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遠(yuǎn)處,"這位小兄弟,氣魄很大嘛。"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懷抱綠竹杖,"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這位姐姐,何方人氏"
竺泉瞧著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你家先生,該不會是姓陳吧"
崔東山笑臉燦爛,道:"姐姐真是神仙唉,未卜先知。"
竺泉打趣道:"我可從沒聽他提及過你。"
下一刻,竺泉便愈發(fā)摸不著頭腦了。
奇了怪哉,這家伙方才在京觀城高承頭頂,亂砸法寶,瞅著挺歡快啊。
可是這會兒,眼前的俊美少年,皺著臉,眼淚嘩嘩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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