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祖師堂選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在陳平安從木衣山飛劍傳訊回落魄山后,魏檗便已經(jīng)開始著手準(zhǔn)備,由于落魄山祖師堂不追求規(guī)模宏大,倒也花費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龍泉郡西邊大山這些年的大興土木,加上幾座郡城連續(xù)不斷的破土興工,攢下了諸多經(jīng)驗。最關(guān)鍵的是陳平安提出祖師堂不用專門設(shè)置陣法,用他的話說,就是如果落魄山都會被人打破山水大陣,成功登山去拆祖師堂,那么祖師堂有無陣法庇護(hù),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
陳平安說道："耽誤你很多事情了。"
盧白象笑道："就當(dāng)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吧。我那個門派,只是落魄山的藩屬,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于讓落魄山傷筋動骨。其中分寸,我自會把握。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許多事情,我的手段并不干凈,只能保證不過火。"
陳平安說道："爭取別給我說閑話的機會。"
盧白象笑了笑。
作為山主,陳平安親自燒香祭奠天地四方后,落魄山祖師堂便開始動工。
祖師堂位于落魄山次峰霽色峰上,因為擁有竹樓的主峰這邊,處境有些尷尬,在這座集靈峰之巔,有一座大驪朝廷正統(tǒng)敕封的山神祠。
而且陳平安其實對霽色峰本來就有些格外的親近。
這天在朱斂院子里邊,鄭大風(fēng)在和魏檗對弈,崔東山在一旁觀棋。
陳靈均在一旁指點江山,告訴鄭大風(fēng)與魏檗應(yīng)該如何落子。
這兩天陳靈均腰桿特別硬,因為他這些年在西邊大山,逛蕩得多了,認(rèn)識不少在此開辟府邸的修士,其中一座黃湖山的龍門境修士,以前雙方不太熟悉,甚至還相互都看不順眼,因為黃湖山有一座湖泊,里邊有條巨蟒,而陳靈均與那條黑蛇對此都挺眼饞的,不曾想今年夏秋之交,對方主動示好,一來二去,喝過了酒,前不久那位老龍門境突然開口,說打算將黃湖山轉(zhuǎn)手賣出,在酒桌上說陳兄弟人脈廣,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游宴的座上賓,能不能幫著牽線搭橋,找一找合適的賣家。
陳靈均喝著大碗酒,拍胸脯答應(yīng)下來,只是下了黃湖山,便有些心情凝重,擔(dān)心這是個針對落魄山的陷阱,于是找到了陳平安,說了這事,然后崔東山就說買啊,到手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咱們有那么高的一座披云山當(dāng)靠山,怕什么。陳平安便讓陳靈均去磨細(xì)節(jié),神仙錢,金精銅錢,價格都可以談,談得不愉快,就拉上咱們魏大山神一起聊。
陳靈均內(nèi)心打鼓,迷迷糊糊跑去黃湖山喝酒,畢竟習(xí)慣了喝酒談事,最后竟然被他將價格砍到了僅僅十顆谷雨錢。
當(dāng)時陳靈均都有些發(fā)懵,大爺我隨便報個數(shù),就是為了跟你抬價來砍價去的,結(jié)果對方好像傻了吧唧杵著不動,硬生生挨了一刀,這算怎么回事
陳靈均迷糊上山,下山更迷糊。
而陳平安那邊也沒多說什么,于是落魄山和黃湖山雙方交換了地契、神仙錢,分別在龍州刺史府、大驪禮部、戶部勘驗和錄檔,以極快速度就敲定了這樁買賣。
陳平安私底下詢問崔東山,崔東山笑著說老王八蛋難得發(fā)發(fā)善心,不用擔(dān)心是什么圈套,陳靈均總算幫著落魄山做了點正經(jīng)事,祖師堂落成后,祖師堂譜牒的功過簿那邊,可以給這條小水蛇記上一功。
所以這會兒陳靈均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
加上裴錢、陳如初和周米粒三個小丫頭,都對他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裴錢,帶著周米粒毫不吝嗇的溜須拍馬,如果不是崔東山一次按住陳靈均的腦袋,說陳大爺最近走路有點飄啊。這才稍稍收斂,不然陳靈均還能更飄一些。
這些天,陳平安在清點家當(dāng),大部分都需要歸入祖師堂寶庫,必須一一記錄在案,有些則準(zhǔn)備在落成儀式上,作為山主贈禮送人。
幫著裴錢喂拳一事,陳平安只做了一次,就沒下文了。
哪怕嘴上說是以四境對四境,事實上還是以五境與裴錢對峙,結(jié)果仍是低估了裴錢的身形,一下子就給裴錢一拳打在了自己面門上,雖說金身境武夫,不至于受傷,更不至于流血,可陳平安為人師的面子算是徹底沒了,不等陳平安悄悄提升境界,準(zhǔn)備以六境喂拳,不曾想裴錢死活不肯與師父切磋了,她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說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師父打死她算了,絕對不還手,她如果敢還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師門。
這還教個屁的拳。
一大一小,就光著腳走到二樓廊道那邊,趴在欄桿那邊,一起看風(fēng)景。
師徒身后竹樓門口,有兩雙整齊放好的靴子。
院子這邊,雙指捻子的魏檗突然將棋子放回棋罐,笑道："不下了不下了,朱斂所在渡船,已經(jīng)進(jìn)入黃庭國地界。"
鄭大風(fēng)下棋的時候,基本上裴錢她們幾個都離得他遠(yuǎn)遠(yuǎn)的,一邊脫了鞋摳腳一邊嗑瓜子的人,還是別湊近了。
鄭大風(fēng)也不介意魏檗的賴賬,一局棋一顆雪花錢而已,小賭怡情。
崔東山站在一旁,一直攤開雙手,由著裴錢和周米粒掛在上邊蕩秋千。
崔東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來接著下,大風(fēng)兄弟,如何"
鄭大風(fēng)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勢已去,只是崔東山如此說,鄭大風(fēng)便沒著急說行或不行,多看了幾眼,這才笑道："什么彩頭"
崔東山笑道："要什么彩頭,我又不缺錢。"
鄭大風(fēng)嘖嘖道："行啊,那咱倆就繼續(xù)下。"
裴錢和周米粒這才松手落腳。
崔東山坐在魏檗位置上,捻起一顆棋子,輕輕落子。
鄭大風(fēng)瞥了眼崔東山身后的魏檗,后者笑瞇瞇道："再看一會兒,朱斂在渡船上,正唾沫四濺,忙著幫落魄山坑人呢,不壞他的好事。"
崔東山落子如飛。
鄭大風(fēng)還真就不信邪了,這都能扳回局勢同樣落子不慢。
就算對面這家伙是下出《彩云譜》的人,鄭大風(fēng)還真不覺得自己會輸。
最后當(dāng)然是鄭大風(fēng)學(xué)那魏檗,將棋子放入棋罐,笑呵呵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跟魏檗去接朱兄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多少天了,怪想他的。"
崔東山根本無所謂,招呼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陳如初,"來,咱們再繼續(xù)下,我?guī)椭箫L(fēng)兄弟下棋,你執(zhí)白,不然太沒懸念。"
陳如初笑著點頭。
她是喜歡下棋的。
不然不會一有空就聚精會神看著魏檗三人下棋。
崔東山?jīng)]有起身,只是換了棋罐位置。
崔東山和陳如初繼續(xù)下那盤棋。
魏檗和鄭大風(fēng)并肩走出院子。
魏檗笑道："有點丟臉。"
鄭大風(fēng)點頭道："是有點。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著下,估摸著還是要輸。"
不等他們走太遠(yuǎn)。
陳靈均就高聲道："怎么回事,蠢丫頭怎么就贏了"
陳如初赧顏道："是崔先生故意輸給我的。"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怎么可能。"
裴錢站在陳如初身后,雙手重重按住肩頭,沉聲道："暖樹！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們落魄山圍棋第一高手了！以后老廚子,鄭大風(fēng),魏檗他們下棋之前,都要先給你鞠一躬,以示敬意！"
盧白象在落魄山上,也有自己的宅子。
宅子的名稱、匾額、楹聯(lián)等物,落魄山都待定,交由主人自己決定、布置。
陳如初一開始覺得朱斂這個想法,很有人情味兒,很贊同。
但是朱斂自己說了,落魄山缺錢啊,讓這些沒良心的家伙自己掏錢去。
魏羨在盧白象這邊閑坐,喝著小酒,桌上擱放了一些佐酒小菜,都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早早備好的,每棟宅子不同的主人,不同的口味,便有不同的酒水和佐酒菜。
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坐在一旁。
元寶對不茍笑的魏羨,印象不錯,比起朱斂和鄭大風(fēng)的觀感,要好多了。
山門那邊。
給魏檗一把直接從渡船扯到落魄山腳的朱斂,背著個包裹的佝僂老人,感慨道："我這把老骨頭,風(fēng)塵仆仆,風(fēng)吹日曬的,真要散架了。"
"別在這邊跟我們訴苦,沒半點用。"
鄭大風(fēng)笑道："我反正已經(jīng)給某人打得崴腳了,前些天一直是岑姑娘幫著看山門,至于咱們魏山神,好歹是個玉璞境,但也給罵了個狗血淋頭,現(xiàn)在就缺你了。"
朱斂瞥了眼魏檗,看了眼鄭大風(fēng),然后笑道："你們要是不嚇唬人,我還信,這一開口,便破功了。上山上山,無憂無慮也。"
魏檗伸出手,"我贏了,一顆雪花錢。"
鄭大風(fēng)一巴掌拍掉魏檗的手,"先前下棋你輸了,咱倆扯平。"
朱斂哈哈大笑,"果真如此,一詐便知。"
魏檗笑道："別信,這家伙一開始就知道了。不然咱們又輸一陣。"
鄭大風(fēng)斜眼道："要你說"
朱斂抹了把嘴,"這趟遠(yuǎn)游,見識多多,回頭讓魏檗拿兩壺好酒來,容我慢慢與你們說道說道。"
鄭大風(fēng)立即來勁了,想起一事,小聲問道："如何"
朱斂拍了拍包裹。
鄭大風(fēng)點頭道："咱哥倆真是一等一的讀書人,活到老讀到老。"
魏檗揉著額頭。
陳平安獨自站在竹樓二樓那邊,知道朱斂到了,只不過不用刻意去接。
披云山先前收到了太徽劍宗的兩封信,齊景龍一封,白首一封,齊景龍在信上說一百顆谷雨錢都花完了,買了一把恨劍山的仿劍,以及三郎廟精心鑄造的兩副寶甲,價格都不便宜,但這三樣?xùn)|西肯定不差,太貴重,所以會讓披麻宗跨洲渡船送到牛角山。信寫得簡明扼要,依舊是齊景龍的一貫風(fēng)格,信的末尾,是威脅如果等到自己三場問劍成功,結(jié)果云上城徐杏酒又背著竹箱登山拜訪,那就讓陳平安自己掂量著辦。
白首那封信的字里行間,透著一股幸災(zāi)樂禍,說姓劉的讓人大開眼界,明明問劍在即,卻還是先后跑了恨劍山和三郎廟,把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的幾位老人,給愁得都要揪斷胡子了。在恨劍山那邊,結(jié)果遇到了那位水經(jīng)山的盧仙子,也不知道到底聊了什么,不曉得是不是姓劉的道貌岸然,對姑娘家家毛手毛腳還是咋的,反正把盧仙子給惱得眼眶紅紅,驚倒了一大片人。在三郎廟那邊,竟然又有紅顏知己蹦出來了,好像還是在三郎廟挺有牌面的一個女人,反正從頭到尾都跟著他們倆,眼神能吃人,姓劉的挑了兩樣重寶,談妥了價格就跑路。
陳平安在廊道從這一頭走到那一端,緩緩而行,以此往復(fù)。
不料朱斂未到,魏檗先來。
拿了一封飛劍傳訊的密信過來,是披云山那邊剛收到的,寫信人是落魄山供奉周肥。
陳平安看了信后,嘆了口氣,有這么巧嗎
走到一樓那邊,取出一副畫卷,丟入一顆金精銅錢。
隋右邊從畫卷中走出。
陳平安問道："怎么回事"
隋右邊淡然道："殺人不成反被殺,就這么回事。以后我會在書簡湖真境宗繼續(xù)修行。"
隋右邊哪怕在畫卷中死后復(fù)生,身上還帶著濃郁的殺氣。
由此可見,她在桐葉洲玉圭宗那邊,與人仇怨不小,就是不知道是山上的同門,還是下山歷練結(jié)的仇。
陳平安也不愿細(xì)問什么,笑道："剛好落魄山祖師堂馬上就可以上梁,然后就是正式的掛像敬香。朱斂,盧白象和魏羨,如今都在山上。"
隋右邊點點頭,環(huán)顧四周,"這就是落魄山"
陳平安說道："你可以自己隨便逛。"
隋右邊默不作聲,走出屋外,站在崖畔那邊,舉目遠(yuǎn)眺。
陳平安沒跟著,就坐在小竹椅上。
站在小路上的朱斂和鄭大風(fēng),這才過來坐在一旁。
鄭大風(fēng)感慨道："才發(fā)現(xiàn)這里風(fēng)景好啊。"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斂搖搖頭,"遠(yuǎn)不如少爺辛苦。"
鄭大風(fēng)碎碎念叨："你們都不辛苦,我辛苦啊。"
在霽色峰祖師堂上梁之后。
一些客人都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趕到龍泉郡。
挑選了一個黃辰吉日,這天山主陳平安,帶頭掛像敬香。
此次落魄山正式創(chuàng)立山門,并沒有大張旗鼓,并未邀請許多原本可以邀請上山的人。例如老龍城范家、孫家。
還有一些消息靈通的,是很想來,卻不敢擅自登山叨擾,比如黃庭國兩位水神。
還有很多朋友,是不適合出現(xiàn)在他人視野當(dāng)中,只能將遺憾放在心頭。
故而此次前來觀禮道賀之人,都是近水樓臺的關(guān)系,比如北岳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書院副山主。
龍泉劍宗宗主阮邛,以及兩位嫡傳弟子,金丹修士董谷,龍門境劍修徐小橋。
熬魚背珠釵島劉重潤。
這些是客人。
此外,便是落魄山這座新興山頭的自己人。
祖師堂,懸掛三幅畫像。
一位老秀才,掛在居中位置。
齊靜春。
崔城。
三幅掛像的香火牌位上,只寫姓名,不寫任何其余文字。
山主陳平安。
大弟子裴錢。
學(xué)生崔東山。
學(xué)生曹晴朗。
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
陳靈均,陳如初,石柔。
岑鴛機,元寶,元來。
落魄山護(hù)山供奉,周米粒。
正式供奉,鄭大風(fēng)。
種秋。
"玉璞境野修"周肥。
記名供奉,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
北俱蘆洲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祖師堂嫡傳弟子龐蘭溪。
最靠近三幅掛像的年輕山主,獨自一人,站在最前方。
早已不再是那個腳穿草鞋、面如黑炭的消瘦少年。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雙手持香,背對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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