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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

酒鋪這邊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后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面。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醇正的劍氣長城方問道:"這么大的酒碗,這么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面!當真不是一顆小暑錢,只是一顆雪花錢!天底下有這么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伙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xiāng)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xiāng),哪怕是劍仙飲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么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顆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劍修,趁著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著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xiāng)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著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這么一說,便伸手按住酒壺,"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這么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語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對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語,痕跡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柜定然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柜從哪里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著也對,如今掙著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著樂數著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yǎng)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柜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干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里,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閑錢的老賭棍轉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酒客罵他二掌柜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只花一顆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柜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將來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卻還不至于這么缺心眼,估摸著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惡心二掌柜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柜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得起我這一碗敬酒。"

大掌柜疊嶂剛好經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來著,算了,我自罰一碗。"

這位客人喝過了一碗酒,給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柜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的,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莊,都沒少賺,事后二掌柜都會偷偷分贓送錢的,不對,是分紅,什么分贓。至于最終會給多少錢,規(guī)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柜一開始就明,給多了無需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朦朧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

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這鋪子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二掌柜眾多酒托兒里邊,屬于那種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柜不會暗示他,以后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于這里邊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保證暴露身份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更深,至于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實的香火情和臉面,去讓他們幫著咱們故布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的劍仙人物,歲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么行。

除了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話,漢子當時聽說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么,可前邊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很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著酒,曬著日頭,不知為何,起先只覺得這兒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并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

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

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面,對聯橫批,一墻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折扇紈扇。

借勢。

是那齊狩、龐元濟在內的守關四人,是陳三秋、晏啄這些高門子孫,是整座寧府,是文圣弟子的頭銜,師兄左右,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量更多的眾多劍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郁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一行,是否無害于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愿意不愿意,就會是云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愿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不過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打轉一圈圈,看似鬼打墻,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于關于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讓一件原本簡單事,說得故意復雜,雜草叢生,橫出枝節(jié),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著,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wěn)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抬足,自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肩頭。

利人,不能只是給他人,絕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盡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手。

乍一看。

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后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其實走著走著,最終好像成了一個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

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這類人。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崔老王八蛋的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的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了吧。

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咸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

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

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為復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愿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才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后,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著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著傻大個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我贏棋了,卻能輸棋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瞇瞇道:"不破壞規(guī)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里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

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著點頭,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東山放下筷子,看著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著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那邊,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著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著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后,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著是飛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才是玉璞境了,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親手重傷了納蘭爺爺這等事跡,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幫著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很難,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于是笑道:"心領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沒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云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么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身跑向寧府門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身伸手,"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家伙,準沒錯,真是那姑爺的得意學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zhèn)鞯哪欠N。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身就走。這寧府愛進不進,門愛關不關。

崔東山進了門,關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里邊最出息的學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

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

納蘭夜行笑了笑,"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顆丹丸本身,而在于雙方見面之后,崔東山的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個。

只說自己方才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么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

可這家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并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并肩而行,環(huán)顧四周,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生,納蘭爺爺到底是擔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心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的云遮霧繞呢,還是擔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外的一位位劍仙飛劍,不夠破開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么說了之后,原本相信了卻也不那么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為人處世,總是覺得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處的斬龍崖,"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作揖道了一聲謝,稱呼為納蘭爺爺。

納蘭夜行笑著點頭,對屋內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才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了我做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瞇瞇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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