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毅甫舉起酒碗,敬了柳清風一碗酒。
柳清風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與王縣尉客套。"
后來柳蓑已經(jīng)趴在桌上熟睡過去。
王毅甫難得與這位柳先生閑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夠如此隨意。
柳先生說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壯舉,都神色平靜,極為從容,唯獨在說到一件王毅甫從未想過的小事上。
柳清風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澆愁了。
"寶瓶洲各處,一地方的消失,讓人心痛。許多大的小的,哪怕極為碎碎的文脈,只要書籍還在流傳,總有補救的機會??墒悄切窟B著許多風俗的方,若是沒了,就是徹底沒了啊。"
柳清風最后怔怔望向窗戶。
窗戶關著,讀書人看不見外邊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還是會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徐遠霞回了家鄉(xiāng),開了一家武館,只不過這位館主,卻喜好關起門來偷偷寫書,給下人打掃房間,偷看了去,便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雖說大髯漢子一大把年紀了,那副尊容,也實在上不得臺面??墒窃敢饧藿o他的姑娘,還是不少。
畢竟一看就是個不缺銀子的主,關鍵是這個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開,本地的江湖幫派,縣令老爺,同城的郡守府里邊當差的,秀才貢生,他都能聊幾句。
一條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當光棍都難。
城池周邊的深山,來了一幫神仙老爺,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靜山頭,那邊很快就云霧繚繞起來。
很快老百姓們就蜂擁而去,在山腳那邊,有那磕頭求仙家緣分的,也有求著這些仙人幫忙消災解難的,只是都被拒之門外。
然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時候,相中了一個修道胚子,原本是個郡城最尋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樂意,一心想要與青梅竹馬成親,過安穩(wěn)日子。她喜歡的年輕男人,剛好就在徐遠霞的武館學拳,暫時算是外門弟子。
只是讓徐遠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間佩刀,好不容易說服了那幫練氣士,別用強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買賣,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講理,和和氣氣的,便答應下來。
不曾想徐遠霞的武館,很快給那少女的爹娘帶了一大群親戚,鬧了個雞飛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嫗,哭得暈厥過去,差點沒能喘過氣。
后來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親戚說服了還是如何,總之就是答應去山上修行仙家術法了。
徐遠霞便鬧了個里外不是人。
只不過江湖路走多了,徐遠霞倒也沒覺得如何。
那對男女,分別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約柳梢頭,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計雙方都想通了之后,還會對未來充滿憧憬。
一個學了拳,當江湖大俠,自己開門立派,一個在山上學了仙家術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幫襯。
只是還沒過一年,她便來得少了。
再過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來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見不著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輕男人開始學會了喝悶酒。
徐遠霞對此也只能是一聲嘆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還真不假,一次跟隨師長師兄,竟然已經(jīng)能夠從郡城上空御風而過。
愿游名山去,學道飛丹砂。
那個時候,正值晚霞,年輕人抬頭望去,一下子就滿臉淚水。
徐遠霞都沒法勸什么。
這天夜里,徐遠霞躺在屋脊上,坐著喝酒。
有些想念兩個比他歲數(shù)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聰明的張山峰。
永遠思慮重重的陳平安。
不曉得下次三人再碰頭,自己得喝掉多少壺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處處透著古怪,徐遠霞只希望那兩個朋友,過山過水,都能順順當當?shù)摹?
大髯漢子歪著腦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說起來,自己刮了胡子,三人當中,還是自己最英俊啊。
書簡湖云樓城一處巷弄。
住在門對門的兩個人,一大一小,年輕男人與一個常年掛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邊,烤苞米,掰成兩截,年輕男人遞給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顧的,憑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紀大,就不能讓著我些還想不想當我姐夫了!"
顧璨笑道:"我這輩子就沒吃過小的那半截苞米,從來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歸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顧璨,看樣子不像開玩笑,見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顧璨的,自己沒花一顆銅錢,孩子啃著苞米,含糊問道:"你這么有錢,還經(jīng)常吃烤苞米"
顧璨點頭道:"吃啊,怎么不吃,餓極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滿嘴胡話,沒姑娘會喜歡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這個還算人模狗樣、勉強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經(jīng)是書簡湖的顧大魔頭,后來消停了一段時間后,很快就又成了一個不容小覷的書簡湖地頭蛇,甚至可以說,如今的顧璨,走得步步穩(wěn)當,方方面面的人情往來,關系打點,都風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經(jīng)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當年那場閉關之前的師徒問答之后,其實已經(jīng)徹底將顧璨視為唯一嫡傳,將那本關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經(jīng)》留給了顧璨。
師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將這位小師弟視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負責駐守云樓城的大驪年輕將軍關翳然,哪怕如今已經(jīng)離開,但是新一任大驪武將,分明是那位關氏嫡玄孫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會比關翳然更低的那種,顧璨知道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實都不重要。
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石毫國廟堂上最年輕的禮部侍郎黃鶴,以及許多書簡湖年紀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陸陸續(xù)續(xù)來找過顧璨。
最關鍵的,是曾經(jīng)來了個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顧璨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身份,哪怕對方施展了障眼法。
顧璨也沒有裝傻,直接作揖行禮,敬稱姜宗主。
姜尚真當時挺樂呵,不但進了門,還與顧璨喝了酒,無聲無息隔絕出小天地,半點不把顧璨當外人,說了幾句驚世駭俗的語。
說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臥榻之側,鼾聲如雷啊。
還罵那玉圭宗的老宗主,罵他的選址太糊涂,換成其它任何鳥不拉屎的地兒都行啊,偏偏選了此處,不是存心讓他姜尚真每天睡不著覺嘛。
顧璨只是聽著,雙手持杯,也不喝酒。
這個舉動,意思很簡單,就是他顧璨,身在書簡湖,就只做姜宗主覺得應該是怎樣、才算正確的那個顧璨。
至于顧璨自己當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來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來了一趟,喝了幾杯酒,便走了。
顧璨在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語,從不對曾掖和馬篤宜隱瞞什么,可曾掖和馬篤宜起先還是都很擔心,擔心顧璨會重新變成之前的那個青峽島顧璨,而不再是跟著陳先生走過千山萬水的那個顧璨。
好在顧璨沒有讓他們擔心更多,除了各種層出不窮、匪夷所思的應酬、酒局,顧璨依舊會每年拿出最少六個月,帶著曾掖、馬篤宜一起游歷書簡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這個過程里邊,除了山水形勝,也有過許多意外之外的沖突,其中就遇到一場慘劇人寰的慘事。
顧璨沒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寧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只是做個樣子的腰間那把尋常劍,獨自斬殺練氣士十二人,皆是一擊斃命,其中還有一位曾掖和馬篤宜都十分忌憚的龍門境修士,只是在連劍修都不算的顧璨身前,都談不上有什么還手之力。
那一次,就連曾掖和馬篤宜都只覺得大快人心,那幫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后顧璨背對兩人,一手持劍,不著急收劍入鞘,另外一手輕輕握拳,輕輕一敲握劍之手,抖去長劍之上的鮮血。
顧璨轉過身之時,已經(jīng)收劍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養(yǎng),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如今顧璨的家業(yè)不小,除了劉志茂爭取回來的那座青峽島,還有好些島嶼都記在他名下,所以顧璨其實已經(jīng)很少來小巷宅子這邊,但是每次出門游歷歸來,或是忙里偷閑,就都會來這邊住一宿。
今兒苞米足夠多,雖說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個肚皮滾圓。
顧璨想著一件心事。
自己千繞萬轉,精心安插在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的那兩枚棋子,連他自己不知道何時才能提起伏線。
既然急不來,那就慢慢來吧。
孩子打了個飽嗝,干脆坐在地上,看著一旁那個姓顧的家伙,問道:"除了我,誰還那么好說話,讓你吃大截的苞米"
顧璨瞥了眼他。
孩子突然有些怕。
顧璨笑了起來,指了指孩子的臉龐,"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顧璨想了想,說道:"我與那個人,大概很難變成以前的那種關系了,不過沒事,只要我不犯大錯,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著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說散就散了,都沒什么鬧翻臉,還不是漸行漸遠。我跟他現(xiàn)在這樣,不遠不近的,我反而比較安心。"
顧璨望向那個縮頭縮腦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覺得呢小鼻涕蟲"
孩子不知為何,只是覺得現(xiàn)在的顧璨不認識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小聲說道:"你說是啥就是啥。我年紀小,啥都不懂,都聽你的。"
顧璨笑了起來,"也聰明,不過比起我,還是要差些。"
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聰明你去問一問先生夫子的戒尺!"
顧璨嗯了一聲,感慨道:"真有道理。"
顧璨突然站起身,對那個孩子說道:"你去我屋子里邊坐會兒,記得別亂翻東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顧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臺那邊踮起腳尖,擔心顧璨會有事情。
所以說還是個聰明孩子。
有種聰明,是天生的本性。
顧璨望向大門那邊,笑道:"不肯進來也沒關系,我出門見你便是。"
一個探頭探腦的文弱書生,畏畏縮縮現(xiàn)身,自我介紹道:"我叫柳赤誠,白山國人氏,離著觀湖書院很近的那個白山國,我原本是游學書簡湖,到了云樓城,一個迷糊,莫名其妙就站這兒了。誤會,都是誤會,我絕非那蟊賊,是正兒八經(jīng)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種!"
顧璨瞇起眼,抱拳作揖:"既然無需晚輩出門,那就有請前輩出竅。"
那書生氣勢渾然一變,大步跨過門檻。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顧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輩不覺著‘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誠聞大笑:"有趣有趣,妙極妙極。對了,我原本是來取回那部《截江真經(jīng)》的,擔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兒,瞧你年紀不大,境界還挺高,叫什么名字"
顧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輩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誠神色微變,有些尷尬,嘆了口氣,"此時此景難為情啊。"
顧璨說道:"懇請前輩,接下來好好說話,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說到這里,顧璨停頓片刻,死死盯住這個境界肯定極高的"書生",卻是沒有半點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輩會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誠學那顧璨嗯了一聲,"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誠笑道:"你不該留在這小池塘里邊,應該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大驪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
最近大驪舊中岳地界,下了一場連綿細雨,惹人厭煩。
大驪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經(jīng)降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將挑選出三座山頭,作為北岳的輔佐儲君之山,就更加讓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個寶瓶洲都沒有這么個講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類似舉措,但是效果并不顯著,甚至可以說是遺禍深遠。因為此舉,耗錢費力,還不討喜,容易節(jié)外生枝,橫生事端。
道理很簡單,這些藩屬山脈,往往距離大岳極其遙遠,并非是那種毗鄰大岳的山頭,舊有山神,本就是名義上的寄人籬下,矮了大岳山君一頭,一旦成為儲君之山,規(guī)矩約束就驟增無數(shù),因為山君可以隨心所欲,以極快速度駕臨自家山頭。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禮儀,朝廷原本只有禮部衙門,可以勘驗、考評一地山神的功過得失。
雖說禮部尚書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過大大小小的具體事務,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負責,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實就是這位品秩不高、卻手握實權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從山神祠坐鎮(zhèn)的大小山頭,肆意攫取山水氣運,當然大岳也可以反過來饋贈儲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說得之鑿鑿,便當真能信嗎
有個青衣女子,手持油紙傘,走在山嶺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講道理,如果道理講不通,那就吃點東西。
畢竟整個舊中岳地界,其實都算是龍泉劍宗的新地盤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順手撿了個小姑娘,就這么帶在了身邊。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問道:"秀秀姐姐,知道我們手中紙傘的別稱嗎"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撐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別好聽"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點吃完了,餓。"
"這就說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沒有聽說過吃楊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頂餓"
阮秀笑了起來,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看把你機靈的。"
小姑娘抬起腳,看著滿是泥濘的鞋子,郁悶道:"煩。"
阮秀點了點頭,"是很煩。"
小姑娘挪遠幾步,然后干脆一腳一腳重重踩在泥濘中,問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嗎"
阮秀笑瞇起眼,"有啊。"
小姑娘轉過頭,撐高了油紙傘,看著秀秀姐姐的側臉,瞧了半天,輕聲道:"秀秀姐姐你這么好,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門呢"
阮秀想了想,說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臉頰,做了鬼臉,"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開始敷衍這個問題很多的小姑娘,"這樣啊。"
大隋京城。
那個年復一年、不是穿紅衣裳就是紅棉襖的女子,今天沒待在山崖書院,而是去了京郊一處尋常的橘園。
只可惜還沒到冬天,不然掛在樹上的橘子,就像一個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
李寶瓶今天就只是臨時起意,記起早先路過這么個地方,然后想著來看一眼,看過了便心滿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兩個讓李寶瓶更開心的人。
一個背著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個大白鵝綽號的家伙。
裴錢飛奔向李寶瓶。
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個兒又高了些悠著點,可別從矮冬瓜變成高竹竿兒啊。"
原本興高采烈的裴錢立即憂心忡忡起來。
李寶瓶擰了擰裴錢的臉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腦袋瓜子咋個還是不靈光呢。"
裴錢有好多話想要跟寶瓶姐姐說。
李寶瓶示意裴錢別急,轉頭問道:"小師叔還好嗎"
崔東山笑著點頭,"小師叔,先生,師父,會回來的。"
裴錢怒道:"將‘師父’放在‘先生’前邊!"
李寶瓶看著追逐打鬧的兩個家伙,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頰,可惜小師叔沒在。
不然入冬就會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長大了以后,就數(shù)自己與小師叔見面最少,當然是她與小師叔一伙啊。
山崖書院山頂?shù)哪强么髽渖稀?
崔東山,李寶瓶,裴錢,一個一個爬了上去,無比嫻熟。
一起并排坐在樹枝上。
裴錢要坐中間,崔東山搶不過,李寶瓶讓著她,裴錢便得逞了,開心壞了。
李寶瓶已經(jīng)聽裴錢講了一路的山水見聞,說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龍城,才剛剛講完。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晃著雙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燈火輝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華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風。
富貴太平世道。
崔東山閉上眼睛,不愿再看這些。
實在是看過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jié),早歸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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