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魚完全能夠想象,國師去主動敬酒,那些風(fēng)雪廟與真武山的兵家高人,跟國師聊天的時候,絕不輕松。
既然武廟姜太公都露面了,至少寶瓶洲兩座兵家祖庭出身的他們,就應(yīng)該很清楚兩件事。
如今修道之人,除了閉關(guān)的,都親眼見證了那場天地通,但是人間何人作此壯舉,除了一小撮山巔修士,還是不太清楚。中土文廟也在刻意淡化此事,至少目前還不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早,共斬姜赦一役的三位臨時盟友,陳平安,鄭居中,吳霜降。
陳平安說道:“投桃報李,禮尚往來?!?
容魚微笑道:“會心不遠(yuǎn)?!?
煙霧裊裊,無視暴雨,升天而去。
容魚再遲鈍,也看出了不同尋常。
宋云間憑空現(xiàn)身此地,就這么幾步路,都施展了縮地神通,由此可見他的異樣。
陳平安說道:“等下你記得盡可能護(hù)住整座大驪京城?!?
宋云間點頭道:“性命所系,職責(zé)所在。國師放心好了,我曉得輕重利害?!?
陳平安調(diào)侃道:“神骨俱是驚悚?”
宋云間苦笑道:“確實不如國師每逢大事有靜氣。”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這也算大場面?”
宋云間破天荒質(zhì)疑道:“這還不算?!”
陳平安說道:“稍后施展障眼法,不要驚擾京城百姓?!?
宋云間點頭道:“盡力為之?!?
容魚一頭霧水。
裴錢跟郭竹酒趕來這邊,陳平安擺擺手,笑道:“你們回屋子待著,只需穩(wěn)住道心和氣息。”
她們也就回去了。因為經(jīng)歷過劍氣長城的戰(zhàn)場,金甲洲和大驪陪都兩地戰(zhàn)場,所以不會跟師父問個為什么。
容魚問道:“需要通知五岳神君嗎?”
陳平安點頭道:“讓他們穩(wěn)住轄境氣運就行了?!?
容魚追問道:“中土文廟那邊?”
陳平安笑道:“沒必要?!?
容魚快步離去。
陳平安察覺到一縷熟悉氣息的快速靠近京城。
是即將離開寶瓶洲陸地跨海遠(yuǎn)游北俱蘆洲的徐獬,原路返回了,不愧是劍仙徐君。
徐獬站在京畿之地的一處山頂,他其實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察覺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道”開道,想要硬生生打破天地禁忌,闖入此方天地。
徐獬以心聲遙遙詢問,“隱官,是敵是友?”
若是前者,倒也簡單。
陳平安笑道:“暫時敵友難料,徐君旁觀即可?!?
徐獬說道:“需要掠陣的話,記得知會一聲?!?
陳平安說道:“好說?!?
天地間,有剝啄聲。
又好似絲帛撕裂聲響,也仿佛是青瓷器物開片的細(xì)微動靜。
宋云間竭盡目力,遠(yuǎn)眺那道“大門”,率先走出的,是一位身穿青色長裙的高挑女子,容顏模糊,婀娜身軀周遭流光溢彩,層層光暈如水紋漾開。
哪怕未見容貌,她依舊美得就像一幅世間最具風(fēng)韻的壁畫神女,歷經(jīng)千年萬年,依舊風(fēng)神綽約。
隨后漂浮出一座好像是用無數(shù)顆雪花錢鑄煉而成的雪白高臺,有個古怪存在,披頭散發(fā),遮掩了整顆頭顱,跪在地上,攤開兩條干瘦的胳膊,顫顫巍巍,腳邊都是倒塌的神臺,遍地散亂的遠(yuǎn)古祭祀禮器。
一副白骨,披著紫袍,盤腿坐在一艘獨木舟上邊,他只是環(huán)顧四周,抖了抖法袍袖子,探出一只內(nèi)里流淌著無數(shù)金線的瑩瑩白骨手掌,快速掐指而算,“果然是天地通,銜接斷頭路,竟然真有人做成了,厲害,委實厲害。”
這紫袍白骨道人每說出一個字,都如天雷滾動。
一個眉毛極長的魁梧男子,手持一桿大戟,他狀若瘋癲,神色凄涼,眼神卻突然炙熱起來,只是盯著地面上院落中的那一襲青衫,喃喃自語道:“見著你了,終于見著你了。害得我好苦,好苦的。值得,值得的。朝聞道夕可死矣,可死矣。”
他與那青衫男子直直對視片刻,他幾次欲又止,終于還是沒有說什么,并未膽敢泄露天機,他只是張開手臂,將那桿大戟往大海狠狠丟擲而去,長戟裹挾著巨大的沖勁,劈波斬浪,傾斜釘入大海底部。而他隨后踉蹌坐地,竟是就此坐化一般,化作一陣劫灰,飄散風(fēng)雨中。
白骨道人搖搖頭,癡頑。
約莫八千年后又是一遭循環(huán),何苦來哉。只求故人重逢嗎?為何不肯以新面目見舊人?
最后是一位廣袖博帶的玉冠婦人,無眉,她習(xí)慣性翹起手背,幽幽嘆息一聲,大道流逝如此之快,竟然比預(yù)期最壞的結(jié)果還要壞上幾分,也無所謂了,能夠脫困,重見天日,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再低頭俯瞰那座城池,她不由得好奇起來,后世人間已經(jīng)如此繁華了嗎?
即便跌境了,她只是道心微動,便將整座城池的所有語、心聲一一收入耳中,道心再動,便已經(jīng)大概了解了“現(xiàn)況”,浩然九洲,寶瓶洲,大驪朝廷,國師陳平安……
她用無比嫻熟的大驪官話,嬌媚問道:“你們這邊,還是那仗劍書生與小夫子一起管事么?”
她泫然欲泣,“陳平安,如今當(dāng)真已無青丘了嗎?”
她驀然現(xiàn)出真身,厲色道:“姓陳的,回答我?!”
徐獬大開眼界,只是旁觀,就感受到了她的厲害之處,這“婦人”變臉也太快了點,而且太狐媚了。便是徐獬這種對男女事極為寡淡的純粹劍修,只是看了她幾眼,便有些道心失守的跡象。絕不是她刻意為之,簡直就是一種本命神通。徐獬也算讀書不少的,以前瞧見“禍國殃民”“紅顏禍水”之類的說法,只是覺得荒謬,今天信了,親眼所見,不得不信。
徐獬無法想象陳平安當(dāng)下處境如何。
先前為了防止鄭居中與大師兄“兌子”,陸沉曾經(jīng)走過一趟光陰長河,去尋找那位閽者。
對方的神職之一,就是負(fù)責(zé)看守一條光陰長河的“后死者”和“犯上者”。
陸沉確實見到了這位存在,之后也見到了鄭居中,當(dāng)然還有那位來自“未來三千年”的劍修黃鎮(zhèn)。也在星辰也只是小如砂礫、層層累積的廣袤“鏡面”之上,見著了許多新舊兩部黃歷上邊的古怪存在,被長久拘禁。
在夜航船那邊,鄭居中提起過此事。
大概是一場天地通,無形中打破了某些禁忌,讓這些存在,恢復(fù)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身。
徐獬只見一頭龐然白狐竟是將整座大驪京城環(huán)住,一條條碩大的狐尾輕輕晃動。
它頭顱低垂,盯著國師府那邊。
陳平安將旱煙桿遞給宋云間,“幫忙拿一下?!?
人間萬年書,一部流水賬。
一部流水賬,人間萬年書。
陳平安問道:“那樹桃花,數(shù)量是增了還是減了?”
宋云間揪心不已,苦笑道:“國師你說呢?”
兩手空空,光腳站在廊道的陳平安,學(xué)至圣先師罵了一句。
徐獬身邊,一陣清風(fēng)拂動,轉(zhuǎn)頭望去,是一位豐神玉朗的青年男子。
大為驚訝,徐獬笑問道:“曹慈,你怎么也會三山符?”
曹慈朝京城那邊,抬了抬下巴,微笑道:“這家伙教的,他說再晚些切磋,怕我跟功德林那場問拳是一樣的下場,我就學(xué)了三山符,趕過來與他好好道個謝。”
徐獬眼神古怪,聽說過那場曹陳問拳的青白之爭,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過程如何,而是好像輸了的沒輸,贏了的沒贏。
更讓徐獬覺得匪夷所思的,還是今天的曹慈,竟然如此有……勝負(fù)心!
話語里,眼神內(nèi),氣勢中,曹慈都直白無誤表露出自己的態(tài)度了,跟這種沒武德的家伙問拳,真不能太講武德。
徐獬笑問道:“依舊穩(wěn)贏?”
曹慈想了想,搖頭道:“不好說?!?
相較于那頭體型大如山岳的青狐,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緩緩升空,他輕輕卷起袖子。
他看著那顆頭顱,笑瞇瞇問道:“喊我什么?”
那紫袍白骨道人從獨木橋站起身,亦是極快掌握了寶瓶洲雅,嗤笑道:“分明已是強弩之末,跌落山腳的廢物一個,也有臉在此裝神弄鬼,任你武夫體魄再堅韌,強得過姜赦那莽夫?姓陳的,本座就先來會一會你!”
陳平安也不理睬這位道號道力都無所謂、形若晾衣架的白骨道人,只是同樣直呼其名,說出那青丘舊主的真名。
大狐的頭顱就像被瞬間強行按下,不多不少,堪堪觸及大驪京城的外城墻頭。
它艱難抬起頭顱,“陳……”
頭顱再次低垂,如磕頭。
它掙扎不已,十?dāng)?shù)條狐尾瘋狂飄動。
卻只能再次磕頭。
那白骨道人咦了一聲,這廝知曉那狐媚子的真名,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既無神通術(shù)法傍身,也無出法隨的通天能耐,怎么能夠讓她一而再再而三低頭?即使跌了境,她好歹還是個飛升境……一架早已被淬煉得堅韌無比的白骨身軀,就那么毫無征兆地在空中砰然碎裂。
不知是何神通,也無調(diào)用絲毫靈氣,紫袍道人在遠(yuǎn)處恢復(fù)全貌,只是沒有繼續(xù)語。
徐獬以心聲問道:“看不看得出大道根腳?”
曹慈笑道:“徐君,我是純粹武夫?!?
徐獬換了個問題,“尋常飛升,能挨幾拳?”
曹慈說道:“最好是一拳都別挨?!?
徐獬又問:“那你呢?”
曹慈說道:“打過再說?!?
雪白高臺之上的那位存在,伸手撥開遮掩面孔的發(fā)絲,露出一張涂滿色彩的面孔,如后世儺戲妝容,以晦澀難明的古語反復(fù)呢喃,不是,不是。
而那位始終面容模糊的青裙女子,她沒來由想起遠(yuǎn)古歲月里的人間道路上,求道者學(xué)道者傳道者一線蜿蜒如龍,卻有個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不知名劍修,她曾短暫離開隊伍,與之語幾句,幾乎從不與人開口說話的劍修,臨別之際,說如果將來有機會的話,替他去看一眼他的小師弟,順便捎句話給他。
“治學(xué)不可懈怠,練劍不必執(zhí)拗,脾氣不要太好?!?
她只見那個青衫男子抖了抖手腕,開始卷起第二只袖子。
也不像個好脾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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