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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棉襖小姑娘雙手托著腮幫,望著小師叔離去的方向,眉頭緊皺。
聽到阿良這句話后,少女憤懣道:"一邊涼快去!"
阿良眼神無辜且茫然:"剛下過這么一場大雨啊,你看我都渾身濕透了。"
少女察覺到自己的失誤,可仍是冷笑道:"吊兒郎當,不學(xué)無術(shù),不是好人!"
阿良氣惱道:"小寶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蘆,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后別騙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說過,文人斗酒詩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紅棉襖小姑娘對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頓時心里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余兩個家伙的冷嘲熱諷當做了耳邊風(fēng)。
阿良的江湖,終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陳平安和朱河走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當原本東南方向的龍尾溪繞向正南方,成為大驪地方縣志上嶄新朱批的鐵符河,頓時河水滔滔,水勢大漲。
河面之寬,河水之深,遠勝之前的小溪氣象。
在陳平安的提議下,稍作休整,在這里煮米做飯,吃過午飯之后再趕路。
李槐站在河邊,叉腰嘖嘖道:"阿良,你以前見識過這么大的水嗎"
前者白色驢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處,又看了眼身后,最后對李槐笑道:"我見過的大江大河,比你吃過的飯粒還多。"
李槐頓時不樂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聞,走到搭建簡易灶臺的少年身邊,輕聲道:"走,河邊走走,有些話要跟你說。"
陳平安愣了愣,就請李家婢女朱鹿幫忙,李寶瓶一路行來,其實已經(jīng)能夠幫上很多忙,甚至連幫助阿良喂養(yǎng)白驢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腳利索地幫著朱鹿姐姐一起煮飯,讓她的小師叔只管去河邊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樣。
這些日子里,小姑娘始終堅持自己背著背簍,盡力自己打理一切。
少年每次打拳走樁的時候,她往往都會默默陪在身邊,有樣學(xué)樣,嬌憨可愛。
兩人走到河邊,然后沿著河水向下游行去。
阿良坦誠相見道:"我很喜歡寶瓶這個小丫頭,當然,你只會比我更喜歡。"
陳平安回頭望去,小姑娘在那邊忙來忙去,又是車轱轆似的雙腿,對比說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萬事不動手的李槐,雖然李寶瓶年紀還小,但是生機勃勃,哪怕只是看著她,就像看到一個美好的春季。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又說道:"但是你總覺得哪里不對,是不是"
陳平安嗯了一聲,"自從上次跟我聊了關(guān)于武學(xué)的事情后,一口氣說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后,好像她不太愛說話了。"
阿良問道:"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么期望的話語,比如說你希望她以后可以成為怎么樣的人"
陳平安猛然轉(zhuǎn)頭,滿臉震驚。
阿良大概也是不想無意間語傷人,難得小心醞釀措辭,干脆停下腳步,蹲在河邊,輕輕丟擲石子,在少年蹲在自己身邊后,阿良輕聲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一般人自然沒資格套用這兩個說法,但是李寶瓶不一樣,雖然現(xiàn)在還小,第一點當然是沒影的事情,可第二點,她是已經(jīng)適用了,她將你陳平安當做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無心之語,一件無心之舉,都會讓小姑娘深深放在心里,話語這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一個字一句一句話,落在心頭堆積起來的,可能你覺得我這個說法比較像半桶水的老學(xué)究、酸秀才,可道理還真就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是我的錯,我當時怕她沒信心走到山崖書院,就說了我希望她能夠成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錯’陳平安,你錯了。"
少年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少年,只是懶洋洋望向平靜無瀾的河面,"你只是沒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錯了。"
少年更加納悶,這兩者說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結(jié)果,不還是一樣的嗎
阿良終于轉(zhuǎn)頭,似乎一眼看穿少年的心思,搖頭道:"很不一樣。知道為什么天底下的好人,一個比一個做得憋屈嗎比如齊靜春,你們認識的齊先生,明明可以更做事更痛快,可到最后的結(jié)果,就只是那么窩囊憋屈等到你環(huán)顧四周,好像那些個壞人,卻又一個比一個活得瀟灑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過的兩個仇家,正陽山護山猿,老龍城苻少城主,他們回到自己的地盤后,確實會過得很舒心,一個地位崇高,躺在功勞簿上享受尊敬,一個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著陷入沉思的少年,灑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萬不能做了好人,沒有得到回報,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復(fù),就覺得自己做錯了,更不能覺得自己以后再也不當好人了。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臉色嚴肅,加重語氣,重復(fù)最后一句話:"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笑了起來,重新變成那個萬事不掛心頭的浪蕩子,"當然,李寶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獨有的方式在回報你,你可別想岔了。"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沒有沒有。"
阿良點點頭,"所以我才愿意跟你說這些。"
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橫放竹刀在雙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講道理的,我的道理……"
阿良略作停頓,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綠色竹刀,"以前在劍,如今暫時在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頭不大,也會戴著那頂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隨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對我的胃口,哪怕那根簪子意義跟我之前想象那般重大,哪怕你是齊靜春挑中的人,我也不會跟你嘮叨這些話,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驪,心情好的話,直接把你丟到大隋就是了,對我來說,有什么難的"
這個嬉皮笑臉的漢子認真起來,別有風(fēng)范,雙手輕輕拍打竹刀,"對我阿良來說,人生于天地間,路要自己走,話要自己說,人要自己做。我覺得你陳平安,也該這樣,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桿夠直,拳頭夠大,骨頭夠硬,更要劍術(shù)夠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來,"別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夠久!"
陳平安老老實實道:"阿良,雖然有些聽明白了,有些還不是很懂,但我都會記在心里,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會拿出來好好想一想。"
阿良點點頭,欣慰道:"這就很夠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幾步,突然轉(zhuǎn)頭說道:"陳平安,我?guī)У母杉Z吃完啦。"
說完之后,阿良就快步離去,走向李寶瓶朱鹿那邊,嚷嚷道:"開飯沒,開飯沒!"
留下一個沒回過神的少年。
說來說去,繞這么大一個圈子,這家伙就是為了光明正大的蹭吃蹭喝
陳平安笑著跟上。
————
有一天黃昏,一行人遠遠經(jīng)過一片綠意蔥蔥的山間竹林,紅棉襖小姑娘扯了扯陳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邊,小聲問道:"小師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著趕路的少年嗯了一聲,繼續(xù)埋頭趕路,因為他們馬上就要見到阿良所謂的驛路了,大驪朝廷的官道。
小姑娘默不作聲,顛了顛身后的背簍,仍然緊緊跟在少年身后。
夜里睡在朱鹿搭起的狹窄牛皮小帳篷里,小姑娘想起一事,撅了噘嘴,有些委屈,最后告訴自己小師叔已經(jīng)很好啦很好啦。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不敢貪睡,怕耽誤了小師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雙小師叔幫她做的草鞋,結(jié)果小姑娘剛鉆出帳篷,整個人就呆住了。
就在帳篷外,放著一只漂漂亮亮的綠竹小書箱。
小姑娘愣了很久,然后一下子就嚎啕大哭起來。
忙了一晚上的少年正在遠處昏睡,被哭聲驚醒后,趕緊起身跑過去,站在小姑娘身前,陳平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摸著腦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為小丫頭天一亮看到小竹箱后,會高興呢。
看到李寶瓶這么傷心,陳平安真是心疼得厲害。
小姑娘閉著眼睛哭了很久,睜眼看到陳平安之后,一下子止住哭聲,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陳平安,哽咽道:"小師叔,對不起!"
陳平安只好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腦袋,"不哭不哭。"
小姑娘只是哭,傷心壞了。
陳平安柔聲道:"不喜歡小竹箱是小師叔做得不好看沒事沒事,下次可以改樣子,沒辦法,小師叔以前只見過一次小書箱,以后到了外邊的熱鬧地方,再見著了好看的書箱,你告訴小師叔……"
小姑娘抬起頭,滿臉淚水,"喜歡!沒有比這個更喜歡了!"
可似乎越是喜歡,小姑娘就越覺得自己沒良心,越對自己的小師叔心懷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來,不敢看小師叔。
陳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語,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著小姑娘的腦袋,輕聲道:"李寶瓶,知道嗎小師叔能夠陪你一起遠游求學(xué),真的很高興,只是以前沒有跟你說過,所以現(xiàn)在小師叔跟你說了,如果你還能喜歡這個不值錢的小竹子書箱,那小師叔就更開心了,真的,不騙你。"
小姑娘緩緩抬起頭,但是雙手還是蒙住臉,她只敢露出指縫,悄悄露出那雙靈氣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師叔不騙人"
少年眼神清澈,點頭道:"小師叔也會騙人,但是不騙李寶瓶。"
小姑娘迅速拿開手,笑容燦爛。
又是少年印象里的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
所以少年也很笑容燦爛。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陽而生。
小師叔和小姑娘尤為如此。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