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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
那水鬼女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望向兩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她怯生生開口道:"廟祝老神仙,這位仙師,我來此是為了尋找一位讀書人,他說可以幫我掙脫河妖的束縛,不用繼續(xù)為虎作倀……"
老嫗一挑眉頭,"笑話!你無故上岸,定是那河妖的陰謀詭計!"
老修士撫須笑道:"我來還是你來"
老嫗握緊拐杖,就要杖斃此鬼。
卻發(fā)現(xiàn)龍頭拐死活提不起來,駭然轉(zhuǎn)頭,看到一個笑臉書生,對她說道:"有話好好說,這位姑娘并未說謊,我確實答應(yīng)過她此事,她敢冒著被水妖折磨的風(fēng)險,上岸找我,很不容易,萬一我是那信口開河的騙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要慘了,說不定就要淪為這埋河底下的魂魄燈芯,在水中一直燃燒到魂魄殆盡,這種折磨,可比人間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鐘魁對那位先前給自己扯過頭發(fā)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膽識,眼光更好。這樁心愿,我?guī)湍懔肆吮闶牵【蜎_你敢上岸,我爭取連你轉(zhuǎn)世投胎的機(jī)會都求一求……"
老嫗?zāi)樕珴q紅,都沒能挪動手中龍頭拐分毫,惱羞成怒道:"黃口小兒,你在胡說什么!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頭河妖麾下水鬼!"
老修士眼神陰沉,嘴上語更是險惡,"這人居心叵測,說不定是想要里應(yīng)外合,幫著河妖謀害咱們水神娘娘。"
鐘魁置若罔聞,只是盯著那位水鬼的眼睛。
她眼中有畏懼,悔恨,還有一絲對眼前落魄書生的愧疚。
鐘魁笑著點頭,"就沖你這份善心,便是先生責(zé)罵,我也要為你破例一回,最少在我鐘魁身前,善有善報,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請稍等片刻。"
鐘魁伸手輕輕往下一扯,那重達(dá)百斤的龍頭拐竟是直直釘入地面,沒了蹤跡,一巴掌打得那廟祝老嫗在空中旋轉(zhuǎn)了幾十圈,摔在十?dāng)?shù)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口氣摔入了埋河水中。
陳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點不講禮了啊。"
這是當(dāng)初鐘魁在客棧對他說的。
鐘魁哈哈笑道:"捫心自問嘛。"
收起笑容,鐘魁一臉?biāo)o賴道:"占著理就行了,禮這個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暫時還用不著。"
那埋河女鬼張大嘴巴。
她猜得出眼前書生是一位道行不淺的練氣士,可絕對想不到能夠一巴掌一個,打得那兩位老神仙毫無招架之力。
鐘魁氣勢渾然一邊,大步向前,雙袖扶搖,在女鬼身前站定,沉聲道:"報上姓名、家鄉(xiāng)、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鐘魁點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雙指并攏,輕輕抵住女鬼額頭眉心處,淡然道:"我,大伏書院,君子鐘魁。"
陳平安發(fā)現(xiàn)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廟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靜止,光陰長河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頓。
鐘魁緩緩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陰冥,萬鬼不可侵,閻羅不可辱,種種業(yè)障一筆勾銷,我來受之,放其轉(zhuǎn)世,得大福報。"
陳平安猛然抬頭,只見那埋河百丈上空,烏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隱約有大如山峰的一位陰冥鬼物頭顱隱隱浮現(xiàn),氣勢驚人,模樣與某些山上仙家畫卷上,所繪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轍,然后云海愈發(fā)厚重,下墜,鋪滿了埋河之水,那位傳說中的陰間官吏,從黑霧中緩緩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腳步,他低下頭,頭上是一定冥府官帽,抱拳道:"謹(jǐn)遵法旨!"
隨著他抬手抱拳,嘩啦啦作響,原來他雙臂纏繞著兩串鐵鏈,一直垂到地上。
鐘魁收回手指。
女鬼開始神魂消散,如螢火點點,紛紛飄蕩向河岸而立的鬼差。
她泣不成聲道:"謝過鐘公子,希望來世可報大恩。"
鐘魁笑著擺手道:"不用,切莫再與我扯上關(guān)系了,下輩子安心當(dāng)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終被那位類似巡狩使節(jié)的酆都大鬼差帶走,埋河和空中烏云黑霧驀然一卷而散。
臨了,那鬼差有意無意瞥了眼陰神陳平安。
鐘魁抹了把額頭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zhuǎn)頭對陳平安提醒道:"你這陰神果然不同尋常,竟然可以不受壓制,難道你以前走過光陰長河這不可能吧"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我覺得九娘應(yīng)該會喜歡上你的。"
鐘魁眼前一亮,"你真這么覺得!"
陳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氣一下,別當(dāng)真。"
鐘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這等不合規(guī)矩的手筆,還真給我做成了"
鐘魁突然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嘖嘖道:"我真牛氣啊,如我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見了。"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還能寫打油詩,當(dāng)賬房先生。"
鐘魁哀嘆一聲,"跟你聊天,真沒勁。"
————
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離河水有十?dāng)?shù)里遠(yuǎn),加上這段河流兩岸山路不通,窮山峻嶺,人煙罕至,所有地方官員想要拜訪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龍見首不見尾,免去他們許多辛苦,許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一年一次的登門寒暄,早已是官場慣例。
金頂觀師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淵然是修行中人,當(dāng)然不會覺得有何難處,來到碧游府大門前,尹妙峰朗聲報上名號,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還報上了師門金頂觀。沒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氣,大泉修士都聽說過,尹妙峰生怕自己如果不搬出金頂觀,碧游府今晚可能都不會開門。
不過這位葆真道人還是想錯了。
哪怕他報出了金頂觀和邵淵然師祖的身份,碧游府依舊大門緊閉,連個看門的門房雜役都沒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悅,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再次懇請埋河水神開門一見,還坦自己帶著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淵然則愈發(fā)好奇,到底師父是為了什么大事,才害得他們兩個吃了這一頓閉門羹。
占地百余畝的巨大府邸之中,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廳中,有個矮小女子一腳踩在長凳上,埋頭吃著桌上那碗面條。
準(zhǔn)確說來,是一大盆。
比她兩個腦袋還大。
正是爆炒鱔魚面。
大廳站著好些個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埋河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輕聲問道:"娘娘,真不見那兩位金頂觀道士"
女子頭都沒抬起來,下筷如飛,吃起面條來,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含糊不清道:"見個屁!說來說去就是那套說辭,煩死個人。"
她突然抬起頭,對一位廚子模樣、正在摘下袖套的憨厚漢子說道:"燒得不錯,下次多放些辣椒,放個三四兩的,這味道就更好了。別忘了,最好是劉老三鋪子的朝天椒,那個辣味最正宗!"
那廚子好像是個結(jié)巴,點頭道:"娘……娘,我……我……曉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個白眼,憤憤道:"娘你大爺?shù)哪?老娘還是黃花大閨女!"
她突然心頭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滿臉殺氣,"他娘的,還有人敢在祠廟那邊搗亂!膽子有點肥??!"
桌上出現(xiàn)一縷煙霧,如人焚香,只是煙霧裊裊,還有一位老嫗的聲音響起。
她凝神聽完講述后,殺氣騰騰的她,打了個飽嗝,趕緊低頭彎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大口-爆炒鱔魚面,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在走到門檻附近的時候,對老管家說道:"我要去趟祠廟,你去打發(fā)了門外客人,就說還是那么個意思,除非朝廷能夠讓書院拿出那本書,否則咱們碧游府就寧肯守著那塊舊匾額了。"
老管事愁眉苦臉,雖然敬重這位水神娘娘,卻也不如何畏懼,直接問道:"娘娘,萬一那兩位道門神仙動了肝火,將我打得魂魄皆無,如何是好那以后誰給娘娘你去人間市井置辦物件"
她呸了一聲,"怕死就怕死,還給自己找由頭。"
說是這么說,她一步跨出門檻后,就沒了蹤影,只有話語回蕩在碧游府門外,"好好說話,不許殺人……錯了,是不許殺鬼。"
————
埋河水神廟內(nèi),憑空出現(xiàn)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劍,沒帶上那把鐵槍。
身處金身祠廟地界,她一步就來到了那兩個罪魁禍?zhǔn)咨砬?"你們兩個,怎么回事為何要在此生事那個刺史強(qiáng)行丟進(jìn)來的廟祝老婆娘,說話從來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過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幾斤的措辭,可此地動蕩,我一清二楚,你們說說看,我聽著便是。"
與陳平安和鐘魁對峙的她一邊說話,一邊悄悄后退。
不是忌憚什么,而是仰著脖子與人說話,她覺得太沒面子了。
等到無需如何抬頭,她才停下身形,記起一事,"對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鐘魁便將過程說了一遍,簡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聽完之后,輕輕點頭道:"差不多是這樣了,那么你們隨意逛,我會讓那廟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對你們使絆子。"
鐘魁見她真要說走就走,趕緊挽留道:"我還真有正經(jīng)事找你。"
她臉色凝重。
作為統(tǒng)轄埋河水運的正統(tǒng)水神,先前此地詭譎動靜,遮蔽了天機(jī),好似方圓十?dāng)?shù)里都被山霧籠罩,使得她無法查詢其中古怪,但是對方大致深淺,她心中有數(shù),比起那頭棘手的河妖,只強(qiáng)不弱,哪怕身處祠廟之中,她戰(zhàn)力比水底更勝一籌,但是打架這種事情,她一個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個讀書人把話說清楚了,那就當(dāng)做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鱔魚面嘛。
不曾想眼前書生,還有正經(jīng)事要說
難道還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宮一事
她直截了當(dāng)問道:"你是大伏書院的人"
鐘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別‘果然’了,打住打??!"
她舉起一只手,打斷了鐘魁后邊的客套話,沒好氣道:"你們讀書人喜歡溜須拍馬,果然不假。"
陳平安覺得有趣。
鐘魁撓撓頭,"真不能換一本圣人書籍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鉆牛角尖,大泉劉氏皇帝會很為難,蜃景城那位書院君子,說不定也會惱火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們大伏書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這要求,過于不合常理了。"
她點頭道:"我曉得是我要求過分了,所以你們就別答應(yīng)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宮,對了,希望你們書院千萬別遷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都沖著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碧游府這點擔(dān)待,還是有的。"
鐘魁無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討要那位圣人的書籍難不成你還與那位圣人認(rèn)識"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勁搖頭,"我一個小小水神,哪能認(rèn)識那位學(xué)問比天大的文圣老爺,就是看過他老人家的書,覺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璣,寫得比道理很大、可惜措辭沉悶的禮圣、還有學(xué)問更差勁一些的亞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師跟文圣老爺相比的話,勉強(qiáng)算是不相上下吧……"
鐘魁眨了眨眼睛,"水神娘娘,你當(dāng)著一位書院君子的面說這話,不怕被雷劈死嗎嗯!"
鐘魁終究是出身最正統(tǒng)的亞圣一脈,何況他的授業(yè)恩師,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中土神洲那座亞圣府邸走出來的。
鐘魁氣歸氣,倒還不至于針對眼前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不嚇唬她一下,良心難安。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鐘魁擔(dān)心坐鎮(zhèn)桐葉洲中部的先生,被此地異象牽引了注意,以神通觀望此地山水,那么他這會兒要是還不仗義執(zhí),為自己所在這支文脈扳回點顏面,回去之后還不得給先生罵死
大概是也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擇,已經(jīng)屬于大不敬了,于是她也眨了眨眼睛,"我家里還有碗面條沒吃完,得回去了,涼了不好吃。"
陳平安一不發(fā)站在旁邊,心中已是翻江倒海。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