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些出乎魏羨意料,老道人雖是大驪諜子無疑,可簡明扼要說完了一份諜報后,真開始與崔東山各自坐在一塊蒲團上,坐而論道,談天說地。
聽得魏羨打瞌睡。
在老道人離開后,崔東山指了指對面的蒲團,說道:"趁著熱乎,趕緊坐。"
魏羨雖然坐下,卻沒有坐在蒲團上,只
.show-app2{width100%;clearboth;displayblock;margin0
0
10px
0;border-radius
3px
3px;border1px
solid
f2f2f2;}
.show-app2-content{floatleft;width70%;backgrounddff0d9;font-size14px;padding10px
0px;color3d783f;border-radius
3px
0
0
3px;line-height
22px;}
.show-app2-content
.show-app2-cover{floatleft;margin0px
10px;height40px;width40px;}
.show-app2-content
.show-app2-detail{floatleft;}
.show-app2-content
.show-app2-detail
p{margin
0;}
@media
(max-width
768px){.show-app2-content
.show-app2-detail
.show-pc{display
none;}}
.show-app2-content
img{width36px;height36px;border-radius50%;}
.show-app2-button{background44a048;border-radius0
3px
3px
0;floatleft;width30%;text-aligncenter;padding10px
0px;colorfefefe;font-size14px;position
relative;line-height
22px;}
.show-app2-buttonafter{content"";width8px;height8px;border-radius50%;backgroundff6666;positionabsolute;top3px;right3px;}
團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東山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案幾,上邊擺滿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多半是宮廷御制的精美箋紙,開始埋頭寫字。
魏羨問道:"崔先生為何臨時改變主意,離開蔡家,急匆匆往京城這邊跑,但是又止步于此"
這是魏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崔東山?jīng)]有抬頭,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離題萬里反問了一句:"你覺得人心復不復雜"
魏羨點頭道:"自然。"
崔東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認的書法大家,筆下行云流水,哪怕是魏羨遠觀,仍是覺得賞心悅目。
崔東山繼續(xù)書寫那份所有諜報匯總后的脈絡梳理,緩緩道:"人心,看似難料。其實遠遠沒有你們想象中那么復雜,世人皆貪生怕死,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靈萬物的本性,之所以有異于禽獸,在于還有舔犢情深,兒女情長,香火傳承,家國興亡。對吧越是出類拔萃之人,某一種情感就會越明顯。"
魏羨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還有那些模糊雜糅的均衡之人。"
崔東山停下筆,放在瓷器筆架上,抖了抖手腕,譏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搖擺不定,隨波逐流,見美人起色心,見錢財見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風,李寶箴,魏禮,吳鳶,這四人就屬于聰明瓜子,可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毛病。""擔任龍泉郡太守的吳鳶,內(nèi)心認同我的事功學說,更是我名義上的門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位在長春宮吃齋修道的娘娘,自認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賞賜而來,所以在私恩與國事之間,搖晃不已,活得很糾結。"
"李寶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沒有吳鳶那么符合儒家正統(tǒng),就是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極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寶箴暫時還不懂,這會兒還是只知道裝傻。可天底下所謂的聰明人,算個屁啊,不值錢。"
"黃庭國魏禮,相對而,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蒼生百姓。但是格局還是小,看到了一國之地和百年風俗,尚未習慣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計。"
"小小青鸞國縣令的柳清風,在四人當中,我是最看好的。只可惜沒有修行資質(zhì),最多百年壽命,實在是……天妒英才"
魏羨聽到這里,有些驚訝。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別人為"英才"
魏羨其實內(nèi)心一直在咀嚼崔東山所謂的人心之論。
崔東山從幾案上抓起一摞被劃分為末流的諜報,丟給魏羨,"是大驪和大隋兩國科舉士子最新的落第詩,我無聊時候用來解悶的法子之一。"
魏羨接住后,崔東山說道:"你大概是想問我判定人心深淺、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實則世事難測,人心起伏不定,說不定一場變故,就會產(chǎn)生諸多臨時改變,仍是麻煩至極,而且極難精準,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學問,對不對"
魏羨點頭,沒有否認。
崔東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上山修行,除了長壽之外,這里也會跟著靈光起來。"
崔東山隨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錢在幾案上,"我先所說的幾大人心劃分,可以輔以諸子百家中術家的計數(shù)術算,從一到十,分別判定,你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人心起伏,并不會影響最終結果。"
不等魏羨開口,崔東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夠準確,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羨感慨道:"這術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視為小道,不是歷來只被名聲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嗎先生還能如此用難道先生除了儒法之外,還是術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東山冷笑道:"術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東山站起身,"我連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間最細微處,都要探究,小小術家,紙上功夫,算個屁。"
魏羨拿著那一摞寫滿兩國士子落第詩的紙張,怔怔無。
崔東山繞了十萬八千里,總算繞回魏羨最開始詢問的那個問題,"書院那邊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現(xiàn)在唯一的變數(shù),就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夫子。"
魏羨疑惑道:"一個年邁書生,一個坐鎮(zhèn)一座書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雙方對峙,前者還能掀起波瀾何況按照崔先生的說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豈能出現(xiàn)紕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講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滅亡,否則絕不敢對李寶瓶和李槐動手。"
崔東山直愣愣看著魏羨,一臉嫌棄,"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過你的,站高些看問題。"
魏羨心中一震。
崔東山伸手搓著臉頰,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于國祚,可幕后人,會在乎大驪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嗎如果說刺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決定一洲格局走勢,你魏羨會不會心動商家門生會樂見其成,打仗嘛,發(fā)死人財,賺得才多,至于……喜歡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后的縱橫家高人,更會!"
魏羨心情激蕩,雙手竟是有些顫抖。
這才是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
大亂大爭!
什么山上山下,帝王將相與仙師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挾在大勢洪流當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東山似乎想起了什么傷心事,抹了把臉,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這么大的本事和學問,這會兒卻在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兒算計來算計去,不過是蚊子腿上剮精肉,小本買賣。老王八蛋在樂呵呵謀取整座寶瓶洲,我只能在給他看家護院,盯著大隋這么個地方,螺螄殼里做道場,家業(yè)太小,只能瞎折騰。還要擔心一個辦事不利,就要給先生驅出師門……"
崔東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后魏羨看了看在屋內(nèi)滿地打滾的白衣少年,再低頭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說成可見真性情的落第詩。
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
大隋高氏優(yōu)厚善待文人,這是自開國以來就有的傳統(tǒng)。
更別提是章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jīng)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喂過了大缸里邊的幾尾紅鯉魚,就去書齋獨自打譜。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縣試鄉(xiāng)試的制藝文章寫得可圈可點,卻算不得驚才絕艷,只是在殿試上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成為狀元郎后,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就是章埭聘請雇傭了一位車夫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并無太多的酒宴應酬,很難想象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文魁,更無法想象會出現(xiàn)在蔡家府邸上,慷慨出聲,最后又能與開國功勛之后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于掌控,覺得此人愿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
章埭聽到敲門聲,停下圍棋打譜,抬頭說道:"進來。"
是那位借住在宅院里邊的老車夫。
老人站在略顯陰暗的書房門口,緩緩道:"茅小冬已經(jīng)帶著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離開了書院。"
"他們不是嚷著誓殺文妖茅小冬嗎,只管殺去好了。"
章埭面無表情道:"你讓書院里邊的內(nèi)應找個由頭,讓趙軾和白鹿一起離開書院,找個僻靜地方,打暈了藏匿起來,控制住那頭白鹿后,你切記不要讓看門的元嬰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順利進入書院,動手果斷一點,一定要死一個,死兩個更好。"
老人點點頭。
章埭猶豫了一下,"我今晚就會離開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這樁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鵬程萬里。"
章埭不置可否。
在老人離開后。
章埭放下手中棋譜,俯瞰著棋局。
縱橫捭闔。
————
寶瓶洲東南,青鸞國京畿之地的邊緣,一處名聲不顯的私人宅邸。
作為大驪綠波亭諜子頭目之一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堂上眾人身份各異,都是青鸞國官場、文壇的筆刀高手,當然更是被大驪王朝拉攏的心腹。
李寶箴看著地面,手指旋轉一口茶水都沒有喝的茶杯。
眾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
他們之所以匯聚在此,是做一件事。
將青鸞國的斯文宗主、文壇領袖,那位已經(jīng)歸隱獅子園的老侍郎柳敬亭,憑借一支支筆,將柳敬亭打入泥濘中去,要讓此人萬劫不復,再難對那些倉皇遷徙的南渡衣冠們形成凝聚力。青鸞國依舊需要一座文風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獨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聲毀于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會分崩離析。
大驪愿意見到這一幕,甚至就連青鸞國皇帝都會覺得各有利弊,不至于被那群分不清形勢的外來戶掣肘,天天被這群不懂入鄉(xiāng)隨俗的家伙,對青鸞國朝政指手畫腳,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那兒針砭時事,到時候唐氏皇帝就可以與大驪坐地分贓,分別拉攏那些世族豪門。
可是今夜在座十數(shù)人,動用了所有家世和勢力,對柳敬亭大肆攻訐,幾乎將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出來,詩詞,公文,逐字逐句尋找漏洞。
不曾想效果不顯著不說,還引起了青鸞國士林絕大多數(shù)文人的公憤,一些個原本與柳敬亭政見不合的在朝官員,還有許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開始替柳敬亭發(fā)聲說話。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憤,為柳敬亭四處奔走,以至于連柳敬亭即將重返廟堂中樞、升任禮部尚書的小道消息,都開始在京城蔓延開來。
李寶箴抬起頭,笑道:"大家不用緊張。這樁事情做得不好,開門沒紅反而一抹黑,摔了個大跟頭,第一個挨刀的,是我李寶箴,之后才輪到你們。如果國師大人體諒,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情有可原,換個棋盤,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不說這些"安慰話"還好,李寶箴這么一講,所有人都覺得背脊發(fā)涼。
毛骨悚然。
大堂內(nèi)燭火搖晃。
李寶箴當然惱火萬分,一群酒囊飯袋!
就在此時,大堂那邊出現(xiàn)兩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門外。
看著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寶箴有些無奈,本以為繞開此人,自己也能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里能想到是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緩緩道:"在座各位,已經(jīng)做成了一半,接下來還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暫停向柳敬亭潑臟水的攻勢,掉轉過頭,對老侍郎大肆吹捧,這一步中,又有三個環(huán)節(jié),第一,諸位以及你們的朋友,先丟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對此事進行蓋棺定論,盡量不讓自己的文章全無說服力。第二,開始請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辭越肉麻越好,天花亂墜,將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噓到可以死后搬去文廟陪祀的地步。第三,再作另外一撥文章,將所有為柳敬亭辯解過的官員和名士,都抨擊一通。不分青紅皂白。措辭越惡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須是將所有人形容為柳敬亭的幫閑之輩,比喻成幫腔走狗。"
起先堂上眾人聽到此人的第一句話后,皆心中冷笑,腹誹不已。
只是越聽到后邊,越覺得……章法新穎!
那人繼續(xù)道:"第二步,靜等一段時日之后,重新調(diào)轉矛頭,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與根腳,一律在‘雖然’、"即便"這些措辭上,例如‘雖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所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門下弟子出了許多人才,然后你們可以一一列舉出來,殺機在于那一個個令人眼紅的顯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績平平,可到底還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動半洲的獅子園而已。"
那人解釋道:"為何要如此因為對于旁觀者而,這些文章表面上還算心平氣和,也是在為柳敬亭辯解,許多原本不摻和這場文壇筆戰(zhàn)的中立之人,無形之中,都開始默認了那些假定事實,加上之后暗藏殺機的所謂辯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內(nèi)眾人面面相覷。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請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筆優(yōu)劣,只需要噱頭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風雨夜宿尼姑庵的艷事,又比如老漢扒灰,再比如獅子園與俏麗婢女的一枝梨花壓海棠,順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編成說書故事,請說書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開去。"
那人看到眾人既震驚又不解,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別覺得沒有用處,沒有功名的落魄讀書人,愛看這個,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就愛聽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處,聚蚊成雷。"
那人最后笑了,掏出一張紙張,走到李寶箴身前,遞過去,環(huán)顧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曉版刻一部艷情書籍的門路、價格,以及請那些說書先生應該支付多少銀錢,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免得諸位不小心當了冤大頭,而且許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雖然位低,其實頗為狡黠聰慧,各有各的一套處世之道,一旦給他們在錢財上占了大便宜,說不定還要輕視諸位。"
這人告辭離去。
臨近門口,他突然轉身笑道:"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這顯擺雕蟲小技的機會,希望多少能夠幫上點忙。"
所有人怔怔看著那個人離去。
李寶箴口干舌燥,死死攥緊手中紙張。
其余諸位,更是頭皮發(fā)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風。
正是柳敬亭嫡長子。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