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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蘭樵苦笑不已,這家伙運(yùn)氣很一般啊。
尋常渡船經(jīng)過這對道侶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見,宋蘭樵掌管這艘渡船已經(jīng)兩百年光陰,遇上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但是月華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見與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過了兩天,渡船緩緩拔高。
那年輕修士主動找到宋蘭樵,詢問原因,宋蘭樵沒有藏藏掖掖,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開秘密,算不得什么山頭禁忌,每一條開辟多年的穩(wěn)定航線,都有些不少的訣竅,若是途徑山水靈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為的就是收納天地靈氣,稍稍減輕渡船的神仙錢消耗,路過那些靈氣貧瘠的"無法之地",越貼近地面,神仙錢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于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觸犯門派洞府的規(guī)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領(lǐng),更講究與各方勢力人情往來的功力火候。
宋蘭樵將這些談不上忌諱的密事,對那年輕修士知無不無不盡。
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錢。
宋蘭樵也因此猜測一二,這位外鄉(xiāng)游歷之人,多半是那種一心修道、不諳庶務(wù)的大門派老祖嫡傳,而且游歷不多,不然對于這些粗淺的渡船內(nèi)幕,不會沒有了解。畢竟一座修行山頭的底蘊(yùn)如何,渡船能夠走多遠(yuǎn),是短短的數(shù)萬里路程,還是可以走過半洲之地,或是干脆能夠跨洲,是一個很直觀的切入口。
與人請教事情,陳平安就拿出了一壺從骸骨灘那邊買來的仙釀,名氣不如陰沉茶,名為風(fēng)雹酒,酒性極烈,
這天宋蘭樵突然離開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蘭樵來到船頭,憑欄而立,瞇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見一處異象,老修士忍不住嘖嘖稱奇。
渡船離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氣晴朗,視野極好,腳下山川河流脈絡(luò)清晰。只不過那一處奇異景象,尋常修士可瞧不出一絲半點(diǎn)。
宋蘭樵不過就是看個熱鬧,不會插手。這也算假公濟(jì)私了,不過這半炷香多花費(fèi)的幾十顆雪花錢,春露圃管著錢財大權(quán)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會詢問宋蘭樵瞧見了什么新鮮事,哪里會計(jì)較那幾顆雪花錢。一位金丹修士,能夠在渡船上虛度光陰,擺明了就是斷了大道前程的可憐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渡船管事,尤其是一位地仙。
陳平安走到老金丹身邊,望向一處黑霧蒙蒙的城池,問道："宋老前輩,黑霧罩城,這是何故"
"陳公子好眼力,便是我都有些看得吃力。"
宋蘭樵撫須而笑,"是那銀屏國的一座郡城,應(yīng)該是要有一樁禍?zhǔn)屡R頭,外顯氣象才會如此明顯,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種則是當(dāng)?shù)厣剿竦o、城隍爺之流的朝廷封正對象,到了金身腐朽趨于崩潰的地步。這銀屏國看似疆域廣袤,但是在咱們北俱蘆洲的東南部,卻是名副其實(shí)的小國,就在于銀屏國版圖靈氣不盛,出不了練氣士,就算有,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銀屏國這類窮鄉(xiāng)僻壤,徒有一個空架子,練氣士都不愛去逛蕩。"
這明擺著是將那年輕修士當(dāng)一個初出茅廬的雛兒看待了,宋蘭樵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番措辭的不妥,只是當(dāng)他小心打量那人神色,依舊豎耳聆聽,十分專注,宋蘭樵這才松了口氣,果然是那別洲宗字頭仙家的祖師堂貴人了,也虧得自己出身于春露圃這種與人為善的山頭,換成北俱蘆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頭渡船,一旦看破對方身份,說不定就要戲耍逗弄一番,一旦雙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氣,當(dāng)下不會下死手,但肯定會找個機(jī)會,扮演那野修,毀尸滅跡,這是常有的事情。
宋蘭樵猶豫了一下,還是咽下了已經(jīng)到嘴邊的提醒語。
大宗子弟,最要臉皮,自己就別畫蛇添足了,省得對方不念好,還被記恨。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輩,我反正閑來無事,有些悶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時候再找宋前輩喝酒。稍后離船,可能會對渡船陣法有些影響。"
宋蘭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過修士行事,素來隨心,這位老金丹便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講了幾句兆頭好的吉利話。
然后老修士看到那位姓陳的外鄉(xiāng)修士似乎有些尷尬。
為何不御劍哪怕覺得太過扎眼,御風(fēng)有何難
陳平安只得一拍養(yǎng)劍葫,單手撐在欄桿上,翻身而去,隨手一掌輕輕劈開渡船陣法,一穿而過,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后雙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綠劍光的頂端,膝蓋微曲,驟然發(fā)力,身形疾速傾斜向下掠去,四周漣漪大震,轟然作響,看得金丹修士眼皮子自打顫,好家伙,年紀(jì)輕輕的劍仙也就罷了,這副體魄堅(jiān)韌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
狗日的劍修！
陳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遙遙揮手作別。
宋蘭樵亦是如此,到底還是個懂禮數(shù)的,討厭不起來。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難也。
陳平安取出一只竹箱背在身上。
劍仙不樂意出鞘,顯然是在鬼蜮谷那邊未能酣暢一戰(zhàn),有些賭氣來著。
至于原名"小酆都"的劍胚初一,陳平安是不敢讓其輕易離開養(yǎng)劍葫了。
陳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將那三張?jiān)葡鰧m符箓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華山?jīng)]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
之所以揀選這艘春露圃渡船,一個隱蔽緣由,就在于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著急動身,而是尋了一處僻靜地方,開始煉化那根最長的積霄山金色雷鞭,約莫兩個時辰后,煉化了一個大概胚子,手持行山杖,開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銀屏國郡城。
先前在渡口與龐蘭溪分別之際,少年贈送了兩套廊填本神女圖,是他太爺爺最得意的作品,可謂價值連城,一套神女圖估值一顆谷雨錢,還有價無市,只是龐蘭溪說不用陳平安掏錢,因?yàn)樗珷敔斦f了,說你陳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說的那番肺腑之,十分清新脫俗,宛如空谷幽蘭,半點(diǎn)不像馬屁話。
陳平安厚著臉皮收下了兩套神女圖,笑著對龐蘭溪說下次重返骸骨灘,一定要與你太爺爺把酒歡。
龐蘭溪是實(shí)誠人,說我太爺爺手上僅剩三套神女圖都沒了,兩套送你,一套送給了祖師堂掌律祖師,想再要用些馬屁話換取廊填本,就是為難他太爺爺了。
陳平安一臉真誠,說你太爺爺胸中自有丘壑,對于那些壁畫城神女的靈性神韻,早已爛熟,腕下猶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筆,筆到紙,紙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與你太爺爺靈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龐蘭溪聽得目瞪口呆。
但是當(dāng)陳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遠(yuǎn)去之時,少年有些舍不得。
少年想要多聽一聽那家伙喝酒喝出來的道理。
當(dāng)時的渡船遠(yuǎn)處,披麻宗老祖師盯著手掌。
一旁龐山嶺點(diǎn)頭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師憋了半天,也沒能憋出些花俏語來,只得作罷,問道："這種爛大街的客套話,你也信"
龐山嶺一挑眉,"在你們披麻宗,我聽得著這些"
老祖師惱火不已,大罵那個年輕游俠厚顏無恥,若非對女子的態(tài)度還算端正,不然說不得就是第二個姜尚真。
陳平安那會兒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龐山嶺,定然在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察自己和龐蘭溪,至于老祖師的惱羞成怒,是不會知道了。
一位青衫背箱的年輕游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蕭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給羊腸宮看大門的小鼠精,這輩子有讀不完的書,在鬼蜮谷和骸骨灘之間安然往返,背著書箱,次次滿載而歸。
希望鐵索橋上的那兩頭妖物,一心修行,莫要為惡,證道長生。
希望那頭重新回去寺廟聽佛經(jīng)的老黿,能夠彌補(bǔ)過錯,修成正果。
不知道寶鏡山那位低面深藏碧傘中的少女狐魅,能不能找到一位為她持傘遮雨的有情郎
那位名叫蒲禳的白骨劍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劍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現(xiàn)身天地間,愁眉舒展開心顏
陳平安不知道這些事情會不會發(fā)生。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龐蘭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遙遠(yuǎn)的藕花福地那個讀書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陳平安,就像陳平安在年少時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齊先生。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