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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小說網(wǎng) > 劍來無刪減 >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jīng)地義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jīng)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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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供奉有一高兩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繪神像,只是歲月無情,漆彩剝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應(yīng)該是隨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長,瓔珞垂珠,色尤姝麗。

陳平安掃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這也是那些市井浪蕩子的幸運。

陳平安打算吃過了干糧,就去一趟蒼筠湖,只是這位湖君在岸上并無祠廟,有些頭疼。實在不行,還得露面現(xiàn)身,問一問那些色膽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還有什么水神祠廟。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yǎng)神,開始煉化那幾口寶鏡山的深澗陰沉之水。

同時心神緩緩沉浸,以山上入門的內(nèi)視之法,陰神內(nèi)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書記載內(nèi)容,很容易讓后世翻書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為何是白馬,書上就從無解釋。

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見,以大魚大蛟為候。更是讓人費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廟金身,從來不算少見。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睛,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機(jī),寂然不動。

唯有視線望向遠(yuǎn)處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牽動天地靈氣細(xì)微變化的漣漪波動,然后陳平安很快就看到那邊水色瀲滟,一前兩后三位女子,姍姍而來,為首女子,身穿彩衣,衣帶飄搖,水霧朦朧,身后兩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廟中的模樣,只不過姿色其實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實姿色遠(yuǎn)遠(yuǎn)不如神像所繪,不知當(dāng)年為祠廟渠主神像開臉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時,心中作何想。

再轉(zhuǎn)移視線,陳平安開始有些佩服廟中那撥家伙的膽識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臺,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葷話不斷,引來哄堂大笑,怪叫聲、喝彩聲不斷。

年少時,大抵如此,總覺得不守規(guī)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還有那年少時,遇見了其實心中喜歡的少女,欺負(fù)她一下,被她罵幾句,白眼幾次,便算是相互喜歡了。

那三位從蒼筠湖而來的女子,臨近祠廟后,便施展了障眼法,變成了一位白發(fā)老嫗和兩位妙齡少女。

老嫗嘴角冷笑不已,進(jìn)了祠廟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壯男子見著了這鶴發(fā)雞皮的老嫗,和身后兩位水靈如青蔥少女,頓時傻眼了。

一時間祠廟內(nèi)鴉雀無聲,唯有火堆枯枝偶爾開裂的聲響。

尤其是那個雙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頸、雙腿纏繞腰間的少年,轉(zhuǎn)過頭來,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輕輕撞了下身邊青壯男子,顫聲道:"不會真是水神娘娘問罪來了吧"

那男子搖搖頭,從錯愕變成了驚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個走夜路的老嬤嬤,帶著倆孫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們不認(rèn)識的,咱們艷福不淺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漬,由于知曉這男子的脾氣秉性,真怕他喝酒上頭,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勸說道:"哥,咱們可別沖動,鬧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壯男子嗤笑道:"鬧大了鬧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飯,剛好娶進(jìn)門當(dāng)媳婦。你們都別跟我搶,那倆丫頭片子,我瞧著都挺中意,不過我厚道,只要左邊那個,右邊的,你們自個兒慢慢商量。"

老嫗佯裝慌張,就要帶著兩位少女離去,已經(jīng)給那男子帶人圍住。

那個膽子最大跳上神臺的少年,已經(jīng)從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雙手叉腰,看著門口那邊的光景,嬉皮笑臉道:"果然那挎刀的外鄉(xiāng)人說得沒錯,我如今桃花運旺,劉三,你一個歸你,一個歸我!"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

望向廟內(nèi)一根橫梁上。

坐起一人,是個粗眉壯漢,腰間掛刀,雙腿掛下,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扯去身上一張黃紙符箓,被撕下后,符箓砰然燃燒殆盡。

老嫗神色大驚。

那漢子笑道:"不用點法子,釣不起魚兒。"

漢子舒展筋骨,同時一揮袖子,一股靈氣如靈蛇游走四方墻壁,然后打了個響指,祠廟內(nèi)外墻壁之上,頓時浮現(xiàn)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圖則如飛鳥。

他那撥市井蠢貨動身之前,就率先潛入這座水仙祠廟,畫符之后,又用了獨門符箓和秘術(shù),如同龜息隱匿之術(shù),這才能夠蒙蔽自身氣機(jī),不然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嚇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師門賴以成名的好手段,名為雪泥符,又名飛鳥篆,符成之后,最是隱蔽,不易察覺,真正如那飛鴻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fù)計東西。

不過除了這門符箓絕學(xué)之外,自家?guī)熼T到底是一座響當(dāng)當(dāng)?shù)谋议T派,而且精于刺殺,又與尋常兵家勢力不太一樣,故而同門師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將相公卿的貼身扈從,雖然在這十?dāng)?shù)國版圖上,師門算不得最頂尖的仙家勢力,可仍是沒人膽敢小覷。只不過他性子野,受不得約束,數(shù)十年間,獨獨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跡,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沒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鰍、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俠,生殺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個所謂的女俠,更是別有滋味。

漢子此刻看著那老嫗和兩位少女,已經(jīng)視為囊中之物。

老嫗緩緩問道:"不知這位仙師,為何處心積慮誘我出湖還在我家中如此作為,這不太好吧"

漢子伸手一抓,從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丟出,嫌棄道:"這幫小兔崽子,買的什么玩意兒,一股子尿騷-味,喝這種酒水,難怪腦子拎不清。"

漢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guī)煹芘c你家蒼筠湖湖君,不太對付,剛好這次我奉師命要走一遭隨駕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龍宮,不好找,知道你這娘們,從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怨婦,當(dāng)年我那傻師弟與蒼筠湖的恩怨,歸根結(jié)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趕來,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還真不怵他半點。不都說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頭我玩死了你,再將你尸體丟在蒼筠湖邊,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嫗?zāi)樕珣K白。

兩位侍女更是凄凄慘慘戚戚的可憐模樣,渠主夫人還能維持障眼法,她們已經(jīng)靈氣渙散,隱隱約約顯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蕩子更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尤其是那個站在神臺上的輕佻少年,已經(jīng)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癱軟。

陳平安雖然不知那漢子是如何隱蔽氣機(jī)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顯了,祠廟三方,都沒什么好人。

那個唯一還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還算剩下些良心,不過這會兒已經(jīng)嚇得尿褲子了。

老嫗干脆撤了障眼法,擠出笑容,"這位大仙師,應(yīng)該是來自金鐸國鬼斧宮吧"

那漢子愣了一下,開始破口大罵:"他娘的就你這模樣,也能讓我那師弟春風(fēng)一度之后,便心心念念這么多年我早年帶他走過一趟江湖,幫他散心解悶,也算嘗過好些權(quán)貴婦人和貌美女俠的味道了,可師弟始終都覺得無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遠(yuǎn)處樹枝上,始終雙手籠袖的陳平安瞇起眼。

廟門口那渠主夫人臉色難看,仍是語氣諂媚道:"當(dāng)年我與仙師的師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鴛鴦,而是鐵了心要做一對不合規(guī)矩的神人道侶,只是被藻溪渠主那個賤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報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勸湖君,他仍是執(zhí)意要出手傷人,才有了那么一樁誤會,仙師大人明鑒啊。"

渠主夫人見那橫梁上的漢子,已經(jīng)開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嬌媚笑道:"仙師大人,我這兩位婢女生得還算俊俏,便贈予仙師大人當(dāng)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憐惜一二,來年厭煩之后,能夠?qū)⑺齻兯突厣n筠湖。"

漢子問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師大人瞧得上眼,不嫌棄奴婢這蒲柳之姿,一并侍寢又何妨"

漢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兩下,"這些個腌臜貨,你如何處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該死,礙了仙師大人的眼,更是萬死。我這就將這些家伙清理干凈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盞瀲滟杯,以蒼筠湖水運精華做酒水,剛好借此機(jī)會,請君寬飲開懷,我親自為仙師大人倒酒,這兩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宮廷舞姬出身,她們寬衣解帶之后,起舞助興。"

漢子依舊笑意玩味,默不作聲。

這愈發(fā)讓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剎那之間。

漢子毫無征兆地一刀劈斬而出。

渠主夫人嚇得一縮頭,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卻不是取她頭顱,而是去往祠廟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轉(zhuǎn)頭望去。

只見一棵大樹那邊,被刀光映照之下,樹枝之上,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微微抬頭,一手猶然縮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與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氣撞在一起,襯托得那個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漢子心中驚訝,臉色不變,從坐姿變成蹲在橫梁上,手中持刀,刀鋒雪亮,嘖嘖稱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氣精純,凝練圓滿,銀屏國什么時候冒出你這么個年紀(jì)輕輕的武學(xué)大宗師了我可是與銀屏國江湖第一人打過交道的,卯足勁,倒也擋得住這一刀,卻絕對無法如此輕松。"

陳平安輕輕收起手掌,最后一點刀光散盡,問道:"你先前貼身的符箓,以及墻上所畫符箓,是師門秘傳只有你們鬼斧宮修士會用"

漢子笑道:"借下了與你打招呼的輕飄飄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裝大爺"

漢子從橫梁上飄落在地,當(dāng)他大踏步走向廟門口,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開的市井男子,都趕緊避讓更遠(yuǎn)。

漢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報上名號!若是與我們鬼斧宮相熟的山頭,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艷遇,見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當(dāng)個古道熱腸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俠仗義,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壯只覺得這仙師說得嚇人肝膽。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卻很是意外,姓杜的這番語,其實說得大有玄機(jī),談不上示弱,可絕對稱不上氣焰跋扈。

接下來,更讓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驚。

那個年輕游俠一閃而逝,站在了祠廟敞開大門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輕輕擰轉(zhuǎn),臉色猙獰道:"是分個勝負(fù)高低,還是直接分生死!"

結(jié)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沒打死我,已經(jīng)快嚇?biāo)牢伊恕?

渠主夫人真是沒膽子笑出聲,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驟然間,渠主夫人心思急轉(zhuǎn),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宮杜俞!你是那對金鐸國山上大道侶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還挺識趣,這個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門外那人又說道:"多大的道侶兩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顯赫身份,對方依舊半點不怕,看來今夜最不濟(jì)也是驅(qū)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兩敗俱傷,那是最好,若是橫空出世的愣頭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對付一個無冤無仇的游俠,總歸好商量,總好過應(yīng)付杜俞這個沖著自己來的兇神惡煞。哪怕杜俞將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年輕游俠剁成一灘肉泥,也該念自己方才的那點情分才對。畢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與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宮修士的臭脾氣,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開符陣,進(jìn)得來這廟,大爺我便讓你一招。"

一瞬間,祠廟墻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搖。

然后只見那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神出鬼沒一般,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杜俞身側(cè),一臂掃在后者脖頸之上,打得杜俞整個人氣府激蕩、當(dāng)場昏死過去,然后重重砸在祠廟內(nèi)的神臺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兩截,杜俞還身陷墻壁之中,至于那把刀,摔落在地,鏗鏘作響。

地上刀光如水,應(yīng)該是一把不錯的刀。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這一手稍作變化的鐵騎鑿陣式,配合破陣入廟之后的一張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這個揚要讓自己一招的家伙,應(yīng)該就要當(dāng)個不孝子,讓那對鬼斧宮大道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當(dāng)然,山上修士,百歲乃至千年高齡依舊童顏常駐,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陳平安想要回頭跟那人"虛心請教"兩種獨門符箓。

至于那些一個個魂飛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壯,剛好被拳罡激蕩而出的氣機(jī)漣漪瞬間震暈過去。

至于那個神臺上的輕佻少年,被倒飛出去的杜俞一腳勾連,也給打暈過去,相較于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場要更加凄慘。

一切都算計得絲毫不差。

卻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個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裝死不會啊"

少年趕緊后仰倒地,腦袋一歪,還不忘翻白眼,伸出舌頭。

陳平安笑問道:"渠主夫人,打壞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語之際,一揮袖子,將其中一位青壯漢子如同掃帚,掃去墻壁,人與墻轟然相撞,還有一陣輕微的骨頭粉碎聲響。

那位坐鎮(zhèn)一方溪河水運的渠主,只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連忙顫聲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師高興就好,莫說是斷成兩截,打得稀碎都無妨。"

陳平安問道:"隨駕城那邊,到底怎么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一盞寶光流轉(zhuǎn)的仙家器物,"仙師可以一邊飲酒,容奴婢慢慢道來。"

陳平安笑道:"你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邊都不吃香,你覺得管用嗎再說了,他那師弟,為何對你念念不忘,渠主夫人你心里就沒點數(shù)你真要找死,也該換一種聰明點的法子吧。當(dāng)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騙"

渠主夫人趕緊收起那只酒盞,但是頭頂天靈蓋處涌起一陣寒意,然后就是痛徹心扉,她整個人給一巴掌拍得雙膝沒入地底。

神魂晃蕩,如置身于油鍋當(dāng)中,渠主夫人忍著劇痛,牙齒打架,顫音更重,道:"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陳平安擺擺手,"我不是這姓杜的,跟你和蒼筠湖沒什么過節(jié),只是路過。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讓我一招,我是不樂意進(jìn)來的。一五一十,說說你知道的隨駕城內(nèi)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裝不知道,那我可就要與渠主夫人,好好合計合計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盞瀲滟杯,其實是件用來承載類似迷魂湯、桃花運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難纏百倍??!

渠主夫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那鄰居隨駕城的禍?zhǔn)乱灰坏纴怼?

陳平安一邊聽她的講述,眼角余光一邊悄然留意兩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隨駕城的城隍爺,果真是即將金身崩壞,行至香火大道的盡頭了,所謂窮途末路,不過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爺也不例外,用盡了法子,先是疏通關(guān)系,耗盡積蓄,跟朝廷討要了一封逾越禮制的誥命,可是效果依舊不好,這源于一樁當(dāng)時無人太過在意、卻影響深遠(yuǎn)的陳年舊事,百年之前,隨駕城發(fā)生過一樁一戶書香門第滿門橫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員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實真相則遠(yuǎn)非如此,當(dāng)時城隍廟上下官吏,一樣不知后果如此嚴(yán)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蒼筠湖與隨駕城是近鄰,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曉諸多內(nèi)幕,那個書香門第,數(shù)代人行善積德

,家族祠堂匾額內(nèi),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卻一夜之間,慘遭橫禍,雞犬不留。城隍爺雷霆震怒,開始命諸司胥吏糾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城隍廟自己頭上,原來城隍廟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作為城隍爺?shù)牡谝惠o吏,與那位職責(zé)類似一縣縣尉輔官的枷鎖將軍,相互勾結(jié),一個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誘惑欺凌那個家族的女子,而枷鎖將軍則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著拿去賄賂一位仙家修士,試圖去往州城城隍閣任職,高升為一人之下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鎖將軍便要挾陰陽司主官,兩位本該幫助一郡風(fēng)調(diào)雨順、陰陽有序的城隍廟大員,合伙請了一伙流竄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書香門第,陰陽司主官則早早私藏了兩位美婦,金屋藏嬌于郡城外的鄉(xiāng)野僻靜宅邸中。

若僅是如此,城隍爺哪怕稍稍徇私,輕判了兩位輔官,也不至于淪落今天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長沽名釣譽的城隍爺,明面上讓諸司鬼吏幫著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斬殺,不留一個活口,然后暗中放過了陰陽司主官,打殺了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鎖將軍,至于那兩位婦人自然難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書香門第有一個孩子,剛好與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夾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護(hù)主,故意死在了夾壁附近,以自己尸體遮掩了入口,而那個孩子最終得以僥幸逃出隨駕城,十?dāng)?shù)年后,在一個世交前輩的幫助下,得以更換姓名戶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順?biāo)?成為一郡父母官,開始著手翻案,順藤摸瓜,就給他查到了城隍廟那邊,然后自然又是一樁慘案,只是相比當(dāng)年的人盡皆知,這一次,從頭到尾,悄無聲息,朝廷那邊得知的消息,無非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該前途似錦的讀書人,一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書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城中兇險,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視死如歸,最終在那一天,他去了淪為荒廢鬼宅多年的府邸那邊,在夜幕中,那人脫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頭,然后……便死了。

事實上,從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廟諸司鬼吏就已經(jīng)圍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親自當(dāng)起了"門神",衙署之內(nèi),更是有文武判官隱匿在此人身邊,虎視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從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別說是路上行人,就連更夫都沒有一個。

隨駕城的城隍爺在斬草除根后,三年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金身開始出現(xiàn)一道裂縫。

積攢下來的那些陰德,竟是都無法彌補這條裂縫,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蔓延金身。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隨駕城異象。

陳平安一直安靜聽著,然后那位渠主夫人略帶幸災(zāi)樂禍的語氣,為隨駕城城隍廟來了一句蓋棺定論,"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們這些城隍廟最熟稔不過的措辭,真是好笑,隨駕城那城隍廟內(nèi),還擺著一只石刻大算盤,用來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陳平安終于開口問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給城隍廟攔截下了"

渠主夫人搖頭道:"回稟仙師,按照我家湖君的說法,那太守行事頗為縝密,確實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對,只是不知為何,泥牛入海一般,這么多年下來,朝廷渾然不知此事,倒是那個收信之人,官場順?biāo)?當(dāng)年都做到了刑部尚書,后來更是家門昌盛,子孫科舉文運都極好,光是進(jìn)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陳平安又問道:"連同這個姓杜的,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趕赴隨駕城,又是為何難不成那位隨駕城城隍爺,如此光風(fēng)霽月,交了這么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廟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頭說道:"隨駕城風(fēng)水頗為奇怪,在城隍廟出現(xiàn)動蕩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異寶了,每逢月圓、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會有一道寶光,從一處牢獄當(dāng)中,氣沖斗牛,這么多年來,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異寶的根腳,只是有堪輿高人推測,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氣運孕育了數(shù)千年的天材地寶,隨著隨駕城的怨氣煞氣太重,縈繞不去,便不愿再待在隨駕城,才有了重寶現(xiàn)世的兆頭。"

陳平安再瞇眼而問,"我不過是隨便問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這么多駭人聽聞的真相,然后那么多能人異士,又經(jīng)過這么多年了,一個個騰云駕霧飛來飛去,在那座隨駕城來來回回,說不得還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沒一位神仙老爺,嘗試為那戶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這一次的發(fā)愣,是油然而生,并非作偽,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與城隍廟交惡,豈不是更得不著那件異寶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抬頭望向夜空,撓了撓頭,"這樣啊,倒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說法。"

祠廟神臺后墻壁那邊,有些聲響。

渠主夫人只覺得一陣清風(fēng)撲面,猛然轉(zhuǎn)頭望去。

神臺被那人一撞對半而開,塵土飛揚,已經(jīng)偷偷清醒過來、想要有所動作的鬼斧宮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單手抓住脖頸,狠狠砸入地面。

當(dāng)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經(jīng)氣機(jī)斷絕,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后在那一刻,身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體冰涼,如墜冰窟。

那人,側(cè)身轉(zhuǎn)過頭來,望向她。

他面無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處,正有蛟龍搖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頭顱來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間。

渠主夫人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遠(yuǎn)一些,只是雙腳深陷地底,只好身體后仰,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至于直接被嚇?biāo)馈?

只是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人便驀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紅塵,不沾因果嘛,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_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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