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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三章 還不過來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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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是奔著那個聲名在外的二掌柜來的。有兩個沒羞沒臊的,不但買了酒,還在酒鋪墻壁的無事牌那邊,刻了名字,寫了話語在背后,疊嶂如果不是鋪子掌柜,都要忍不住將無事牌摘下,寧姚先前那次,去翻開了那兩塊無事牌,看過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圍了一大幫的孩子。

依舊是說了個上次沒說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斷在關(guān)鍵處,笑瞇瞇撂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

身邊全是抱怨聲。

那個比郭竹酒還要更早想要跟陳平安學(xué)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陳平安腳邊,從陶罐里摸出一顆銅錢,"陳平安,你接著說,有賞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加錢。"

陳平安伸手推開孩子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然后陳平安從懷中取出一張拓碑而來的紙張,輕輕抖開,"這上邊,有沒有不認識的字有沒有想學(xué)的"

有個少年悶悶道:"不認識的字,多了去,學(xué)這些有什么用,賊沒勁。不想聽這些,你繼續(xù)說那個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差不多皆是如此,對于識文斷字,陋巷長大的孩子,確實并不太感興趣,新鮮勁兒一過去,很難長久。

識字一事,在劍氣長城,不是沒有用,對于那些可以成為劍修的幸運兒,當然有用。

可是在這邊的大街小巷貧寒人家,也就是個解悶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書上,那些畫像人物,到底說了些什么,其實所有人都覺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從小打到再到老到死,雙方一直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沒什么關(guān)系。

陳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只與你們解一字,說完之后,便繼續(xù)說故事。"

陳平安拿起膝蓋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寫出一個字,穩(wěn)。

陳平安笑問道:"誰認識"

有人說出。

然后陳平安揚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隱約有靈氣縈繞的竹枝,說道:"今天誰能幫我解字,我就送給他這根竹枝。當然,必須解得好,比如最少要告訴我,為何這個穩(wěn)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帶個著急的急字,難道不是相互矛盾嗎莫不是當初圣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為咱們瞎編出這么個字"

一大幫孩子,大眼瞪小眼,干瞪眼。

能夠認出它是穩(wěn)字,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誰還曉得這個嘛。

一個鬼鬼祟祟藏在眾人當中的小姑娘,輕聲道:"未來師父,我曉得意思。"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你從小讀書,你來解字,對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饞師父手里的那根竹枝,這要是被她得了,回了自家大街那邊,那還不威風(fēng)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惱,"早知道就不讀書了。"

在眾人發(fā)現(xiàn)郭竹酒后,有意無意,挪了腳步,疏遠了她。不單單是畏懼和羨慕,還有自卑,以及與自卑往往相鄰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也毫無感覺,她腰間懸掛的那枚抄手小硯臺,觸碰泥地也無所謂。

一個眉清目秀卻衣衫縫補的貧苦少年,鼓起勇氣,微微漲紅了臉,指著陳平安身前地上的那個字,語顫抖,輕聲道:"禾急為穩(wěn),禾苗其實長得快,卻長得緩慢。我家靈犀巷,有塊小石碑,上邊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說法,我與疊嶂姐姐問過,她知道意思,只是疊嶂姐姐說她其實也沒見過什么稻秕稃。我覺得這個穩(wěn)字,有那以禾為本、急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疊嶂姐姐新開的酒鋪子,掙錢快,但是花錢慢,就有了家底,疊嶂姐姐就可以買更大的宅子。"

陳平安對這個少年早就看在眼里,是聽故事、說文解字最認真最上心的一個。

少年也是當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學(xué)徒之一。

但是陳平安卻發(fā)現(xiàn)少年體魄孱弱,不但已經(jīng)失去了練拳的最佳時機,而且確實先天不適合習(xí)武,這還與趙樹下不太一樣。不是說不可以學(xué)拳,但是很難有所成就,最少三境之苦,就熬不過。

陳平安還不死心,與寧姚問過之后,寧姚遠遠看了眼少年,也搖頭,說少年沒有練劍的資質(zhì),第一步都跨不過去,此事不成,萬事皆休,強求不來。陳平安這才作罷。

興許不是少年真正多愛識字

,只是從小孤苦,家無余物,無所事事,總要做點什么,若是不花錢,就能讓自己變得稍稍與同齡人不一樣些,寒酸少年就會格外用心。

陳平安笑著點頭,"張嘉貞,你解穩(wěn)字,對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陳平安遞過去竹枝,沒想到陳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卻徹底漲紅了臉,慌慌張張,使勁搖頭道:"我不要這個。"

陳平安也就收回了竹枝,笑問道:"怎么,想學(xué)拳"

張嘉貞還是搖頭,"會耽誤長工。"

陳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長,才是最緊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難過上好日子,到時候怨天尤人,就會處處有理,覺得人好都還是個錯,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齡人當中,數(shù)他識文斷字最多,可是真正學(xué)問,豈會知道可陳平安這些語,到底不是圣賢道理,就是粗淺的家長里短,張嘉貞到底還是可以聽出一些,比如陳平安會認可他打長工掙錢,養(yǎng)活自己,這讓少年心安許多。

能夠被人認可,哪怕很小。對于張嘉貞這種少年來說,可能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那個捧著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當磚瓦匠!沒出息,討到了媳婦,也不會好看!"

陳平安伸手按住身邊孩子的腦袋,輕輕晃動起來,"就你志向高遠,行了吧你回家的時候,問問你爹,你娘親長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問,有這英雄氣魄,我單獨給你說個神怪故事,這筆買賣,做不做"

"我皮癢不是故事你常說,又跑不掉。但是我娘親一發(fā)火,我爹只會讓我頂上去挨揍。"

那孩子舉起陶罐,氣呼呼道:"陳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錢不掙,你是傻子嗎"

陳平安笑道:"今天說完了后半段故事,我教你們一套粗淺拳法,人人可學(xué),不過話說在前邊,這拳法,很沒意思,學(xué)了,也肯定沒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覺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聲,覺得也行,不學(xué)白不學(xué),于是抱緊陶罐。

陳平安對那孩子笑呵呵道:"錢罐子還不拿來"

孩子問道:"騙孩子錢,陳平安你好意思你這樣的高手,真夠丟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學(xué)拳,不然以后成了高手,絕不像你這樣。"

小板凳四周,笑聲四起。

哪怕是張嘉貞這些歲數(shù)較大的少年,也羨慕那個孩子的膽大包天,敢這么跟陳平安說話。

陳平安繼續(xù)說完那個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后站起身,將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們也紛紛讓出空地,看著那個青衫男子,緩緩六步走樁。

陳平安站定,笑道:"學(xué)會了嗎"

郭竹酒目不轉(zhuǎn)睛,絕頂拳法,宗師風(fēng)范!

那個捧著錢罐子的孩子愣愣道:"完啦"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

孩子輕輕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張牙舞爪的出招,氣喘吁吁收拳后,孩子怒道:"這才是你先前打贏那么多小劍仙的拳法,陳平安!你糊弄誰呢一步步走路,還慢死個人,我都替你著急!"

陳平安指了指地上那個字,笑道:"忘了"

陳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樁,依舊緩慢,悠悠出拳,邊走邊說:"一切拳法-功夫,都從穩(wěn)中求來。有朝一日,拳法大成,這一拳再遞出……"

走樁最后一拳,陳平安停步,傾斜向上,拳朝天幕。

孩子們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陳平安已經(jīng)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準備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問道:"這一拳打出去,也沒個雷聲"

其余人也都紛紛點頭,覺得半點不過癮。

陳平安笑道:"我又沒真正出拳。"

氣氛便有些尷尬了。

郭竹酒氣沉丹田,大聲喊道:"轟隆??!"

陳平安伸手捂額,是有些丟人現(xiàn)眼,不過不能傷了小姑娘的心,便昧著良心擠出笑臉,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余大小孩子們,也都面面相覷。

散了散了,沒勁,還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陳平安喊了張嘉貞,少年一頭霧水,依舊來到陳平安身邊,惴惴不安。

對于少年而,這個名叫陳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陳平安緩緩而行,手腕擰轉(zhuǎn),偷偷取出一枚竹葉,塞給張嘉貞,輕聲道:"送你的,平??梢耘宕髟谏?與那拳樁一樣,都無用處,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么,事實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愿意學(xué)拳,每天多走幾遍,與這小小竹葉,幫你略微抵御風(fēng)寒,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時節(jié),當長工當?shù)幂p松些,還是可以的。"

張嘉貞攥緊竹葉,沉默片刻,"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習(xí)武和練劍"

陳平安點頭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紅,低頭不語。

陳平安望向前方,"小小年紀,就能夠?qū)ψ约贺撠?zé),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張嘉貞,你不要看輕自己。"

少年抬起頭。

陳平安笑道:"嘉貞這個名字,是你自己看了那么多碑文,自己擷取兩字,取的名字"

少年點點頭,"爹娘走得早,爺爺不識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陳平安轉(zhuǎn)頭說道:"嘉為美好,貞為堅定,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劍氣長城的日子,過得不太好,這是你完全沒辦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認命,但是怎么過日子,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以后會不會變得更好,不好說,可能會更難熬,可能你以后手藝嫻熟了,會多掙些錢,成了街坊鄰居都敬重的匠人。"

說到這里,陳平安轉(zhuǎn)頭笑道:"但是最少,我以后與其他人說山水故事的時候,可能會跟人提起,劍氣長城靈犀巷,有一個名叫張嘉貞的匠人,手藝之外,興許別無長處了,但是打小就喜歡看碑文,識文斷字,不輸讀書人。"

在張嘉貞走后。

從頭到尾,郭竹酒都沒說話,就是抬起頭,看著一年半后就是自己師父的男人。

剎那之間,郭竹酒瞪大眼睛,充滿了期待。

只見陳平安掐指一算,然后說道:"收徒一事,還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嘆了口氣。

陳平安繼續(xù)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鋪,錢財如流水,盡收我囊中,遠遠瞧著就很喜慶,心情不錯的陳平安便隨口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說是天下百兇,才可以養(yǎng)出一個文章傳千古的詩詞人。"

郭竹酒搖頭道:"未來師父學(xué)問大,未來弟子學(xué)問小,不曾聽說過。"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風(fēng)水,已經(jīng)蔓延到劍氣長城這邊了嗎沒道理啊,罪魁禍首的開山大弟子,朱斂這些人,離著這邊很遠啊。

郭竹酒好奇問道:"后邊還有話吧"

陳平安點點頭,"膾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么,你們所有人,祖祖輩輩,在此萬年,足可羞殺世間所有詩篇。"

郭竹酒問道:"師父,需不需要我?guī)湍銓⑦@番話,大街小巷嚷嚷個遍弟子一邊走樁練拳一邊喊,不累人的。"

陳平安無奈道:"別。"

郭竹酒偷著樂。方才這句話,可藏著話呢,自稱弟子,喊了師父,今兒賺大發(fā)了。

到了酒鋪那邊。

寧姚看著準備腳底抹油的郭竹酒,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寧姚身前,笑道:"寧姐姐,咋個今兒特別好看。"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這些。"

郭竹酒見寧姐姐難得不揍自己,見好就收,回家嘍。

小時候,會覺得有好多大事真憂愁。

長大后,就會忘了那些憂愁是什么。

寧姚與陳平安一起返回寧府。

寧姚問道:"真打算收徒"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是不記名的那種。郭家待人厚道,我難得能為寧府做點什么。"

不知何時在鋪子那邊喝酒的魏晉,好像記起一件事,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的背影,以心聲笑:"先前幾次光顧著喝酒,忘了告訴你,左前輩許久之前,便讓我捎話問你,何時練劍。"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疊嶂喊道:"大掌柜,以后魏大劍仙在此飲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晉取出一枚谷雨錢,放在桌上,"好說。"

寧姚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苦笑道:"我得馬上去劍氣長城一趟,讓白嬤嬤準備好藥缸子,若是太晚不見我,你就去背我回來。"

————

劍氣長城那邊。

左右面朝南方,盤腿而坐,閉目養(yǎng)神。

許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不愿接受。

于是最終孑然一身,選擇遠離人間是非,向大海御劍而去。

這并不是一件如何劍仙風(fēng)流的事情,事實上半點都不愜意。

不過當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邊,那個小師弟,膽子都敢如此大。_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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