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聾兒打開禁制后,如主人開門迎客,陳平安置身其中,視野豁然開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只有一塊巍峨石碑,上書"鷓鴣天"三字。
陳平安穩(wěn)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調(diào)整呼吸,將那些滾滾涌來的沛然靈氣,一一阻擋在外。
老聾兒掌管的這座牢獄,是一處破碎的洞天,類似倒懸山的黃粱酒鋪,靈氣尤其盎然,并無絲毫劍氣壓勝。
此地沒有其他劍仙坐鎮(zhèn),甚至連劍修都沒有一個,自老聾兒接手之后,就只有這位妖族出身的飛升境看著。
老聾兒,不是真聾,一位飛升境,能耳背到哪里去只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對老聾兒向來鄙夷唾棄,老聾兒又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軟柿子,而且極少拋頭露面,倒也沒惹出什么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劍坊,齊家管著衣坊,陳家負(fù)責(zé)丹坊,就是劍氣長城真正意義上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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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四處禁地。
避暑行宮的檔案,關(guān)于牢獄,文字記載不多,只是粗略記錄了歷代關(guān)押妖物的身份、淵源,死了的,無非是一筆勾去。
老聾兒笑了笑,年輕隱官信不過自己很正常,還信不過老大劍仙嗎不過很快釋然,不是這種性子,當(dāng)不了隱官,走不到這里來。當(dāng)時在城頭上,需要劍仙護(hù)陣隱官一脈,信不過的,不是自己,其實是陸芝。這會兒信不過的,是自己。是不是到最后,連陳清都一并信不過不管答案是什么,老聾兒都覺得有點意思。
陳平安與老聾兒幾乎同時挪步前行,陳平安發(fā)現(xiàn)看上去不過相距百余丈的石碑,如果就這么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盞茶的工夫。
老聾兒不愿被誤認(rèn)為是店大欺客,敬稱了一聲隱官大人,然后直接道破天機(jī),"心神越小,念頭越小,步子越小,我們反而走得快些。"
陳平安照做,果然轉(zhuǎn)幾個眨眼功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聾兒微微訝異,難免會將陳平安與前邊兩任隱官作比較,那個脾氣不太好的羊角辮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氣沖到石碑那邊,以至于瞬間離了石碑千百里,這還不算,蕭愻就一直那么飛掠下去,樂此不彼,結(jié)果一旬光陰之后,按照市井俗子的腳力計算,蕭愻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壺仙家酒釀,每天就是在那里撒腿狂奔,與石碑愈行愈遠(yuǎn),老聾兒見過無聊的劍修,沒見過她那么無聊的。至于更前邊的那位隱官大人,不無聊,就是無趣,不過桌面底下的功勞,真不算小了,那座海市蜃樓,就是他花錢找人一手打造出來的,只可惜修行資質(zhì)太差,壽命不長,不然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會是蕭愻,更不會是身邊年輕人。
老聾兒陪著年輕隱官,一起仰視那座石碑。
老聾兒沙啞開口道:"鷓鴣天,此三字,是兩位上古眷侶劍仙的手筆,輩分極高,比龍君、觀照年紀(jì)稍小而已,只是在劍氣長城沒太大的名聲。"
老聾兒笑道:"相信以隱官大人的眼力,應(yīng)該早早看出門道了,鷓、天二字,是男子劍仙刻畫而出,波磔極佳,唯獨鴣字,是女子手筆,劍氣凌厲,依舊難掩一絲嬌柔,當(dāng)時她又身負(fù)重傷,略有疲態(tài),男子便補(bǔ)救一番,最后一字,看似精神抖擻,法度嚴(yán)謹(jǐn),救了中間字一救,其實已經(jīng)為眷侶神傷幾分,比起鷓字,本該氣勢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余,劍意不足,可惜了,實在可惜。"
陳平安實誠道:"我沒看出這些。"
奇了怪哉,怎么當(dāng)?shù)奈氖ヒ幻}關(guān)門弟子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對光陰長河不陌生才對"
陳平安點頭道:"不陌生。"
老聾兒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鷓鴣天三字,好似被拆解開來,一筆一劃,離開石碑,劍光匯聚在一起,如溪澗匯聚成河,老聾兒帶著陳平安,蹚水其中,當(dāng)兩人行到水窮處,別有洞天。
陳平安視線中景象又是驟然一變,尸骸滿地,瘡痍滿目。有枯骨慘白且極大,綿延如山脈,也有金黃色尸骨的神靈之軀。
應(yīng)該是一處遠(yuǎn)古神靈與妖族慘烈廝殺的古戰(zhàn)場遺址。
有一處大坑,鑿有臺階。
境界高的妖族,關(guān)押在高處。
拾級而下,陳平安突然問道:"如果沒有老大劍仙,一座劍氣長城,前輩會殺掉多少劍修"
老聾兒毫不掩飾,微笑道:"入眼皆死。"
然后補(bǔ)充了一句,"并非惱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頭,犯不著。"
他轉(zhuǎn)頭問道:"前輩"
陳平安說道:"年紀(jì)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沒結(jié)仇的,都算前輩。"
老聾兒點頭道:"好習(xí)慣。"
然后老聾兒說道:"按照老大劍仙的意思,是要隱官大人代我出手。"
陳平安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jīng)想通了。
不斷往下延伸的階梯彎曲不定,陳平安視野模糊,只見階梯,不見其余任何天地景象,不過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籠之后,視線就會清明幾分,只見那些牢獄以一條條凝為實質(zhì)的劍光作為柵欄,路過牢籠多空置,老聾兒停步指著一座空蕩蕩的牢獄,"這里邊的,已經(jīng)給老大劍仙拔掉頭顱了。丹坊那邊應(yīng)該大賺了一筆。"
陳平安說道:"金甲洲兩條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筆神仙錢,買去了那位飛升境尸骸的大頭。為了能夠安然攜寶返程,還專門重金聘請了位劍仙護(hù)航。"
老聾兒有些埋怨,"丹坊那邊委實惱人,好像是我攔著他們不宰掉這些上五境妖族,我管著成千上萬的妖族也是管,管著一頭兩頭也是管,又撈不著半點好處,怨我作甚這么簡單的一個道理,有那么難想明白嗎費思量,費思量啊。"
陳平安說道:"不怨你,人人將心比心,處處善解人意,愿意敬重前輩,劍修個個不因你妖族身份而側(cè)目,你還能活嗎好意思活嗎前輩有什么好費思量的。應(yīng)該偷著樂才對吧。"
老聾兒笑道:"在理,真?zhèn)€在理??上н@般爽快道理,以前聽得太少了。那個阿良,便沒說到點子上去。只騙我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開宗立派都不難。"
一路行去,終于見到了第一頭妖族修士。
是一頭現(xiàn)出真身、盤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氣橫生,
陳平安走近牢籠柵欄,凝神望去,依舊看不真切。
這座牢獄,關(guān)押著六位上五境妖族,六十一位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位。
死了的,都會被丟到丹坊去,一身是寶,物盡其用。也有活著離開的,是去那海市蜃樓,要么相互廝殺,或是與劍修廝殺,再就是老聾兒閑來無事,挑出來的那些弟子人選。被老聾兒傳授劍術(shù),擱在任何一座天下,只要不是這劍氣長城這牢籠,那都是夢寐以求的天大道緣,一位飛升境的傳道人,還不藏私,傳授劍術(shù),還不是死了都要學(xué)
問題在于,在這里,老聾兒的劍術(shù)太高,學(xué)劍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躋身元嬰境就得死。
許多故意停滯在金丹境瓶頸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漲,壽命就短,會死,要么道心崩碎,要么直接被不斷壯大的劍氣炸爛金丹,至于那副皮囊,老聾兒還是施展手段,留下來,不然丹坊會問責(zé)。
關(guān)于老聾兒的根腳,避暑行宮也有記載,比較古怪,是一位假裝劍修的飛升境大妖,煉化了數(shù)把劍仙遺物飛劍,與陳平安煉化初一、十五作為本命物,是一樣的路數(shù),老聾兒境界夠高,又有三把煉化為己用的飛劍,所以顯得比劍仙更像劍修。老聾兒曾是蠻荒天下橫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劍氣長城,安心當(dāng)個苦兮兮的牢頭,未嘗沒有"十三境再養(yǎng)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想法。
至于陳平安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也極富傳奇色彩,最早被關(guān)押之時,才元嬰境瓶頸修為,不曾想在這壓勝之地,本該茍延殘喘,千年間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咱們這這就動手"
老人有些好奇,年輕隱官為何沒有攜帶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想要單憑雙拳捶殺一頭仙人境大妖,誰耗死誰還真不好說,老聾兒當(dāng)然知道陳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只是金身境瓶頸武夫,體魄還是不夠堅韌,要殺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陳平安注定撐不到最后一拳,面對一位仙人境,境界懸殊太多,便是曹慈來了,一樣束手無策。
一旦請人代勞,再被施展那種手段,就要火候全無了,意義不大。
何況老聾兒覺得除非陳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許希望,勉強(qiáng)能夠承受那份形銷骨立、魂魄支離破碎之苦。
即便年輕隱官的武道境界,與那曹慈、郁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個境界視之,可即便是遠(yuǎn)游境武夫,陳平安仍是差了一個境界的。
陳平安開始挪步,"不急。"
然后一路走去,陳平安都是看幾眼就繼續(xù)趕路。
老聾兒忍不住問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頭路,耽誤不了正事。"
老聾兒笑問道:"事情就只是這么個事情,有差嗎"
陳平安笑道:"就當(dāng)是散心。"
老聾兒說道:"年輕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雖說容易做事準(zhǔn),做人狠,卻容易剝啄元氣,傷了福緣。"
陳平安笑道:"前輩高見,說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處處小心,是會小了心。"
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困頓三千年,頭一回被人一口氣稱呼了這么多聲"前輩",也極少與一位劍修相互攀談,語如此之多。
陳平安問道:"先前老大劍仙是如何與前輩約定的"
老聾兒說道:"等我出城傾力廝殺之時,第一,宰掉所有關(guān)押在此的妖族,當(dāng)然現(xiàn)在改了,換成隱官大人親自動手。第二,我可以從這邊帶走三個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老聾兒不談在蠻荒天下的修行歲月,光是在劍氣長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余。
苦熬三千年,還只是個飛升境,沒能撈到一個"劍仙"后綴。
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見著個新鮮面孔,是個蜷縮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覺到了老聾兒和陳平安,依舊故作不知。
后邊幾位上五境妖族,雖各自被鎮(zhèn)壓,可是游曳不定的冰冷視線,依舊猶如實質(zhì)。也有那大妖狀若瘋癲,瘋狂撞擊劍光柵欄,血肉模糊也不愿停下,最后雙手死死攥住兩條劍光,大罵老聾兒,更罵那個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輕人,陳平安就停下腳步,以嫻熟的蠻荒天下語,問了幾個問題,大妖只是謾罵不已。
之后也有那磕頭求饒的妖族地仙,還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齡,依舊面生光華,媚好常如少女顏色,見著了年輕隱官,楚楚可憐,側(cè)身而坐,手捂心口,緊緊咬著嘴唇,欲哭不哭。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愿意立下誓,甘當(dāng)奴役,只求能夠活著離開此地。陳平安始終一不發(fā)。
老聾兒笑道:"那個狐媚子,雖說只有七尾,但是隱官大人收她當(dāng)個丫鬟,不跌份。相信隱官大人這點權(quán)力還是有的,而且不用擔(dān)憂她的忠心。"
陳平安沒搭話。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當(dāng)年從大隋返鄉(xiāng)的半路上,風(fēng)雪夜中的山崖棧道。
這些年的一次次遠(yuǎn)游,大小狐魅,確實見過不少了。不過一直沒機(jī)會去清風(fēng)城許氏的狐國看看,徐遠(yuǎn)霞曾經(jīng)說過那兒必須要去,男人不去狐國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溫柔鄉(xiāng)英雄冢是個什么。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與阿良關(guān)系不淺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再就是從中土神洲銷聲匿跡的酡顏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園子,跟陳平安換來了一封將來會交到醇儒陳淳安手上的密信,無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夠稍稍善待這位上五境精魅。說到底,既是為酡顏夫人求來一張來自儒家圣人的護(hù)身符,陳平安也是在為陸芝做長遠(yuǎn)考慮。境界高,就會有境界高的大憂患,陸芝偏偏又不是那種愿意行事圓滑的劍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該她陸芝是外鄉(xiāng)人了。讀書人算計起來,彎彎繞繞何其多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陽謀,由不得陸芝不出劍,那才是天大的麻煩。所以陸芝身邊有酡顏夫人幫著出謀劃策,比較讓人放心。只是陳平安也擔(dān)心酡顏夫人的私心怨懟太重,陸芝會受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所以一旦陳淳安出面,既是庇護(hù),更是監(jiān)督,由不得酡顏夫人任性行事。
只是酡顏夫人暫時還不清楚這件事,估計當(dāng)下她還在好奇年輕隱官親口承諾的一樁功勞,到底能夠換來何物。陳平安也沒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著陸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還有一位被視為最正統(tǒng)月宮種的夫人,還是生死不知。陳平安早已確定,就是范家幕后供奉桂夫人。
最后是一頭躋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樣不知所蹤。
牢獄最底層,最后一座牢籠,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過兩尺,大約一畝,碧綠幽幽,水運濃郁,竟是直接顯化為一尾尾碧綠小魚兒,池水清澈,纖毫畢現(xiàn),那些驀然靜止不動的碧綠小魚,如懸空中。里邊關(guān)押著一個探出頭顱的少年,頭顱以下的入水身軀,竟是半點不見,好似與水相融。
應(yīng)該是一門養(yǎng)龍之法
那妖族少年臉上依稀有鱗痕,額頭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陳平安雙手籠袖,駐足不前,與那少年對視。
洞府境修為,幻化人形沒多久。
歸根結(jié)底,還是勝在天賦異稟。修行路上,想要祖師爺賞飯吃,先得老天爺賞飯吃才行,能不能修行,
陳平安開始返回,贊嘆道:"得了機(jī)緣,練劍修行,師傅領(lǐng)進(jìn)門,更問道心,前輩這三個弟子,大道成就,會嚇?biāo)廊恕?
連同少年在內(nèi)三個,當(dāng)下境界分別是洞府境,龍門境,金丹境瓶頸。
這座牢籠,不關(guān)押路邊撿來的阿貓阿狗。越是年紀(jì)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資質(zhì)驚艷根骨重。
老聾兒苦笑道:"隱官大人,不至于吧"
這個年輕人,當(dāng)然難纏,可他仍是隨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問題是陳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平安真要鐵了心違約,連同三個弟子一并宰了拉倒,就陳清都那脾氣,會偏袒誰,需要想嗎
陳平安說道:"一直以來,前輩恪守本分,晚輩內(nèi)心敬重。"
老聾兒嗤笑道:"但是"
陳平安笑道:"前輩這么會聊天,那就前輩繼續(xù)說,晚輩洗耳恭聽。"
老聾兒壓根就沒打算跟這個年輕人做買賣。
老聾兒大聲問道:"老大劍仙,這也成不管管"
沒有回應(yīng)。
陳平安繼續(xù)說道:"前輩挑中的三個,應(yīng)該都有上五境的資質(zhì)吧"
老聾兒無奈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按照一個玉璞境,兩個仙人境計算,當(dāng)然是劍修。我與前輩討要三份修道機(jī)緣,道訣法寶皆可,適宜妖族修行的道訣為佳。"
老聾兒松了口氣,這些玩意兒,對于一位飛升境修士而,都很是身外物了,"兩個玉璞境,一個仙人境。運氣不好,就會是一個元嬰境,兩個玉璞境。"
老聾兒不誆人。
一位劍修,有無上五境的資質(zhì),跟最終能否成為上五境劍仙,兩回事。
只說在世不說死了的,晏溟,殷沉,納蘭彩煥,哪個不是資質(zhì)卓絕的劍仙胚子,如今又如何了
陳平安答應(yīng)下來:"聽前輩的。"
老聾兒笑道:"果然‘前輩’不是白喊的。"
陳平安抱拳道:"前輩莫要記仇。"
老聾兒搖頭道:"犯不著。"
陳平安說道:"這座牢籠,其實是一副失去了頭顱的神靈尸骸吧。"
老聾兒點點頭。
走到一座陳平安原本以為空置的牢籠,驀然從霧障之中走出一人。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去,是一個臉色雪白、嘴唇猩紅的女子,容貌年輕。手腕上系掛著一只繡袋。
頭顱之下,慘不忍睹,絕不類人,簡直比鬼更鬼。
無皮,幾乎透明,五臟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動。
陳平安也算見慣了血腥、詭譎畫面的人,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個女子,還是有些頭皮發(fā)麻。
避暑行宮可沒有她的任何記載。
女子走到柵欄附近,然后竟是一步跨出,幾乎就要與陳平安面對面,陳平安紋絲不動。
老聾兒笑道:"她叫捻芯,是個逃難至此的縫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鬧出一場好大的風(fēng)波。"
陳平安心中了然。
縫衣人。
極其罕見。
陳平安曾經(jīng)在避暑行宮一部專門記載外道修士的秘檔上翻到。
不算老黃歷,但是太過邪門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歷史上,曾經(jīng)被正統(tǒng)的符箓一派練氣士,見一個殺一個。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法家弟子。但是這些修士,只是難纏,讓其他練氣士最為忌憚,算不得半點聲名狼藉,在這之外,還有十種修士,可謂過街老鼠,比山澤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誅之。
比如有那攜帶龍王簍、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憊之蛟的南海獨騎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劍仙都?xì)⒅凰?喜好上岸竊取江河水運。還有那種專門煉化墳塋、很容易引發(fā)陰兵過境的"過客"。
而陳平安眼前這個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縫衣人,精通符箓一道,只是只以人皮作為符紙。
其大道根本,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秘錄上記載,欲要修行此法,先剝己皮,吃得住剝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過一趟類似酆都鬼門關(guān)的陰冥地界。此后還有數(shù)道關(guān)隘。
陳平安當(dāng)時就十分疑惑,選擇修行此法,到底有什么意義
那女子后退一步,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停步問道:"你多大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被老聾兒稱呼為捻芯的女子,也不計較,繼續(xù)問道:"應(yīng)該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門了家族長輩終于說動了陳清都,幫你造了座武廟,得了劍氣長城的武運"
陳平安搖頭道:"外鄉(xiāng)人,練拳還算勤勉。"
女子似乎有些遺憾,"陳清都還是顧慮太多。好些手段,不舍得用。"
老聾兒似笑非笑,說道:"年紀(jì)不大,不過是會點花俏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了。"
然后與那女子提醒道:"捻芯,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
女子歪過頭,凝視著陳平安,斷斷續(xù)續(xù)說道:"左撇子。蛟龍。重建的長生橋。皮囊魂魄皆縫補(bǔ)嚴(yán)重。先習(xí)武,再養(yǎng)出的本命飛劍。對于身軀的掌控,細(xì)致入微,半個同道中人。殺心重,嗯,這會兒更重了。但是完全管得住殺心,年紀(jì)輕輕,很厲害。不愧是新任隱官。"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笑道:"捻芯姑娘好眼力。"
老聾兒對捻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對她的手段,半點不奇怪。
牢獄三古怪,來去無礙,捻芯是其一。
老聾兒突然問道:"為何不喊‘前輩’喊‘姑娘’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喝酒是不是從無佐酒菜"
老聾兒愣了愣。
遠(yuǎn)處有一個稚嫩嗓音響起:"這家伙是在譏諷你喜歡說醉話,說不合時宜的屁話。"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是個盤腿懸空而坐的白發(fā)童子,額頭極大,珥兩青蛇,腰間別有兩把短劍。
他一雙眼眸瑩瑩然,正在無聊啃著手指。
老聾兒斜了一眼,與陳平安解釋道:"是一頭化外天魔。"
陳平安點點頭。
那白發(fā)童子說道:"老聾兒,快喊爺爺!"
老聾兒就喊了聲爺爺。
白發(fā)童子怒道:"你怎么這么沒勁。"
那女子懶得理睬老聾兒和那童子,死死盯住陳平安,說道:"真能吃得住疼可別死了。"
陳平安笑道:"試試看。"
然后陳平安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只見那女子嫣然而笑,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為公子天寒加衣,挑燈縫補(bǔ)。"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