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集薪冷著臉從牙縫蹦出一個字,滾!
趙繇黯然離去。
婢女稚圭看著那個背影,低聲道:少爺,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頭來辦壞事結(jié)惡果,少嗎
她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么個乏味無趣的道理,便不再堅持。
趙繇所住的福祿街在小鎮(zhèn)北面,泥瓶巷在貧戶扎堆的西邊,宋集薪和婢女并肩走過牌坊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眼氣沖斗牛匾額,如同遲暮老人了。
本名王朱的少女,笑不露齒。
趙繇回到福祿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訴他老祖宗在書房等他,必須馬上過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氣的青衫讀書郎立即頭大,硬著頭皮趕往書房。
趙家在小鎮(zhèn)不顯山不露水,富貴內(nèi)斂,不像盧家那般氣焰外露,喜歡自詡為書香門第,書房也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嫗正站在一張書案旁,撫摸著桌面,她那張滄桑臉龐,滿是傷感的追憶神色。
老嫗聞到門外嫡長孫的濃郁酒氣后,也不生氣,笑著招手道:繇兒,進來啊,杵在門口作甚,男兒喝點酒算什么,又不是喝馬尿,不丟人!
趙繇苦笑著跨過門檻,畢恭畢敬給老祖宗行禮,老嫗不耐煩道:讀書多了,就是這點不好,條條框框的,搞得讀書人一輩子都在鬼打墻,膩歪得很,就說你你爺爺吧,啥都個頂個拔尖,唯獨與我說起大道理,絮絮叨叨,真是煩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態(tài),嘖嘖,尤為欠打,我偏偏說不過他,真是讓人恨不得一拐杖砸過去……
老嫗突然自己被自己逗樂,哈哈大笑起來,差點忘了,那會兒我可用不著拐杖。
她笑問道:怎么,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
趙繇無奈道:奶奶,跟你說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氣的,悟性很高,學(xué)什么都快人一步。
老嫗嗤笑道:他啊,聰明是最聰明了,只不過你爺爺生前早就三歲看老,看死了那小東西,想知道你爺爺是咋說的不
趙繇趕緊答道:孫兒不想知道!
老嫗才不管寶貝孫子愿不愿意聽,自顧自道:你爺爺說啊,‘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只可惜敗祖輩家聲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趙繇,你爺爺還說,‘溫良恭儉,初無甚奇,卻倒是培子孫之元氣者,必吾孫也!’
老嫗說完后,笑了笑,死老頭子,酸了一輩子,最后總算說了句順耳的好話。
有些疑惑的趙繇剛要說話,只聽奶奶唏噓感嘆道:老嘍老嘍!
少年只得收回話,笑著上前挽住老嫗的手臂,奶奶壽比南山,還年輕得很。
老嫗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寶貝孫子的手背,比你爺爺強,讀書不知會講狗屁道理,也會說好話給人聽。
少年笑道:爺爺是真有學(xué)問的,齊先生也說爺爺治學(xué)有道,解‘義’字,極有心得。
老嫗立即露出狐貍尾巴了,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卻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誰挑中的男人!
趙繇緊抿嘴唇,忍住笑。
老嫗帶著趙繇來到書案后的椅子旁,少年發(fā)現(xiàn)書案上,擺放著一座臥龍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為何,仔細觀察后,就發(fā)現(xiàn)這條青色木龍,有眼無珠。
老嫗?zāi)闷鹨恢г缫颜簼M墨汁的毛筆,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嶄新小錐筆,雙手捧住,顫顫巍巍遞給嫡長孫。
在趙繇不明就里地接過毛筆,肩頭一沉,原來是奶奶將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順勢坐在那張只有趙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嫗向后退出一步,無比莊嚴肅穆道:趙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趙家列祖列宗,為龍點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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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尊破敗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叢生的地面上,橫豎歪斜,無人問津。
千百年來皆是如此,甚至?xí)粩嘤心嘞駵S落此地,小鎮(zhèn)百姓不止是對很多事物,見怪不怪,其實見到這些神像,也早就沒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爾會嘮叨幾句,讓自家孩子不要來這邊玩耍,可是稚童孩子們?nèi)允窍矚g來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再變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樣會跟孩子們說不要來此嬉戲,一代一代,就這么過來了,也無風(fēng)雨也無波瀾,平淡無奇。
只見這里,滾落的頭顱,斷裂的軀干,分開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強拼湊在一起,才堪堪維持大致原貌,但也僅剩下這點顏面了。
一個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那邊匆匆忙忙跑到這里,他手心攥緊著三枚供養(yǎng)錢,當(dāng)他來到這里后,一路繞來繞去,還碎碎念著,然后無比嫻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環(huán)顧四周,并無人影,這才將銅錢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縫隙中去。
起身后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為。
少年離去之前,獨自站在綠意郁郁的草叢中,雙手合十,低頭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們保佑我爹娘下輩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告訴我爹娘,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不用擔(d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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