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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小說網(wǎng) > 劍來陳平安 > 第五十六章 點(diǎn)頭

第五十六章 點(diǎn)頭

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冢之間,負(fù)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身伸手撥去纏繞石碑的藤草,露出它本來的真面容,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rèn)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個尚未進(jìn)入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少年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少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一番,繼續(xù)盯著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yàn)榈弥峭忄l(xiāng)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飛劍術(shù),聯(lián)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殺了你生平第一位師父,所以你心結(jié)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zhèn)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著你生死自負(fù)。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dāng)?既是危機(jī),也是機(jī)遇。

但是男人加重語氣,絕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愛,沉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為什么我之前已經(jīng)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少年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么因果報應(yīng)、氣數(shù)氣運(yùn)

男人點(diǎn)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大多是我們兵家圣人。并非是我身為兵家修士,才刻意為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著少年,沒有打算輕易放過少年一馬。

如果馬苦玄嗜殺成性,仗勢欺人,那么他為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么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廝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為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入魔道,試想一下,一位手握兵權(quán)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么此人的境界修為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于整個俗世王朝的沖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圣人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對此深以為然。

少年興許是感受到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于辯駁,伸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處,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后,看著手心一灘血跡,說道:那家伙叫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zhèn)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shí),后來突然就暴斃了,尸體也沒找著,雖然我奶奶一直不愿意承認(rèn),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閃電雷鳴的大雨夜里,我給打雷聲吵醒了,然后發(fā)現(xiàn)我奶奶沒在身邊,剛推開門縫,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著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壞了。

少年下意識皺著眉頭,使勁去記憶那些兒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奶奶沒說話,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fā)火,‘你以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jī)會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幾輩人都是一根獨(dú)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么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陰神的報應(yīng)退一萬步說,那女子的性情,你當(dāng)真不清楚,愿意改嫁給你’我爹當(dāng)時就嬉皮笑臉,估計(jì)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要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tài)假裝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著我娘的鼻子痛罵,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diǎn)在正堂打了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zhèn)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dāng)然幫著媳婦不幫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么個掃把星女人家進(jìn)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著少年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yīng),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嘴,我對爹娘實(shí)在沒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她又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說她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墳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幾萬里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壇子回家一趟,二來她聽說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陽間路,會走得極為坎坷,她說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后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馬苦玄撇撇嘴,臉色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diǎn)頭不答應(yīng)。

男人笑了笑,在少年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偷偷給了他一把刀,我會輸給陳平安!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逮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著以七分實(shí)力來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少女掉以輕心,一箭雙雕,想得倒是挺美。

少年臉微紅,硬著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zhèn),少年問道:比起那座正陽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了

男人笑問道:是想問真話還是假話

少年眼珠子一轉(zhuǎn),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少年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rèn)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zhèn)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guī)矩極多。

男人笑道:正陽山在明面上,雖然是劍道根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yuǎn)遠(yuǎn)不如死敵風(fēng)雷園,所以正陽山不被視為一流宗門勢力,當(dāng)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實(shí)正陽山的底蘊(yùn)極深,只是當(dāng)年那樁恩怨發(fā)生后,風(fēng)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yuǎn)超同輩,過于驚才絕艷,使得正陽山不得不數(shù)百年忍辱負(fù)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你不管怎么吹捧正陽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陽山的事實(shí)。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陽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著一座正陽山吧。

少年愣了愣,聽出男人的下之意后,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矮小少年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么高,那我以后習(xí)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于身邊全是一群繡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壯語,換成泥瓶巷少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少年怒道:有你這么當(dāng)師父的嗎小心以后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伸手繞到后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少年疑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guān)子,真武山不同于東寶瓶洲其它宗門,你上山之后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聲道:你我速度返回小鎮(zhèn)!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兇,預(yù)知前程,幾近本能。

少年白眼道:小鎮(zhèn)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xiāng)人和小鎮(zhèn)百姓殺得血流成河,關(guān)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yīng)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么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舉動。

男人臉色凝重,一把抓住少年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十?dāng)?shù)丈外,如此循環(huán),如少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

陳平安除了后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擦出來的傷口,其實(shí)外傷不算多,但這絕對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很好受,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魚,延緩了痊愈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碰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邊的濃稠藥湯,正是楊家鋪?zhàn)赢?dāng)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樸的壓衣刀后,割下自己內(nèi)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條條,幫著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扎完畢,問道:楊家鋪?zhàn)拥耐练阶?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擠出一絲笑臉,很有用。剛才是真疼,我以前就這么疼過兩次。

寧姚罵道:手心都能瞧見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dāng)自己修成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身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強(qiáng)!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毛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陽山搬山猿,我繼續(xù)幫你拍手叫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

少女驀然瞪眼,少年立即點(diǎn)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斜眼道:口服心不煩,以為我不知道

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壓衣刀,初看袖珍可愛,細(xì)看則鋒芒冷冽。

少年覺得這把壓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抬起右手,將壓衣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jìn)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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