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邛想了想,選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這么說定了,落魄山,寶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頭,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間,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沒有人攔阻。山上一切出產(chǎn),無論草木靈藥,還是飛禽走獸,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寶,都屬于在大驪山河譜牒契約上畫押的那個人名。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項,一個是你死之前,必須通過龍泉縣衙向大驪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換繼承五座山頭的某個或者某些個人名。當(dāng)然,大驪戶部那邊會存放一份秘密檔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頭,分別下寫下一個遺產(chǎn)受惠人,為的是怕你某天暴斃,死前來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遺囑。再一個是在三百年內(nèi),你如果想要賣出山頭,并不是隨時隨地就能夠決定的,必須通過大驪官府那邊最少三方勢力的點頭答應(yīng),交易才能實現(xiàn),而且我不推薦你賣出這幾座山頭,因為你不管賣出什么樣的高價,最后你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賣虧了。
阮邛雖是坐鎮(zhèn)一方的兵家圣人,卻與一個驟然富貴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討論事務(wù),看似荒誕不經(jīng),實則再合情合理不過。涉及到開山立派的千秋大業(yè),還有自家閨女的證道契機(jī),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況一點點掰碎了解釋給眼前少年聽。
阮邛問道:陳平安,有什么想問的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了。
阮邛點頭道:那就先這樣,我估計你還剩下些銅錢,回頭我?guī)湍懔粜囊幌滦℃?zhèn)那邊的鋪子交易,你同樣可以趁機(jī)入手,但是貪多嚼不爛,以后小鎮(zhèn)八方勢力魚龍混雜,你買下一兩間底子相對厚實的老字號鋪子,就可以了。
陳平安臉色微微漲紅,謝謝阮師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懷德,小人懷土。
陳平安有些疑惑,因為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阮邛揮揮手趕人道:忙你的,不用管這些無病呻吟,何況你小小年紀(jì),本就沒有到可以談心胸、談境界的地步。
陳平安站起身,背起籮筐,突然聽到阮邛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題外話,齊先生走了之后,偶爾懷念一下齊先生,當(dāng)然沒有問題,人之常情,但是別讓自己陷進(jìn)去,更別想著刨根問底。等到買下五座山頭和一兩間鋪子,你就舒舒服服躺著收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驪朝廷也罷,都會看護(hù)著你和你的家業(yè)。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說不得以后哪天時來運轉(zhuǎn),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沒有機(jī)會。
陳平安默然離去。
在少年離開鋪子后,阮秀坐在竹椅上,問道:爹,你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說,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會一門心思想著獲得一塊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這有什么錯,安土重遷,擱哪兒也挑不出毛病來啊,怎么就小人了這句話誰說的,我覺得不講道理。
阮邛臉色晦暗,輕聲道:所以儒家圣人又說了,吾心安處即吾鄉(xiāng)。
阮秀氣呼呼道:讀書人真可惱,天底下的道理全給他們說光了!
阮邛語重心長道:秀秀啊,這也不是你不愛讀書的理由啊。
馬尾辮少女故作驚訝咦了一聲,連忙起身道:爹,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氣,那我打鐵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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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趕往楊家鋪子,將大半籮筐的各色草藥送給一名店伙計手里,稱完斤兩,陳平安拿到手二兩銀子,其實許多稀罕草藥都算是陳平安半賣半送給鋪子,一些個那名年輕店伙計根本認(rèn)不出不識貨的草藥,其實是楊老頭頗為看重的重要藥材,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錢的好東西。
但是陳平安這趟進(jìn)山,采摘采藥本就是順手而為,根本沒想著賺錢,事實上在陳平安學(xué)會進(jìn)山燒炭之后,幾乎次次賣藥給楊家鋪子的店伙計,除了賣給店鋪里那個名叫李二的憨厚漢子,其余數(shù)十次,次次都是虧的。
楊老頭從不會收取陳平安的藥材,如果陳平安敢白送給鋪子,就會被楊老頭扔到大街上,可如果賣給店里伙計或是坐館郎中,那么不管什么離譜的價格,性情古怪的楊老頭便會不聞不問。
這次陳平安沒有見到楊老頭。
走出鋪子后,陳平安發(fā)現(xiàn)路上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那座十二只腳的螃蟹牌坊那邊,出了大事情。說是老監(jiān)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錢建造廊橋的那個宋大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到小鎮(zhèn)了,而且這次是以一個禮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帶著一批文縐縐威風(fēng)八面的官老爺,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塊匾額的字,畢竟都是讀書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為何,督造官衙署那邊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燒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遠(yuǎn)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吳大人,然后這位財神爺就帶著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攔住了官場老前輩宋大人那一行人。
無事一身輕的陳平安就順著人流往牌坊樓走去,遠(yuǎn)遠(yuǎn)站在人群外邊。
看到牌坊四方匾額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塊匾額左右兩邊各有梯子。但是當(dāng)下只有當(dāng)仁不讓匾額的左右,站著兩位年齡懸殊的儒士,其中年長一人,正低頭,似乎對著腳下某人疾厲色,用外邊的大驪官方雅訓(xùn)斥著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陳平安,這么巧啊,你也看惹惱呢
陳平安轉(zhuǎn)頭一看,是那個眉心一顆朱紅小痣的話癆少年,實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說道:隨便看看,好像也聽不懂他們講什么,這馬上就回家。
模樣清雅秀氣的少年笑道:別啊,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嘛,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錯過了,以后肯定后悔!你們的小鎮(zhèn)父母官吳鳶大人,這會兒是跟品秩更高的禮部老爺們起了沖突,站在樓梯上那個,是禮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驪重臣了。一邊呢,估計是老資歷的前前任監(jiān)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額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說保管把匾額給你老人家留著,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說,送到禮部衙門肯定板上釘釘?shù)?于是這才當(dāng)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這次禮部老爺們趁著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順過來收取東西了。另一邊呢,是把小鎮(zhèn)所有寶貝視為自己禁臠的小吳大人,一聽有人要拿走小鎮(zhèn)僅剩不多的珍貴老物件,如何能答應(yīng)退一步說,哪怕心里愿意捏著鼻子受這窩囊氣,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么多老狐貍,正在旁邊憋著壞看笑話呢,如果他這個時候裝了孫子,估計以后就很難當(dāng)上那些大族門戶的爺爺嘍。本來就不順的文武兩廟選址,肯定要黃了。
陳平安認(rèn)真聽完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解,問道:你到底是誰怎么知道這么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驪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較生僻難寫,麻煩得很,你不用管。
陳平安看著少年的眼睛。
少年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紀(jì)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師伯。
陳平安笑了笑。
少年也跟著笑起來,雙手輕輕搓著臉頰,沒關(guān)系,我還有個綽號,喊起來應(yīng)該比較順口,叫繡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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