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狹窄陰暗的泥瓶巷,走在寬闊明亮的二郎巷,眉眼靈動的少年腳步輕盈,大袖晃蕩,手里拿著那副從泥瓶巷墻頭偷來的對聯(lián)。
一位本該出現(xiàn)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jīng)等候良久,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后,睜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趕緊側(cè)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少年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lián)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
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這位龍泉縣的父母官連忙后退數(shù)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措。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攏袖,朝兩位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兒呢,威風(fēng)吧
這個別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趕赴京城,科舉落第,卻贏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以至于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yǎng)正齋召見吳鳶。
在那之后,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對女兒揚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咱們?nèi)寮倚攀牡┑┑摹佇琶髁x,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xiàn)。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并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jié)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lǐng)著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幾天,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的,原來不過如此啊。
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xù)站著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jié)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子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然后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著頭盯著山頂?shù)娘L(fēng)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圣人的諄諄教導(dǎo),天地有大美而不啊。
吳鳶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guān),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座小鎮(zhèn)見故人,學(xué)生實在是吃不準了。
崔瀺笑過之后,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xué)問,但這不意味著學(xué)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說句最實在的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么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留著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寶瓶洲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tài)面對先生。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xué)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zhàn)埖溃合壬垩廴缇妗?
吳鳶的眼角余光,時不時掠過一位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他呆呆癡癡,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
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愿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么。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lián),拿回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幅對聯(lián)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里,暫時還是名叫宋集薪吧,不過估計過幾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劃掉的老名字,宋睦。
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對聯(lián)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lián)做什么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jīng)常說我是仗著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xiàn)在好了,這副春聯(lián)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么借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宋集薪在鄉(xiāng)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著練字,所以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著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打得少了,規(guī)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lián)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guī)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峙抡麄€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shù)。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體,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么個學(xué)生,數(shù)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xué)之時,還沒有現(xiàn)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xué)問事功,兩者兼?zhèn)洹h,先生就賞了我‘世風(fēng)日下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越來越坐正身體,直視著對面自己學(xué)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么嗎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xué)嚴謹著稱于世的先生,甚至不愿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jīng)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dǎo),唯恐出現(xiàn)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吳鳶盡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xiàn)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復(fù)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里,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著。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致的癡呆少年身邊,蹲下身后,揉著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著一名戴著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后,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tài)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神氣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fā)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后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
難道
吳鳶頭皮發(fā)麻,心頭震動,開始擔(dān)心自家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guī)矩辦事。
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幾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guī)矩。
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條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著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位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繼承我衣缽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著說道:放心,這些腌臜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任何問題,你知無不,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齊靜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