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臉小姑娘發(fā)瘋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亂涂抹在臉上,然后沖向女鬼拼命。
但是小丫頭忘了此時大雨磅礴,她又沒有目盲老道人留住符箓靈氣的仙家手腕,等到她沖到嫁衣女鬼身前的時候,其實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斷滑落的雨水而已,鮮血早已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
女鬼隨手一拍,打在小姑娘臉頰上,嬌小干瘦的身軀立即騰空而起,橫飛出去,與跛腳少年一樣,很快就一閃而逝。
之后紅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紙傘面上,然后電光四濺,白雷碎裂。
若是有人此時從遠(yuǎn)處眺望此山,就會看到有一條條如白蛇的雷電,一次次從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間絢爛迸濺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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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頭戴斗笠就能撐過去的綿綿陰雨,毫無征兆地變成了滂沱大雨,實在是難以前行。
當(dāng)陳平安提議尋找地方躲雨的時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雨水砸得歪斜,沉聲道:不對勁。
李槐扯住李寶瓶的袖子,大聲喊道:我有點怕。
李寶瓶教訓(xùn)道:陰神前輩不就是鬼嗎那你還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對哦!
反過來轉(zhuǎn)頭教訓(xùn)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驢,小白驢,可不許跟丟了。
驢子打了個響鼻。
那尊陰神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邊,沙啞出聲,這里有一頭女鬼坐鎮(zhèn)周邊山水,現(xiàn)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穩(wěn)操勝券,她來歷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時和別處,我可以將其擒拿,但是此時此地,很懸。
陰神小心翼翼環(huán)顧四周,解釋道:在山海譜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會有自己的山頭地界,或者說是轄境,在自己地盤上與人廝殺,就會擁有天時地利的顯著優(yōu)勢。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脈河流,即便有實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各種精魅,能夠脫穎而出,但是想要擁有類似儒家的學(xué)宮書院、道家宗門府邸的道場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戰(zhàn)場遺址,比登天還難,這不單單是修為雄厚就能有的,還需要莫大的機(jī)緣??商斓缹τ谖业汝幬?從來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據(jù)一塊地盤,無異于世俗王朝的藩鎮(zhèn)割據(jù),談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自語道:這位陰神前輩,生前肯定也是讀書人。
陰神語氣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腳下山路,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處領(lǐng)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經(jīng)不亞于一地山神了,說不定同時還兼任著河婆身份,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再就是你們腳下,一開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術(shù)法,走在了她暗中鋪設(shè)的‘黃泉路’上。我是陰物之身,能自由進(jìn)出,可是一旦想要強(qiáng)行帶你們走出這條路,說不定就會重創(chuàng)你們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陰神前輩,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贏,我們走又走不掉,怎么辦
陰神沉聲道:等她現(xiàn)身再說,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們受傷。
他有些愧疚,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氣之中,一意孤行的逆流而上,雖然事后對于修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說是好處不可估量,可問題是當(dāng)下,自己的道行,折損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計,她極有可能一開始的目標(biāo),就是陳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師徒三人。
那些長達(dá)幾里山路的白紙燈籠,根本就是引誘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陰神心情復(fù)雜,那目盲道人修為不高,那張胡說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陰神說道:你們?nèi)空镜轿疑砗蟆?
很快這尊陰神站在小路最前方。
陳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
陳平安已經(jīng)將柴刀換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雙手下垂,袖有各有一張符箓。
李寶瓶和李槐則站在更后邊。
最后邊的白色毛驢,有些暴躁不安,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濺起泥濘。
一位手持油紙傘的嫁衣女鬼,從遠(yuǎn)處緩緩行來,手中拽著目盲老道的一條腿,在跟陳平安他們相距數(shù)丈之外的地方,終于停步,山路之上,亮起一盞盞燈籠,哪怕陳平安身后也不例外,一團(tuán)團(tuán)紅暈將所有人映照得紅光滿面。
女鬼隨手將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丟到雙方之間,一臉很不意外的驚喜表情,伸出手指,點了點,道:這么多貴客呀,一二三,有三個讀書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門君子呢我家郎君,曾經(jīng)就立志,此生一定要成為賢人君子,好為社稷蒼生謀天平。沒想到這么小的年紀(jì),就早早達(dá)到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陳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陰神搖搖頭,低聲道:不急。
女鬼歪了歪腦袋,左看右看,打量著那三個背有小書箱的小家伙,郎君曾經(jīng)總說品行端良的讀書人,才能被稱作讀書種子,所以每當(dāng)我想念遠(yuǎn)游未歸的郎君,就會讓人邀請一些路過此地的讀書人,來我家做客,贈予他們妙齡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歡聽他們說那些海誓山盟的動人語,世間唯有飽腹詩書的讀書人,才能將那些情話,說得如此柔腸百轉(zhuǎn)。
嫁衣女鬼最后視線聚集在陰神身上,微笑道:這位陰神前輩真是時運(yùn)不濟(jì),如果是放到幾年之后,妾身這次肯定就不敢親自露面了。
她自說自話,微微低頭,掩嘴嬌笑,秋波流轉(zhuǎn),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確實不好。
可是哪怕在燈光映照之下,那張仍是慘白無色的臉龐,太過讓人毛骨悚然。
李槐只是探出腦袋看了一眼,就嚇得兩腿打擺子。
她笑問道:我實在是太久沒有跟人說話了,情難自禁,你們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輕輕收起油紙傘。
幾乎同時,大雨驟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沒有了。
林守一笑問道:敢問這位夫人,那些被邀請去府上做客的讀書人,最后是怎樣的下場
她繼續(xù)向前走去,笑意不見,他們啊,最后我將這些違背誓的讀書人,一個個攔腰斬斷,幫助止血后,就把他們種在了我的花園里。
因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讀書種子,會不會在泥土里開出花來,會不會有一天就碩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們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過可能是那些讀書人,還稱不上讀書種子吧,所以你們的出現(xiàn),讓我高興壞了。
林守一臉色鐵青。
李寶瓶氣得渾身顫抖。
李槐干脆就雙手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
我以前最喜歡讀書人了,可我最恨負(fù)心郎!
嫁衣女鬼緩緩抬起頭,有血淚從眼眶中流出。
人間頭等癡情,從來被辜負(fù)。
山路兩邊懸空的一盞盞白紙燈籠,全部從頂部滑落一道道鮮血,最后淹沒燭火。
到頭來,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沒有一個讀書人,不是負(fù)心人啊。
女鬼滿臉鮮血,隨手丟了那把昔年與她郎君作為定情信物的油紙傘,雙手捂住臉龐,苦苦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之間滲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來吧。
(本章完)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