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春雷響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個激靈,猛然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釋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襤褸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間,氣勢兇悍,如同下山虎、過江龍。只是氣勢雖然驚人,老人的體魄仍是孱弱至極。
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廟外,仰頭望去,久久無,最后只剩下悵然。
僧人輕聲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樂意!當絕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遙了狗屁的長生久視,一個個高高在上,只記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中年僧人又道:眾生皆苦。
老人沉默,盤腿而坐,雙拳緊握撐在膝蓋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曉時分,不知何時睡去的老人猛然驚醒,再次眼神渾濁,然后繼續(xù)他渾渾噩噩的一天。
就這樣過去一個月有余,在一個中秋月圓夜,老人終于恢復清醒,只是這一次整個人的精神氣,已經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輪明月,老人自說自話,我孫兒很聰明,是天底下最聰明的讀書種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這么個爺爺,更是不幸,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中年僧人寂然無聲。
寶瓶洲崔氏曾有人:有廟無僧風掃地,有香無火月點燈。
入冬后,大雪紛紛,老人睡在廟內,牙齒打架,臉色鐵青,像是要熬不過這個寒冬,僧人托缽進入,遞給老人一只溫熱干餅,老人怔怔接過手后,猛然丟在地上,眼神恢復些許清明,然后看著那個重新撿起干餅的僧人,再度伸手遞過干餅,老人搖頭道:我活著只想見孫兒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這口氣我咽不下,斷不掉!我要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是爺爺對不起他……我不能瘋,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
老人一把手死死攥緊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讓我清醒見著孫兒,我便是給你當牛做馬都無妨……我這就給你磕頭,這就給你當徒弟!對對對,你這和尚神通廣大,一定可以幫我脫離苦?!?
這一次清醒過來的老人,精神氣已經枯如朽木,出現了油盡燈枯的跡象,意識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執(zhí)念就算你見著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人的事情,放不下的,這輩子都放不下的。
中年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來。
老人癡癡問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驪。
老人點頭道:對對,我那孫兒就在大驪。
僧人搖頭道:你孫兒在大隋,但是你孫兒的先生在大驪龍泉縣。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后退去,抵住墻壁,使勁搖頭道:我不要見文圣……
片刻之后,老人驀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是想害我孫兒,我就一拳打爛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來了,我一樣出拳!
語落地,老人掙扎著站起身,氣勢之剛猛雄壯,竟是不輸驪珠洞天中交手的那兩位純粹武人。
但也僅是剩下點虛張聲勢的氣勢了。
僧人臉色平靜,低頭凝視著手中鐵缽,缽內有清水微漾,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
老人皺眉道:禿驢,莫要跟老夫打機鋒!
僧人轉過頭,輕輕抬了抬鐵缽,這是你家孫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貧僧覺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說道說道。
老人眼神堅決,和尚你所謀甚大,老夫絕不會答應你。
僧人嘆息一聲,無根之草。
僧人就這么起身離去。
老人抓緊時間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一身原本枯死肌膚,緩緩金光熠熠生輝。
然后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驪龍泉縣五字,血肉模糊,不斷告訴自己,去往此地,必須去往此地,只看不說,不問不做,心湖激蕩,銘刻心聲。
老人回到廟內,倒頭就睡。
廟外大雪愈烈,只是陣陣寒氣剛剛逼近廟門,就自動消融。
(本章完)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