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平安徹底昏死過去后,在一二樓之間的樓梯口,青衣小童終于松開粉裙女童的胳膊,后者飛奔過去,滿臉淚水,哭成了一只小花貓,她一邊為陳平安把脈,查看神魂動向,一邊扭頭抽泣道：你為什么要攔著我,你忘恩負(fù)義,狼心狗肺……若是老爺死了,我就跟你拼命……
青衣小童面沉如水,說你傻妞還不服氣,冒冒失失打攪陳平安的氣機(jī)運(yùn)轉(zhuǎn),你會被那股劍氣視為敵人,將你打個半死不說,還會耽誤了陳平安的證道契機(jī),說不定就要害死他,本來好好的一樁機(jī)緣,愣是被你變成一樁禍?zhǔn)隆?
粉裙女童傷心哽咽道：老爺全身都是血,老爺都快死了,這下你滿足了吧我不傻！你就是貪圖老爺?shù)纳吣懯?老爺就不該帶你回來,你太沒有良心了,老爺對我們這么好……
青衣小童輕輕一跳,蹲在青竹欄桿上,沒好氣道：陳平安死沒死,你說了不算,就你那點道行,知道個屁。
粉裙女童哭聲越來越小,因為她發(fā)現(xiàn)陳平安體內(nèi)的兩股氣機(jī),初期顯得絮亂且狂躁,但是逐漸趨于穩(wěn)定,如同一場山水相逢,雖然一開始水石相擊,濺起千層浪,激蕩不已,氣象險峻,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jīng)變得平穩(wěn)安寧,因為痛苦而劇烈顫抖的魂魄神意,亦是被安撫下來,開始由哀嚎變作嗚咽。
陳平安睡意深沉,那張扭曲猙獰的黝黑臉龐,一點一點恢復(fù)正常,最后竟是如同襁褓里的嬰兒,睡得格外香甜。
粉裙女童欣喜萬分,滿臉淚痕,對青衣小童低聲說道：老爺沒事了,就是真的睡著了。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站起身,把欄桿當(dāng)做過道,開始散步。
陳平安暈厥后,粉裙女童徹底沒了主心骨,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接下來怎么辦
青衣小童在欄桿上走來走去,沉吟不語,說實話他只模模糊糊知道一個大概,之后如何處置陳平安,還真不敢妄下斷論。他是垂涎陳平安的蛇膽石不假,可要說讓他乘人之危,做出落井下石的勾當(dāng),還真小覷了他這位御江水神的好兄弟,他寧肯正面一拳打死陳平安后,光明正大地?fù)屃四嵌研∩剿频纳吣懯?也不會鬼祟行事。
出來混江湖,要講點道義。
這一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規(guī)矩。
水神兄弟曾經(jīng)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對他說了一句賊有學(xué)問的語,江湖道義不能太多,可總該有那么點兒,半點不講,就是條真龍,遲早也得淹死在江湖里。
青衣小童心神一凜,然后眼前一暗,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一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邊,一臉欠揍的笑意,正在俯視著自己。
那個名叫魏檗的家伙,對青衣小童微笑道：小水蛇,你沒有想殺你家老爺,我很意外。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這個家伙的那張英俊笑臉,好像兩人天然相沖,尤其是當(dāng)魏檗以居高臨下的語氣調(diào)侃自己,他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老子當(dāng)初沒干你娘,我很后悔！
魏檗大袖扶搖,瀟灑跳下欄桿,期間輕輕拍了一下青衣小童的腦袋,笑呵呵道：調(diào)皮。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拍,卻被青衣小童拍得兩腳趴開,一屁股跌坐在了欄桿上,疼得他捂住褲襠,齜牙咧嘴。
如果換成別的地方,就是一座銅山鐵山,也能給他坐塌,可這座小竹樓是真不是一般的結(jié)實牢固。
魏檗坐在陳平安身邊,一手搭住陳平安的手腕,脈象沉穩(wěn),是個好兆頭。
粉裙女童低聲問道：魏仙師,外邊天涼,要不要把我家老爺搬到屋里頭
魏檗笑道：你是蛟龍之屬,先天對酷暑嚴(yán)寒有著極好的抵御,所以可能感覺不深,其實這棟竹樓有一個好處,就是冬暖夏涼,即便是一個常人,大雪天在竹樓脫光了衣服,也不會凍傷筋骨。所以任由你家老爺在這里躺著睡覺,不去動他分毫,更加妥當(dāng)。
粉裙女童松了口氣,趕緊給魏檗鞠躬致謝。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笑問道：陳平安有沒有帶上換洗的干凈衣物
粉裙女童搖頭道：老爺這趟上山,應(yīng)該沒想著待多久,背簍里不曾放有衣衫。
魏檗皺了皺眉頭,看著陳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里浸泡過的,等下醒過來,還穿著這么一身,肯定不是個事兒,就提議道：你們?nèi)バ℃?zhèn)那邊買衣服也好,去泥瓶巷拿衣服也行,速去速回,陳平安應(yīng)該不需要太久就會清醒。
粉裙女童哦了一聲,就要離開。
青衣小童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魏檗,我信不過你。
魏檗想了想,那你留下。
青衣小童拋給粉裙女童一顆金錠,除了給老爺買新衣服,給咱們倆也準(zhǔn)備幾套。
粉裙女童笑道：我不用。
青衣小童板著臉道：我就跟你客氣一下。
粉裙女童有些傷心,一溜煙跑下竹樓,飛奔下山。
之后青衣小童就坐在欄桿上,背對著地上躺著的陳平安,和坐著的魏檗,思緒萬千。
陳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一番清洗之后換上干凈衣服,整個人神清氣爽,沒有穿草鞋,他光著腳站在竹樓二層的廊道中,腳底板布滿著一層厚如鐵石的老繭,年幼時最早的老繭,是被粗糙草鞋磨出來的,后來又被山石砂礫、草木荊棘一點點加厚。
陳平安發(fā)髻間,還別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親手篆刻的八個小字。
他懷抱著槐木劍,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復(fù)還,帶了一些藥材,讓粉裙女童幫著煮藥,用來給陳平安溫補(bǔ)元?dú)?陳平安習(xí)慣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決,就想著自己動手,她死活不讓,皺著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風(fēng)雨欲來的可憐模樣,陳平安受不得這些,只得悻悻然作罷。
青衣小童跑去四處逛蕩了,像是一國之主在巡視版圖,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頂那邊有座山神廟,供奉著一尊黃金頭顱的奇怪山神,祠廟尚未竣工,還剩下點收尾事項,所以那邊有大驪工部衙門的官吏,聽從朝廷調(diào)令負(fù)責(zé)幫忙的修士,加上小鎮(zhèn)青壯百姓和刑徒遺民,魚龍混雜。
魏檗此刻站在陳平安身邊,笑道：那么一通胡亂沖撞,好歹沒白白遭罪,總算快要三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本以為最少最少還要個三五年。
難聊,沒勁,走了。
魏檗啞然失笑,搖頭晃腦地走了,這次沒有飛來飛去,一步步走下樓梯,晃悠悠離去。
陳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后,拍了拍心口處,自自語道：我知道你有不甘心,不太情愿跟我待在一起。
陳平安低聲道：那個劍修曹峻,一定有過人之處,才會讓你這么激動。確實正常,八境九境的劍修,那么大的一位山上神仙,當(dāng)然比我要強(qiáng)太多了。但是沒辦法,你是文圣老爺送給我的,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陳平安心口傳來一陣錐心之痛,喉結(jié)微動,就要噴出一口鮮血。
陳平安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行咽下那口鮮血,含糊不清道：我雖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我大致猜得出來,你能夠輕輕松松殺了我,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可以殺我。所以你的處境很尷尬,對吧
片刻之后,陳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兩條血跡,沒關(guān)系,山上我還有好幾身干凈衣服,而且我個小丫鬟是條火蟒,衣服脫了馬上洗掉,就能當(dāng)場曬干,繼續(xù)穿。你有本事就繼續(xù)在氣府之間亂竄,這點苦頭,呵呵,我陳平安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么,我五歲的時候就嘗過更厲害的了。
一陣腹部絞痛,翻江倒海。
光腳站在廊道的陳平安,只是抱住懷中槐木劍,眼神堅毅,只是嗓音難免微顫,我要是喊出口一聲痛,以后你就是我祖宗。
十八座氣府,十八座關(guān)隘,其中在六七之間,十二、十三之間,仿佛存在著兩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之前陳平安運(yùn)轉(zhuǎn)氣息,只能一口氣經(jīng)過六座竅穴,雖然氣機(jī)還沒有達(dá)到強(qiáng)弩之末的地步,但是就像已經(jīng)沒了前路,只能一頭撞在墻壁上,次次無功而返。這次莫名其妙將銀色劍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后,仍是無法一氣呵成觸碰到第七座雄關(guān)險隘,但是在六七之間,似乎某種瓶頸有所松動。
就像有人在兢兢業(yè)業(yè)修路鋪橋,對岸的光景,開始依稀可見,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
而且比起練拳走樁的錘煉體魄,劍氣在體內(nèi)的肆意縱橫,效果更加顯著,有點迫使陳平安不得不內(nèi)外兼修的意思。
就像一座大山,陳平安之前一直想要開山造路,但是無從下手,披荊斬棘,進(jìn)展極慢。
結(jié)果劍胚入竅后,就像青衣小童現(xiàn)出真身,游走于山嶺之間,自然而然就出現(xiàn)了一條粗糙不堪的山路,陳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后頭,不斷修修補(bǔ)補(bǔ)、挖挖填填就行了。
陳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沒幾個人真喜歡吃苦,陳平安當(dāng)然不例外。
可如果吃苦能夠換來好處,陳平安會毫不猶豫地自討苦吃。
因為這么多年孑然一身,辛辛苦苦活著,陳平安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得看喜歡打盹的老天爺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還是要把大部分家當(dāng),放在阮姑娘家的鐵匠鋪子,落魄山人太雜,陳平安實在不放心。
之前如果不是李希圣,陳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門口,恐怕就要吃大虧。
難怪青衣小童有事沒事就念叨那句口頭禪,江湖險惡啊。
陳平安腦袋往側(cè)面一晃蕩,猛然伸手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滲透而出。
陳平安大口呼吸,攤開手心,一灘猩紅。
陳平安憤憤道：接下來我要下山,去給我爹娘修建墳?zāi)?這段時間,我們暫時休戰(zhàn),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沖撞一座氣府竅壁的劍胚,緩緩歸于平靜,像是默認(rèn)了陳平安的請求。
之后陳平安獨(dú)自下山,背著背簍,裝著大部分物件,在鐵匠鋪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讓她幫忙,幫著將東西放回那棟黃泥屋里。
聽說陳平安要修墳后,阮秀要幫忙,陳平安搖頭沒答應(yīng),說事情不大,他花錢請些工匠就夠了,而且這筆錢出得起。
阮秀倒是沒有堅持,只說如果需要幫忙,就知會一聲,不用客氣。
陳平安苦笑著說,如果真跟她客氣,就不會跑這趟了。
少女笑了。
陳平安再沒有后顧之憂,就帶著銀子去了小鎮(zhèn),很快就找到人,之后跟老工匠問過一些關(guān)于修墳的規(guī)矩和禮節(jié),談好了價格,挑了個黃道吉日,就開始動工。陳平安從頭到尾都盯著,能幫忙搭手就幫忙,不方便摻和的絕不插手,一切聽從老匠人們的吩咐安排。
約莫是少年給的銀子夠多,而且平時相處勞作的點點滴滴,少年給匠人們的感覺,心也足夠誠,所以一切順利,并無波折。
最后仔仔細(xì)細(xì)、小小心心修好的墳?zāi)?不比尋常人家更好,談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陳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結(jié)完賬后,陳平安跟那一行人彎腰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