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魁哎呦一聲,苦兮兮道:就不能讓我緩一緩再落筆啊,一鼓作氣寫了三張上品符箓,累慘了。我哪里想到你能拿出三張這么好的符紙來,早知道我就裝孫子了。
陳平安笑著落座,喝過了酒,氣定神閑了再畫符不遲,我不催你便是。
鐘魁這才松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將最上邊的那張金色符紙單獨摘出,端正放好。
只見那懸停在符紙上方一尺有余的小雪錐,筆尖有電閃雷鳴,紫電白雷,咫尺之間,便有浩蕩天威。
水神娘娘心驚膽戰(zhàn)。
寫完了氣勢驚人的五龍銜珠雷法符,之后鐘魁又寫了一張破障符。
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望著最后那張青色材質(zhì)的符紙。
陳平安心中了然,伸手拿起那張符紙,笑道:算了,不嚇唬你了,先前兩張符箓足矣。
鐘魁臉色肅穆,抓住陳平安雙指捻住青色符紙的那條手臂,此符,我一定要畫,只是我需要好好醞釀一番,小心落筆,若是畫岔了,就算你陳平安不打我,我自己都要罵自己。
陳平安問道:能畫成
鐘魁反問道:這有什么成不成的當然能畫成,我只是覺得畫一張尋常的水井符,若是只能禁錮、關(guān)押元嬰之下的劍修飛劍,太過暴殄天物而已。
陳平安贊嘆道:鐘魁,你畫符天賦比我強太多了。
鐘魁無奈道:你一個純粹武夫,說自己畫符不如我,你覺得我值得高興嗎
陳平安啞口無,沉默片刻,不再打擾鐘魁休養(yǎng)生息,溫養(yǎng)心胸之間的浩然氣。
只是心中也有了個決定。
鐘魁深呼吸一口氣,對水神娘娘說道:將所有府上鬼魅送出碧游府之外,等我畫符成功,再讓它們返回。
她雖然不知為何,仍是使用埋河水神、以及碧游府君獨有的術(shù)法神通,將府上所有管事、婢女雜役瞬間驅(qū)逐出去。
鐘魁站定,一手負于身后,一手持小雪錐,兩袖內(nèi)清風呼呼作響。
一瞬間,碧游府就開始震蕩不已,地下水脈洶涌跌宕。
水神娘娘一時間呼吸困難,向后退去,盡量遠離那位大伏書院的君子,仍是覺得難受至極,飄掠離開了大廳,她才略微好受一些。
她咬著嘴唇,眼神恍惚。
這個名叫鐘魁的讀書人,絕非書院君子那么簡單!
鐘魁落筆之時,口中輕輕念誦道:投袂劍起,澄凈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符成之后,只會隱匿在符箓之中的符膽,竟然當場顯化,是一位一指高度的白衣劍仙,飄浮在符紙上方,靈動出劍,劍氣流轉(zhuǎn),風馳電掣。
鐘魁臉色微白,收起小雪錐,灌了一大口酒,雖然筋疲力盡,可是滿臉笑意,這符也是自創(chuàng)而成,是我最得意的一道符箓,取名為鎮(zhèn)劍符,以一位上古劍仙的磅礴劍意,壓勝所有上五境之下的本命飛劍,符紙?zhí)?我這符箓畫得也好,不似那什么水井符,不過是困住飛劍片刻,這張鎮(zhèn)劍符一出,可就是直接剝奪一位金丹境的本命飛劍了,元嬰劍修的飛劍,還是關(guān)押不住太久時間的,遲早會破符而出。切記一點,這張符箓千萬別輕易拿出來,給外人瞧見,我家先生叮囑過,這鎮(zhèn)劍符,不合規(guī)矩,太過針對劍修,很容易惹禍上身。
陳平安有些愧疚,辛苦了。
鐘魁笑著擺擺手,以心聲與陳平安語,這張符紙,可是圣人書寫自家根本學問的手稿紙張,你知道有多難得嗎便是我家先生,離開中土神洲的時候,也才隨身珍藏了三張而已,渡海之時用去一張,到了桐葉洲又用去一張,如今只剩下一張了,是先生的心肝寶貝,連我都只能看,不能摸。所以說,如果只是金色材質(zhì)的符紙,我這鎮(zhèn)劍符,威勢就要下降一大截,約莫只能困住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至多一炷香功夫。
鐘魁口呼痛快痛快,又開始喝酒。
陳平安手腕翻轉(zhuǎn),悄悄遞給鐘魁一張符紙。
鐘魁呆若木雞,瞪眼道:你瘋了不成不知道價值也就罷了,與你說了它的珍稀程度,還如此兒戲趕緊拿回去!
陳平安不由分說,直接松開了手指,任由那青色材質(zhì)的符紙飄落,鐘魁只得趕緊接住,迅速收入袖中。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高高舉起,輕聲笑道:祝你太平山之行,斬妖除魔,馬到成功。
鐘魁欲又止,終于還是沒有說什么,只是默然舉起酒碗,跟陳平安手中養(yǎng)劍葫輕輕碰了一下,各自喝了大口酒。
鐘魁喝完碗中醇酒,站起身,走了。
陳平安抱拳相送。
鐘魁正要離去。
陳平安提醒道:不跟水神娘娘討要一壇美酒
鐘魁眼睛一亮,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
水神娘娘本就是豪杰性情,自然不會吝嗇,拎了兩壇過來,卻被鐘魁留下一壇轉(zhuǎn)贈陳平安,陳平安不客氣,剛好客棧青梅酒已經(jīng)喝沒了,就將這碧游府百年陳釀緩緩倒入養(yǎng)劍葫中。
鐘魁拎著酒壇,身形一閃而逝,當空掠去,來到了埋河岸邊,正要渡河而過,驟然而停,原來是看到了自己先生的陰神,仿佛在岸邊等待自己。
鐘魁趕緊將酒壇藏在身后。
大伏書院山主是一個神色木訥的中年男子,緩緩行走在埋河之畔,鐘魁跟在他身后。
浩然天下的七十二座書院,七十二位山主,境界高低不一,最高之人,可以是那高聳入云的仙人境,可只有元嬰境界的山主,也不乏其人,就像大隋新山崖書院的茅小冬,就只有元嬰境。不過山主坐鎮(zhèn)書院,元嬰境就能夠媲美玉璞境,仍是誰都不敢小覷的修為。
這位來自某座圣人府邸的讀書人,在書院山主當中,境界不高不低,是玉璞境,在大伏書院,那可就是仙人境修為。
只是此次去往扶乩宗更西邊的海濱,追殺那頭大妖,離開了書院,那么他就只是玉璞境了。
山主輕聲道:對方極有可能還有后手,所以不是要你畏縮不前,而是希望你凡事皆謀而后動。哪怕是在太平山周邊收服妖魔,還是不可掉以輕心。
鐘魁點頭道:弟子明白。
山主停下腳步,伸出一掌,手上飄著一張青色符紙,收起來,用以護身。
鐘魁沒伸手去接,先生方才在河邊,沒有運用神通,查看碧游府
山主輕聲斥道:先前埋河畔,你擅自招來冥府鬼差,作為大伏書院山主,職責所在,我豈能不一探究竟!你在碧游府,只是與朋友相處,我自然非禮勿視!我若不是當著外人,不好交給你這張符紙,陰神早就離開了。
鐘魁笑道:先生芳行潔,山高水長。弟子受教了!
山主不以為意,為何不收
鐘魁只得坦誠以待,除了那支與我投緣的毛筆,那朋友還送了我一張青色符紙,與先生這張材質(zhì)一般無二。
山主皺了皺眉頭,便收起了手心符紙,似有不悅,問道:如此貴重之物,你為何坦然收下
鐘魁啞然,用心想了想,不知為何,好像收下才是對的,請先生責罰。
山主沉默片刻,那壇碧游府美酒,你不用藏藏掖掖了,既然交了個不錯的朋友,還不值得喝酒嗎記得喝酒可以,不許耽誤太平山行程,以及……下不為例。
鐘魁撓撓頭,先生該不會是鬼上身了吧
先生之古板,那是出了名的,處處循規(guī)蹈矩,事事恪禮守儀,與俱蘆洲那個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山崩地裂的書院山主,是至交好友。
這尊夜游陰神在彈指間,就回到了已極遠處的真身之中。
山主有些傷感。
看著弟子鐘魁與那年輕人的往來,他不由得會想起自己年少時,與許多出身差不多、歲數(shù)差不多的圣人府邸子孫、以及豪閥和宗門子弟,或多或少都會嫉妒某個姓齊的。
因為那個自稱阿良的人,他們這幫人最佩服的那個家伙。
最喜歡與人說,小齊是我朋友,誰敢欺負他,我就打得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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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游府,水神娘娘在鐘魁離去后,第一句話就石破天驚,我知道你見過文圣老爺,而且絕不是那種擦肩而過,萍水相逢!
陳平安不為所動,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水神娘娘嗤笑道:你還裝鐘魁認不得你身份,看不出你的學問脈絡(luò),那是因為他不屬于文圣老爺、山崖書院齊靜春這一文脈,我是誰文圣老爺所有著作,我一字不差,翻閱了無數(shù)遍,文圣老爺當年參加的兩次三教爭辯,是何等蒼天在上,我更是一清二楚!腹有詩書氣自華,讀什么書,浩然之氣便有不同,我是誰好歹是一位埋河水神,望氣之術(shù),是我專長!
看著之鑿鑿的水神娘娘,陳平安笑問道:所以呢
她瞬間垮臉,氣勢全無,你真沒見過文圣老爺啊
陳平安點點頭,見過。
水神娘娘趴在桌上,眼神哀怨不已,猛然蹦跳起來,見過!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咱們小聲一些說話。
水神娘娘癡癡望著這個果真認識文圣老爺?shù)哪贻p人,哎呦娘咧,世上咋有這么英俊的小哥兒
不然將他灌醉了之后……拜把子當兄弟吧如此一來,自己豈不是就算跟文圣老爺攀扯上丁點兒關(guān)系了
她抹了把嘴,傻乎乎樂呵起來,心想自己果然計謀無雙,不愧是讀過那么多文圣書籍的,書真沒白讀,絕對不會給文圣老爺丟人現(xiàn)眼。
陳平安有些后悔自己說認識文圣老秀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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