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一行人走出視野。
老車夫將奄奄一息的李寶箴救上來,輕輕出手,幫李寶箴趕緊吐出一肚子積水。
李寶箴過了半天,才緩過來。
鬼門關逛游了一圈,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車夫站在李寶箴身邊,轉頭望向柳清風。
柳清風笑著搖頭。
于是李寶箴又一次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兒。
李寶箴背對著互換眼色的兩人,但是這位今夜狼狽至極的公子哥,伸手一陣使勁拍打臉頰,然后轉頭笑道:看來柳先生還是很在乎國師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風蹲下身,微笑道:換一個人來青鸞國,未必能比你好。
李寶箴裝模作樣打了個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點撐。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點就涼在水底了。
柳清風將李寶箴攙扶起身,看來我們還得回趟獅子園,先給你換上一身衣衫。
李寶箴歪著腦袋,蹦跳了好幾下,將耳朵里的水晃出來后,笑容燦爛道:不用換不用換,給自己長點記性,省得以后還覺得老天爺第一國師第二我第三!
柳清風沒有說什么。
上車后坐入車廂,李寶箴瑟瑟發(fā)抖。
馬車緩緩前行,一直離開蘆葦蕩駛入官道,都沒有再遇上陳平安一行人。
柳清風淡然道:第一,我勸你返回獅子園,不然到了縣衙官署,我還得照顧臥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勸你,也是告誡自己一句話,以傷人者,利于刀斧;以術害人者,毒于虎狼。
李寶箴嘴唇發(fā)白,盯著這個家伙,牙齒打顫,問道:柳清風,你知不知道我這次與那個陳平安狹路相逢,失去了什么這些輕飄飄的話語,需要你來講
柳清風問道:有命重嗎
李寶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沒有。
他轉頭對老車夫喊道:掉頭回獅子園!
柳清風開始閉目養(yǎng)神。
李寶箴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將眼前此人,視為能夠與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寶箴承認當下的自己,確實不如這個柳清風。名為清風,心如死灰,卻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為人處世,用心專者,不聞雷霆之震驚。
不曾想小小青鸞國,還能生出這種人物。
————
石柔是心境最輕松的一個。
莫名其妙連夜出城,還說是要見一位老鄉(xiāng)。
裴錢沒太當回事,可是石柔卻感受到陳平安身上藏著的那股陌生氣息,殺意。
果不其然,朱斂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陳平安和朱斂返回后,說沒事了。
石柔沒有多問,只要是陳平安親口說沒有事,可信。換成朱斂就算把胸脯拍爛,保證沒有后顧之憂,石柔都不信。
裴錢雖然不明就里,可是朱斂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還是十分嚇人。
裴錢輕聲問道:師父,是家鄉(xiāng)那邊的仇家
陳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間積郁已久的濁氣,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青鸞國京城酒肆買來的霧凇酒,微笑道:不用管這些,告一段落了。
裴錢點點頭,然后笑問道:師父這次出手,是掙了還是虧了
朱斂知道陳平安得了一張符箓和一塊玉佩。
雖然沒有仔細看過,但是朱斂認準一點,陳平安的老鄉(xiāng),只要是在外邊瞎逛蕩的,估計沒哪個是平常人,比如老龍城的鄭大風,以及后邊匆忙露個面就走的李二,一個九境,一個十境,所以陳平安從那個家伙手上搶來的兩件東西,絕對值錢。
只是陳平安卻說道:不虧不賺,得手的兩件東西,我剛好送給一個更適合拿著它們的人。
裴錢哦了一聲。
沒事就好。
她轉頭遙遙望了一眼青鸞國京城。
她一手行山杖,一手握著手捻小葫蘆。
朱斂轉過頭,石柔也隨之視線偏移。
朱斂笑問道:石柔姑娘,在擔心我
石柔閉口不。
朱斂嘖嘖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曉得,與我交手之人,是一位遠游境武學大宗師,一身修為登峰造極,實力強悍至極,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
石柔譏諷道:這都沒打死你,你朱斂豈不是拳法通天,世間無敵了
朱斂嘿嘿笑道:你這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氣,從頭到尾就不愿意跟我換命,不然我沒辦法這么全須全尾站你身邊,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見著我皮開肉綻、雙臂白骨的凄慘模樣,到時候石柔姑娘觸景傷情,傷心落淚,我可要肝腸寸斷,肯定要怒發(fā)沖冠為紅顏,回去將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塊尸身,給重新拼湊起來再鞭尸一頓……
石柔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突然說道:這趟去了大隋山崖書院后,我們就回龍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位府邸隱匿于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它。
朱斂驚喜道:少爺,那嫁衣女鬼俏不俏 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樣如何
陳平安笑道:當年第一次見到她,身穿一襲鮮紅嫁衣,慘白的臉龐,只覺得瘆人,具體長得如何,沒太注意。
裴錢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張符箓貼在額頭。
陳平安輕聲問道:那個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幾分氣力能夠打贏
朱斂有些難為情,少爺,我與人捉對廝殺,手一熱,就都會傾力而為。所以如果少爺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位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塊,當不當得成水鬼,都兩說。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好習慣。
朱斂悻悻然。
裴錢幸災樂禍道:老廚子,這回咋不溜須拍馬了,不說是跟我?guī)煾笇W的啦
朱斂呵呵一笑,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裴錢身體前撲,只是下意識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身形圍繞行山杖飛快旋轉一圈,沒急著大罵朱斂,也不是好奇自己為何沒摔倒,裴錢只是拔出那根相依為命已經很久的行山杖,跑到陳平安身邊,疑惑道:師父,怎么我這根‘山神老爺’到現在都沒有斷掉啊,你瞧瞧,連一點裂縫都沒有哩難道一開始就給我撿到寶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爺栽種的神仙樹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朱斂哈哈大笑道:是少爺早早幫你以仙家的小煉之法,煉化了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爛了,尋常樹枝,扛得住你那套瘋魔劍法的糟踐
裴錢撓撓頭,這樣啊。
好像感覺很意外,又理所當然。
然后想法比較天馬行空的裴錢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夜幕,咋還不下雨呢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邊走邊問道:為什么要下雨
裴錢也一邊演練白猿背劍術,行山杖暫且當做她的劍,一邊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幫師父撐傘了啊。
朱斂又一腳踹過去,給裴錢靈活躲開,朱斂笑罵道:你個光吃飯不長個的飯桶矮冬瓜,怎么給少爺撐傘
裴錢糾結萬分,頹頭喪氣道:也對。
陳平安安慰道:心意到就行了。
朱斂笑道:這個賠錢貨,也就只剩下心意了。
裴錢對朱斂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的份上,非要讓你領教一下我自創(chuàng)的瘋魔劍法。
來來來,咱們練練手。
朱斂一步跨出,裴錢哈哈大笑,繞著陳平安開始奔跑。
石柔一時間有些失神。
一直圍繞在陳平安身邊的裴錢,雖然上山下水,還是一塊小黑炭。
可當她奔跑在明月當空、光輝素潔的大道上,小姑娘身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皎潔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錢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時候,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比如一輪大日驕陽,遠遠看一眼,旁人都覺得灼燒眼眸
只是這種復雜情緒,隨著一起跋山涉水,石柔就開始后悔自己竟有這種無聊想法了。
實在是這個裴錢,太野丫頭了。
入夏已經有段時間,即將到達那座位于青鸞國東面邊境的仙家渡口。
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錢在跑去稍遠的地方拾取枯枝用來燒火做飯,回來的時候,一身泥土,滿頭草,逮著了一只灰色野兔,給她扯住耳朵,飛奔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使勁搖晃那只可憐的野兔,雀躍道:師父,看我抓住了啥!傳說中的山跳唉,跑得賊快!
陳平安笑道:今天我們只吃素不吃葷,放了吧。
裴錢錯愕,隨即有些不舍,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問道:師父,能不能養(yǎng)肥了再殺了吃我找根長繩子綁住它,一路上我?guī)е绵稀?
陳平安擺擺手,真想吃肉,回頭讓朱斂給你抓只野豬。
裴錢想了想,還是一筆穩(wěn)賺買賣,放了就放了吧,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體旋轉一圈,將手中野兔使勁丟擲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運還是可憐的野兔瞬間沒影兒,飛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額。
裴錢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臺的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師父,今兒是啥日子嗎有講究不比如說是某位厲害山神的誕辰啥的,所以在山里頭不能吃葷
陳平安只是微笑道:沒講究。
邊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陳平安見過最沒架子的一座。
不但沒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制,反而生怕世俗有錢人不愿意去,還離著幾十里路,就開始招徠生意,原來這座渡口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路線,比如去青鸞國周邊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巔的釣魚臺上,拋竿去云海里垂釣某些珍稀的鳥雀和飛魚。
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滿為患。
陳平安在這邊,聽到了許多京城那邊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順應民心,將儒家作為立國之本的國教。
至于佛道兩家是誰排在第二,據說還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云觀的京城小道觀,突然就成了青鸞國皇室燒香拜神的御用道觀。
白水寺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僧人,開始為世人說法,在寺廟內,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間,傳聞說得極其樸素粗淺,蒙學稚童也能聽懂。
順順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后。
裴錢好像便有些興致不高,心情不好,在陳平安屋子抄完書,就默默返回自己房間,跟以往的裴錢,判若兩人。
陳平安便去問朱斂,朱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去問石柔,石柔便說了自己的見解。
所以這天裴錢抄完書,就要離開。
陳平安喊住了她,帶著她一起離開屋子,去船頭欣賞云海風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欄桿那邊,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準備喝酒。
裴錢掏出那只手捻小葫蘆,高高舉過頭頂,左看右看。
陳平安還是沒有喝,別好酒葫蘆在腰間,轉頭笑問道:有心事
裴錢使勁踮起腳跟,趴在欄桿上,輕聲問道:師父,會不會到了山崖書院,你就只喜歡那個喊你小師叔的小寶瓶,不喜歡我了啊
陳平安眺望遠方,搖搖頭,不會啊。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huán)胸,我不信唉!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抬了抬腳,給裴錢使眼色。
裴錢一看到他腳上那雙靴子,立即笑瞇起眼,雙指捻住黃皮小葫蘆,晃了晃,師父,我們喝酒!
陳平安大笑著重新摘下養(yǎng)劍葫,跟那只小葫蘆輕輕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錢假裝自己小葫蘆里也有酒,做了個仰頭喝酒的樣子,然后站起身,后退幾步,貌似暈暈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來晃去,哎呦,師父,喝多啦喝多啦……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忍俊不禁。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
裴錢就輕輕撞在了從那邊走過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長刀,嗤笑一聲,不長眼睛的小東西,給老子滾遠點!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手腕一擰,就要將裴錢摔出去。
只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只看到一個負劍背影的年輕人握住。
裴錢趕緊對那人說道:對不起,我剛才沒看到你們走過,對不起啊。
男子皺了皺眉頭,約莫是覺得出手被阻,丟了臉面,不信邪了,他驟然間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氣彈開不知死活的這個繡花枕頭,再將那礙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只是一瞬間,手腕處傳來劇痛,以至于懸佩長刀的魁梧壯漢竟是撲通一聲,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陳平安對裴錢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
陳平安一手握葫蘆,擱在身后,一手從握住那名純粹武夫的手腕,變成五指抓住他的天靈蓋,彎腰俯身,面無表情問道:你找死
五指如鉤。
那名魁梧壯漢臉色慘白,咬牙不求饒。
實在吃痛難忍,這漢子厲色出聲道:梁子結下了,這事情沒完!
與他結伴游歷乘坐渡船的七八人,一擁而來,就要仗著人多勢眾,找點樂子,剛好打殘這一大一小當做解悶。
結果兩柄飛劍,恰好懸停在沖在最前邊的男子眉心處。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如墜冰窟,盛夏時分,遍體生寒。
天底下就數劍修殺人,最理直氣壯!
只是那伙人應該不知道,不提什么劍修不劍修,只就結梁子這件事而,陳平安真沒少做,而是那些死對頭的來頭,都不小。
所以陳平安最不怕的就是這件事。
陳平安一手提拽起那跪地的魁梧壯漢,然后一腳踹在那人胸口,倒飛出去,撞倒好幾個同伴,雞飛狗跳,然后難兄難弟一起拼命逃竄。
陳平安回頭對裴錢微笑道:別怕,以后你行走江湖,給人欺負了,就回家,找?guī)煾浮?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