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點頭道:行啊。
朱斂趕緊小抿一口酒水,潤了潤嗓子,這才開始開腔哼唱,搖頭晃腦,是那藕花福地某個早已亡國朝廷的官話。
陳平安自然聽不懂,只是朱斂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內(nèi)容,陳平安仍是聽得別有韻味。
朱斂唱完一段后,問道:少爺,咋樣
陳平安點頭道:不錯不錯。
朱斂晃著剩下半壺酒的酒壺,若是少爺能夠再賞賜一壺,老奴就以大驪官話唱出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直接丟給朱斂一壺。
朱斂將那壺酒放在一旁,輕聲哼唱,春宵燈燭如人眼,見那娘子褪放紐扣兒,青蔥手指捻動羅帶結(jié),酥胸白雪聳如峰,肚皮軟綿綿,可憐燭光不得見,背脊光滑腰收束,懸掛大葫蘆,小娘子啊,思量那遠游未歸負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兒千千結(jié)……娘子擰轉(zhuǎn)腰肢回首看雙枕,手捂山尖兒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誰來掙取萬兩錢
朱斂停下,喝了口酒,覺得比較盡興了。
陳平安問道:這就完啦
朱斂很是意外,愣愣道:少爺竟然沒有打我的念頭
陳平安嗤笑道:走過那么多江湖路,我是見過大世面的,這算什么,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龍河道,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頭頂上邊船艙不分白晝的神仙打架,呵呵。
這就叫后知后覺,其實還是歸功于朱斂,當(dāng)然還有藕花福地那場歲月漫長的光陰長河。
朱斂問道:給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瞇瞇道:可以,不過把那壺酒先還我。
朱斂猶豫了一下,將酒壺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入咫尺物后,那真是一場場蕩氣回腸的慘烈廝殺。
朱斂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沒啦
陳平安站起身,不然
朱斂趕緊起身,跟上陳平安,少爺,把酒還我!就這么可憐兮兮的幾個字,說了等于沒說,不值一壺酒!
陳平安沒理朱斂。
在棧道上,一個身形翻轉(zhuǎn),以天地樁倒立而走。
朱斂站在原地,懊惱不已。突然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坐忘修行的石柔,朱斂咧嘴一笑。
石柔睜開眼,怒道滾遠點!
朱斂抬起手,拈起蘭花指,朝石柔輕輕一揮,討厭。
石柔給惡心的不行。
驟然間,驚鴻一瞥后,她呆若木雞。
原來朱斂一根手指按住鬢角處,做了兩個動作,一個撕扯,一個覆抹,期間有片刻停留。
老人對石柔扯了扯嘴角,然后轉(zhuǎn)過身,雙手負后,佝僂緩行,開始在夜幕中獨自散步。
只留下一個好像見了鬼的昔年枯骨艷鬼。
遠處朱斂嘖嘖道:么的意思。
————
走完了棧道,過了南苑國和大驪王朝的邊境線,在一片雄山峻嶺之間,陳平安和朱斂兩人行走在山路之上。
石柔已經(jīng)帶著裴錢繞路,會沿著那條繡花江,去往紅燭鎮(zhèn),到時候在那邊雙方匯合。只是陳平安讓石柔背著裴錢,可以施展神通,所以不出意外,肯定是石柔裴錢更早到達那座紅燭鎮(zhèn)。
陳平安笑著說起了一樁陳年舊事,當(dāng)年就是在這條山路上,遇到師徒三人,由一個跛子少年,扛著降妖捉鬼,除魔衛(wèi)道的破舊幡子,結(jié)果淪為難兄難弟,都給那頭嫁衣女鬼抓去了懸掛無數(shù)大紅燈籠的府邸。好在最后雙方都安然無恙,分別之時,寒酸老道士還送了一幅師門祖?zhèn)鞯乃焉綀D,不過師徒三人路過了龍泉郡,但是沒有在小鎮(zhèn)留下,在騎龍巷鋪子那邊,他們與阮秀姑娘見過,最后繼續(xù)北上大驪京城,說是要去那邊碰碰運氣。
故意揀選了一個暮色時分登山,走到當(dāng)初那段鬼打墻的山間小路后,陳平安停下腳步,環(huán)顧四周,并無異樣。
陳平安背著劍仙和竹箱,覺得自己好歹像是半個讀書人。
不過那頭嫁衣女鬼不為所動,這也正常,當(dāng)初風(fēng)雪廟魏晉一劍破開天幕,又有豪俠許弱出場,想必吃過大虧的嫁衣女鬼,如今已經(jīng)不太敢胡亂殘害過路讀書人了。
陳平安想了想,對朱斂說道:你去天上高處看看,能否看到那座府邸,不過我估計可能性不大,肯定會有障眼法遮蔽。
朱斂拔地而起,遠游境武夫,就是如此,天地四方皆可去。
片刻之后,朱斂落回小道,搖頭道:確實看不到,還得浪費少爺兩張符箓。
陳平安笑著拿出兩張符箓,陽氣挑燈符和山水破障符,分別捻住,都是以李希圣贈送那一摞符紙中的黃紙畫成。
將來自體內(nèi)那顆金色文膽所在氣府的積蓄靈氣,澆灌入其中一張陽氣挑燈符。
火苗極小。
陳平安掠上樹林枝頭,繞了一圈,仔細觀察指尖挑燈符的燃燒速度、火苗大小,最后確定了一個大致方向。
就靠著挑燈符的指引,去尋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恰如凡俗夫子挑燈夜行,以手中燈籠照亮道路。
最后陳平安來到一堵山壁前,火苗驀然炸開,陳平安一抖手腕,山水破障符的符膽灌滿靈氣,大放光明,陳平安將這張符箓往山壁一貼,眼前景象隨之急劇變化,山壁如積雪遇火,迅速消融,出現(xiàn)一個巴掌大小的窟窿,透過窟窿,已經(jīng)可以看到里邊是一條陰氣森森的山谷小徑,不斷有陰煞之氣往外涌出。
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燒將近,窟窿已經(jīng)變成院門大小,陳平安與朱斂跨入其中。
古樹參天的山坳中,陳平安依舊手持那張猶有大半的陽氣挑燈符,帶著朱斂一掠向前。
朱斂腳不著地,跟在陳平安身后。
陳平安并未細說與嫁衣女鬼的那樁恩怨。
但是朱斂以前從未在陳平安身上,對于某件小事,看到陳平安如此真真切切的執(zhí)著。
為了見那嫁衣女鬼,陳平安事先做了諸多安排和手段,朱斂曾經(jīng)與陳平安一起經(jīng)歷過老龍城變故,感覺陳平安在灰塵藥鋪也很謹小慎微,事無巨細,都在權(quán)衡,但是兩者相似,卻不全是,比如陳平安好像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很久,當(dāng)這一天真的到來,陳平安的心態(tài),比較古怪,就像……他朱斂猿猴之形的那個拳架,每逢大戰(zhàn),出手之前,要先垮下去,縮起來,而不是尋常純粹武夫的意氣飛揚,拳意傾瀉外放。
那張陽氣挑燈符燃燒變快,當(dāng)最后一點灰燼飄落。
兩人終于站在了一座廣場上,眼前正是那座懸掛如仙人執(zhí)筆秀水高風(fēng)匾額的威嚴府邸,門口有兩尊巨大石獅。
陳平安瞇起眼,抬頭望向那塊匾額。
曾有一襲鮮紅嫁衣的女鬼,飄浮在那邊。
她癡情,她曾經(jīng)是良善鬼物,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
據(jù)說最早有一位走夜路的讀書人,在山路上大聲朗誦圣賢詩篇,為自己壯膽,被她看在了眼中。
讀書人與女鬼,兩人陰陽有別,但是依舊相親相愛,她仍然心甘情愿地穿上了那件紅嫁衣。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
道理沒有親疏有別,這是陳平安他自己講的。
不講道理的,隨你高興,怎么活怎么活得更好,都是自己走的路,但是哪天遇上了講道理又拳頭比你硬的,那就下輩子投個好胎,這也是陳平安講的。
陳平安
朱斂忍不住轉(zhuǎn)過頭。
饒是朱斂這位遠游境武夫,都從陳平安身上感到一股異樣氣勢。
這就是純粹武夫五境大圓滿的氣象
如明月升空。
但是這都不算什么,比起這種依舊屬于武學(xué)范疇內(nèi)的事情,朱斂更震驚于陳平安心境與氣勢的外顯。
那輪明月,如一條蛟龍所銜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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