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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飛鷹盤旋,枯枝上烏鴉嘶叫。
原本平整寬闊的官道,早已支離破碎,一支車隊,顛簸不已。
石毫國作為朱熒王朝最大的藩屬國,位于王朝的西北方向,以沃野千里、出產(chǎn)豐富著稱于寶瓶洲中部,一直是朱熒王朝的大糧倉。同樣是王朝藩屬,石毫國與那大隋藩屬的黃庭國,有著截然不同的選擇,石毫國從皇帝、廟堂重臣到絕大多數(shù)邊軍將領(lǐng),選擇跟一支大驪鐵騎大軍硬碰硬。
戰(zhàn)火蔓延整個石毫國,今年開春以來,在整個京城以北地帶,打得異常慘烈,如今石毫國京城已經(jīng)深陷重圍。
不但是石毫國百姓,就連附近幾個兵力遠(yuǎn)遜色于石毫國的藩屬小國,都人心惶惶,當(dāng)然不乏有所謂的聰明之人,早早依附投誠大驪宋氏,在隔岸觀火,等著看笑話,希望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能夠干脆來個屠城,將那群愚忠于朱熒王朝的石毫國一干忠烈,全部宰了,說不定還能念他們的好,兵不血刃,在他們的幫忙下,就順利拿下了一座座武庫、財庫絲毫不動的高大城池。
磕磕碰碰的路途,讓不少這支車隊的車夫叫苦不迭,就連許多背負(fù)長弓、腰挎長刀的精壯漢子,都快給顛散了骨頭架子,一個個萎靡不振,強(qiáng)自振作精神,眼神巡視四方,以免有流寇劫掠,這些七八十騎弓馬熟諳的青壯漢子,幾乎人人身上帶著血腥氣味,可見這一路南下,在兵荒馬亂的世道,走得并不輕松。
真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銀子,說句不夸張的,撒潑尿的功夫,就可能把腦袋不小心掉在地上。
期間最兇險的一場堵截,不是那些落草為寇的難民,竟是一支三百騎假扮馬賊的石毫國官兵,將他們這支商隊當(dāng)做了一塊大肥肉,那一場廝殺,早早簽下生死狀的商隊護(hù)衛(wèi),死傷了將近半數(shù),如果不是雇主當(dāng)中,竟然藏著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山上神仙,連人帶貨物,早給那伙官兵給包了餃子。
這支車隊需要穿過石毫國腹地,到達(dá)南方邊境,去往那座被世俗王朝視為龍?zhí)痘⒀ǖ臅喓?。車隊拿了一大筆銀子,也只敢在邊境關(guān)隘停步,不然銀子再多,也不愿意往南邊多走一步,好在那十?dāng)?shù)位外鄉(xiāng)商賈答應(yīng)了,允許車隊護(hù)衛(wèi)在邊境千鳥關(guān)掉頭返回,之后這撥商賈是生是死,是在書簡湖那邊攫取暴利,還是直接死在半路,讓劫匪過個好年,反正都不用車隊負(fù)責(zé)。
這一路走下來,真是人間煉獄修羅場。
餓殍千里,不再是讀書人在書上驚鴻一瞥的說法。
車隊在沿途路邊,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哭喊連天的茅草店鋪,不斷有成人在販賣兩腳羊,一開始有人不忍心親自將子女送往砧板,交給那些屠夫,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父母之間,先交換面瘦肌黃的子女,再賣于店家。
許多餓瘋了的流亡難民,成群結(jié)隊,像行尸走肉和野鬼幽靈一般,游蕩在石毫國大地之上,只要遇到了可能有食物的地方,蜂擁而上,石毫國各地烽燧、驛站,一些地方上豪橫家族打造的土木堡,都沾染了鮮血,以及來一些不及收拾的尸體。車隊曾經(jīng)經(jīng)過一座擁有五百同族青壯護(hù)衛(wèi)的大堡,以重金購買了少量食物,一個膽大的精悍少年,眼紅艷羨一位商隊護(hù)衛(wèi)的那張硬弓,就套近乎,指著城堡外木柵欄那邊,一排用來示威的干癟頭顱,少年蹲在地上,當(dāng)時對一位車隊扈從笑嘻嘻說了句,夏天最麻煩,招蚊蠅,容易瘟疫,可只要到了冬天,下了雪,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說完后,少年抓起一塊石子,砸向木柵欄,精準(zhǔn)擊中一顆頭顱,拍拍手,瞥了眼目露贊賞神色的商隊扈從,少年頗為得意。
當(dāng)時一個身穿青衣、扎馬尾辮的年輕女子,讓那少年心動不已,之所以與商隊扈從聊這些,做這些,無非是少年想要在那位好看的姐姐眼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自己。
只可惜那位青衣姐姐從頭到尾都沒瞧他,這讓少年很失落,也很失望,若是這般美貌若祠廟壁畫仙子的女子,出現(xiàn)在來這邊尋死的難民隊伍當(dāng)中,該多好那她肯定能活下來,他又是族長的嫡長孫,哪怕不是第一個輪到他,總歸能有輪到自己的那天。不過少年也知道,難民當(dāng)中,可沒有這般水靈的女子了,偶有些婦人,多是黝黑黝黑,一個個皮包骨頭,瘦得跟餓死鬼似的,皮膚還粗糙不已,太難看了。
那個青衣姐姐身邊,還站著個歲數(shù)稍大的女子,背著把劍,不過姿色就差太多了,尤其是身材,一個天一個地,若是后者單獨出現(xiàn),少年也會心動,只是當(dāng)她們站在一起,少年眼里便沒有了后者。
商隊繼續(xù)南下。
經(jīng)常會有流民拿著削尖的木棍攔路,聰明一些的,或者說是還沒真正餓到絕路上的,會要求商隊拿出些食物,他們就放行。
商隊當(dāng)然懶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來說,只要當(dāng)他們抽刀和摘下一張張硬弓,難民自會嚇得鳥獸散。
也有一些難民,紅著眼睛只管往前沖,打算哄搶一番,商隊護(hù)衛(wèi)扈從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國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隊伍里又死了那么多兄弟朋友,內(nèi)心深處,還巴不得有人沖上來給他們解解恨,所以精悍騎隊如漁網(wǎng)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術(shù),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頸次之,射透心口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腳,那可是要惹來譏諷和笑話的。
這次雇傭護(hù)衛(wèi)和車隊的商賈,人數(shù)不多,十來個人。
除了那位極少露面的青衣馬尾辮女子,以及她身邊一個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劍女子,還有一位不茍笑的黑袍青年,這三人好像是一伙的,平時車隊停馬修整,或是野外露營,相對比較抱團(tuán)。
此外這撥要錢不要命的商賈主事人,是一個身穿青衫長褂的老人,據(jù)說姓宋,護(hù)衛(wèi)們都喜歡稱呼為宋夫子。宋夫子有兩位扈從,一個斜背烏黑長棍,一個不帶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兩人年歲與宋夫子差不多。此外,還有三位哪怕臉上帶笑依舊給人眼神冰冷感覺的男女,年齡懸殊,婦人姿色平庸,其余兩人是爺孫倆。
給扈從們的感覺,就是這撥商賈,除了宋夫子,其余都架子大,不愛說話。
這天夜里,歇腳于一座已經(jīng)荒廢、胥吏逃散的破敗驛站,物件早已被收刮一空。
青衣馬尾辮女子,蹲在驛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墻頭上。
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背劍女子,站在墻下,輕聲道:大師姐,再有大半個月的路程,就可以過關(guān)進(jìn)入書簡湖地界了。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那位宋夫子緩緩走出驛館,輕輕一腳踹了個蹲坐門檻上的同行少年,然后單獨來到墻壁附近,負(fù)劍女子立即以大驪官話恭聲行禮道:見過宋郎中。
老人笑著點頭,徐姑娘還是這般客氣,過于見外了。
此郎中并非藥鋪郎中。
這位氣態(tài)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這個位置,黃庭國石毫國這些藩屬小國,屬于比較大一點的芝麻官,光是禮部衙門,上頭就有侍郎,再上頭還有尚書,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當(dāng)?shù)妮o官,員外郎給搶了位置。可在大驪,這就是一個極其關(guān)鍵的位置,是大驪王朝最有權(quán)柄的三位郎中之一,位不算高,從五品,權(quán)極其重。除了名義上一位祠祭清吏司郎中該有的職責(zé),還掌管著一國山水正神的評定考核、以及舉薦權(quán)。
大驪一直不設(shè)立江水正神與祠廟的沖澹江,突然多出一位名叫李錦的江水精怪,從一個原本在紅燭鎮(zhèn)開書鋪的掌柜,一躍成為江神,據(jù)說就是走了這位郎中的門路,得以鯉魚跳龍門,一舉登上神臺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兩位女子,正是離開龍泉劍宗下山游歷的阮秀,徐小橋。
至于為何要離開大驪王朝如此之遠(yuǎn),就連徐小橋和董谷都覺得很意外,至于他們的大師姐阮秀,就全然無所謂了。
徐小橋見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樣子,就主動離開。
宋郎中走到墻頭上,盤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謝阮姑娘的大度。
阮秀收起一只帕巾,藏入袖中,搖搖頭,含糊不清道:不用。
宋郎中笑問道:冒昧問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還是在容忍
阮秀問道:有區(qū)別嗎
老人點點頭,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舉了,畢竟我這么個老頭子,也有過少年愛慕的歲月,曉得李牧璽那般大小的毛頭小子,很難不動心思。如果是后者,我可以提點李牧璽或是他爺爺幾句,阮姑娘不用擔(dān)心這是強(qiáng)人所難,這趟南下是朝廷交待的公事,該有的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絲毫不是阮姑娘過分了。
阮秀說道:沒關(guān)系,他愛看就是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歸我管。
宋郎中啞然失笑。
此次隨行隊伍當(dāng)中,跟在他身邊的兩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從大驪軍伍臨時抽調(diào)出來的純粹武夫,金身境,據(jù)說去軍中帥帳要人的綠波亭大諜子,給那位戰(zhàn)功彪炳的主將,當(dāng)面摔杯罵娘,當(dāng)然,人還是得交出來。
一位出身大驪江湖大門派的幫主,也是七境。
此外三人,是一隊臨時組建的粘桿郎,爺孫倆人當(dāng)中,少年名為李牧璽,是位精通符箓和陣法的修道天才,與他的爺爺和父親三代人,都是大驪朝廷的粘桿郎,父親死于前不久一場,所以這趟南下遠(yuǎn)游,對于爺孫二人來說,既是衙門里邊的公事,也是有私怨夾雜其中。
這趟南下書簡湖,有兩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話事人,龍泉劍宗三人,都需要聽命于他,聽從他的指揮調(diào)度。
今年入秋時分,已經(jīng)多年沒有傷亡的大驪粘桿郎,一下子死了兩個,一位身份隱蔽的外鄉(xiāng)金丹修士,偷偷帶走了一位弟子,這名少年,比較特殊,不但是先天劍胚,還身負(fù)武運,引來當(dāng)?shù)匾恢輸?shù)位武廟圣人的關(guān)注。
大驪勢在必得,就連國師大人那邊都聽到了消息,很重視。
大概是一報還一報,說來荒唐,這位少年是大驪粘桿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于找到這棵好苗子的三人,輪流留守,傾心栽培少年,長達(dá)四年之久,結(jié)果給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修士,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打殺了兩人,然后將少年拐跑了,一路往南逃竄,期間躲過了兩次追殺和圍捕,十分狡猾,戰(zhàn)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極其驚艷的心性和資質(zhì),兩次都幫了金丹修士的大忙。
最后綠波亭諜報顯示,金丹修士和少年逃入了書簡湖,此后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對于這類追殺,不單單是大驪王朝,其實寶瓶洲所有的山上勢力,都不會犯癡,心存輕視,經(jīng)驗老道的門派,但凡有點底蘊的,都力爭以獅子搏兔,一鼓作氣用全力解決,而不是好似庸將的戰(zhàn)場添油,派遣一撥撥人去白白送死,給對方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最終養(yǎng)虎為患。
對方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金丹,又占據(jù)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絕不是兩位金丹戰(zhàn)力那么簡單,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當(dāng)于一位強(qiáng)大元嬰的戰(zhàn)力。
在這一點上,董谷和徐小橋私底下有過數(shù)次細(xì)致推演,得出的結(jié)論,還算比較放心。
不然大師姐出了丁點兒紕漏,董谷和徐小橋兩位龍泉劍宗的開山弟子,于情于理,都不用在神秀山待著了。
至于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曉內(nèi)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較大了。
涉及整座書簡湖的歸屬。
就連他都需要聽命行事。
就連那個暗中扎根書簡湖已有八十年光陰的某位島主,也一樣是棋子。
這次離開大驪南下遠(yuǎn)行,有一件讓宋郎中覺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璽對于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馬車的石毫國旅途,所見所聞,如何都無法理解,甚至內(nèi)心深處,還會埋怨那個罪魁禍?zhǔn)?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驪王朝。興許在少年看來,如果大驪鐵騎沒有南下,或是南下的連綿戰(zhàn)事,不要如此血腥殘忍,就不會有那么多老百姓流離失所,在兵災(zāi)浩劫中,一個個原本老實本分的男男女女,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璽的爺爺,九十歲的年輕修士,則對此無動于衷,卻也沒有跟孫子解釋什么。
阮秀問道:聽說有個泥瓶巷的孩子,就在書簡湖
宋郎中點頭道:姓顧,是機(jī)緣很大的一個孩子,被書簡湖勢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收為閉門弟子,顧璨自己又帶了條‘大泥鰍’到書簡湖,帶著那戰(zhàn)力相當(dāng)于元嬰的蛟龍扈從,興風(fēng)作浪,小小年紀(jì),名聲很大,連朱熒王朝都聽說書簡湖有這么一雙主仆存在。有次與許先生閑聊,許先生笑這個叫顧璨的小家伙,簡直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條形若鮮紅手鐲的酣睡火龍,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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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年男人來到了書簡湖邊緣地帶,是一座人山人海的繁榮大城,名為池水城。
一路上雇傭了輛馬車,車夫是個走南闖北過的健談老人,男人又是個大方的,愛聽熱鬧和趣聞的,不喜歡坐在車廂里邊享福,幾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車夫身邊,讓老車夫喝了不少酒,心情大好,也說了好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書簡湖奇人異事,說那兒沒外邊傳聞可怕,打打殺殺倒也有,不過多半不會牽扯到他們這些個老百姓。不過書簡湖是個天大的銷金窟,千真萬確,以前他與朋友,載過一撥來自朱熒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氣大得很,讓他們在池水城那邊等著,說是一個月后返程,結(jié)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撥年輕公子哥就從書簡湖乘船回到了城里,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七八個年輕人,足足六十萬兩銀子,三天,就這樣打了水漂,不過聽那些敗家子的語,好像意猶未盡,說半年后攢下一些銀子,一定要再來書簡湖快活。
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