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遠(yuǎn)致立即笑臉道:陳先生如此高風(fēng)亮節(jié)之人,又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與我爭搶劉重潤,是我失禮了,走走走,府上坐,只要陳先生可以對我保證,這輩子都與劉重潤沒半點瓜葛,尤其是沒有那男女關(guān)系,先前那樁買賣,我們就以半價交易!
陳平安問道:我對劉島主自然沒有半點非分之想,可是劉島主如果對我死纏爛打,怎么辦
馬遠(yuǎn)致哈哈大笑道:沒想到陳先生也是會講笑話的風(fēng)趣人,長公主殿下,會喜歡你她又沒鬼迷心竅,絕無可能的。
然后馬遠(yuǎn)致輕聲道:萬一,真要有這一天,長公主殿下真犯渾了,還請陳先生坐懷不亂!拿出一點斯文人該有的風(fēng)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與馬遠(yuǎn)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內(nèi),陳平安聽得頭皮發(fā)麻,差點沒忍住,就要把劉重潤關(guān)于馬遠(yuǎn)致的看法說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對于這位馱飯人和劉重潤的故事,唯有嘆息一聲。
一想到自己最少還要再去趟珠釵島,陳平安更是頭疼不已。
陳平安只能對馬遠(yuǎn)致保證,他絕對不會招惹劉重潤,更沒有半點念想。
馬遠(yuǎn)致心滿意足了,在大廳落座前,瞥了眼陳平安,說道:如果是剛到青峽島那會兒,我還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里去,可以放一百個心!
陳平安摘下背后竹箱,拿出那座法寶閻王殿,無奈道:那我謝謝你的信任。
之后雙方開始交易。
馬遠(yuǎn)致對這座底座篆刻有下獄二字的閻王殿,嘖嘖稱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著那座小巧玲瓏的木質(zhì)閣樓,直不諱道:老子在青峽島打生打死這么多年,就是想著哪天能夠憑借功勞,換來真君的這樁賞賜,實在不行,攢夠了錢,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需知閻王殿是咱們鬼修最本命的至寶,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沒有一座閻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同行打招呼。不過呢,閻王殿也有品秩高低,這就是最低的那種,就已是相當(dāng)不俗的法寶了,聽說咱們寶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嬰鬼修,手上閻王殿是‘大獄’品相,大如一棟真正的高樓,擁有三千六百間樓房屋舍,修士分出陰神遠(yuǎn)游,行走其中,陰風(fēng)陣陣,鬼哭神嚎,十分愜意,還能夠裨益修為。
陳平安說道:哪天我離開書簡湖,說不定會轉(zhuǎn)手賣給你。
馬遠(yuǎn)致轉(zhuǎn)頭看了眼陳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這句話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錢,此后馬遠(yuǎn)致領(lǐng)著陳平安來到那口朱弦府井底的水井旁,讓陳平安將那座閣樓放在地上。
馬遠(yuǎn)致取出招魂幡,腳踩罡步,念念有詞,運轉(zhuǎn)靈氣,一股股青煙從招魂幡中飄蕩而出,落地后紛紛化為陰物,水井中則不斷有慘白手臂攀援在井口,緩緩爬出,顯然水井對鬼物陰靈壓勝更強,哪怕離開了水井監(jiān)牢,一時間還是有些神志不清,連站立都極為艱難,馬遠(yuǎn)致不管這些,敕令眾鬼走也好,爬也罷,陸陸續(xù)續(xù)化作芥子大小,進入那座閻王殿。
陳平安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在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那邊,其實已經(jīng)看過兩遍同樣的光景。
看著像是凄風(fēng)苦雨,實則是大日曝曬之苦。
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前,鬼修沒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突然對陳平安沉聲道:你何苦來哉勞心勞力勞神,還半點不討好。
陳平安輕聲道:輸,肯定是輸了。求個心安吧。
馬遠(yuǎn)致譏笑道:就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錢,是不是太多了些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心安的人,是劉重潤,為了她,你能夠偷偷去往朱熒王朝邊境,還有那人擔(dān)任太上皇的藩屬國,你連性命都搭上了,我怎么沒見你有心疼和后悔
馬遠(yuǎn)致愕然,無以對。
他突然笑道:不一樣的,我這樣做,還是為了能夠討長公主殿下的歡喜,希冀著能夠與她結(jié)為道侶,哪怕只有幾次魚水之歡都行,畢竟長公主殿下是我這個賤種馱飯人,這輩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么
陳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說。
馬遠(yuǎn)致哀嘆一聲,咱倆難兄難弟,虧就虧在都是模樣不討女子喜歡的丑八怪,同命相憐啊,以后你有空常來朱弦府坐坐。見著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這次輪到陳平安無以對。
陳平安背上竹箱,離開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還邋遢,可怎么都至于淪落到跟馬遠(yuǎn)致一般境地吧
他陳平安答應(yīng)。
自己爹娘也不答應(yīng)啊。
陳平安走出府邸大門后,笑了笑。
紅酥如今已經(jīng)不在朱弦府,被劉志茂讓管家安排到了自己的橫波府擔(dān)任丫鬟,據(jù)說還有個女官身份,手底下管著十幾號婢女。
鬼修馬遠(yuǎn)致估摸著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絕對不敢拒絕島主心腹交待的這點小事。
陳平安專程去見過一次紅酥,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蒞臨橫波府,當(dāng)時紅酥興致不高,陳平安知道,肯定是因為她一個朱弦府外人,就像一個個籍籍無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樞衙門,關(guān)鍵是竟然還當(dāng)個了小官,自然會被同僚和下屬嚴(yán)重排擠。
不過見著了陳平安,紅酥還是很高興。
陳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讓紅酥領(lǐng)著自己逛了一趟橫波府,這才告辭離去。
在那之后,紅酥有天與管家告假一個時辰,離開等級森嚴(yán)、人人拘謹(jǐn)?shù)臋M波府,去山門口找了趟陳先生,屋門緊閉,紅酥站在門外,還跑去了渡口那邊,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位賬房先生的消瘦身影。
紅酥只好略帶失望,返回橫波府,將肚子里的那些感激和謝意,先攢下來余著了。
她卻不知,其實陳平安當(dāng)時就一直坐在屋內(nèi)書案后。
一如當(dāng)初年幼時煮藥,除了藥材好壞,最最重要,就是火候。
過猶不及。
紅酥的感激,陳平安當(dāng)然心領(lǐng)。
但是他卻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份,與紅酥所處的境地。
劉志茂那天拜訪,故意提及顧璨一手造就的開襟小娘,這在陳平安看來,就是很失水準(zhǔn)的行為,所以就以聽聞?wù)婢瞄L烹茶,來提醒劉志茂不要再動這類小心思了。
劉志茂當(dāng)然一點就透,不再有意無意地在陳平安和顧璨之間,煽風(fēng)點火。
在書簡湖,憑空多出一個真誠以待的朋友,要為此額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將來需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
陳平安知道。
但是陳平安更清楚,在青峽島有紅酥這樣的一個朋友,對于自己的心境,其實很重要。
如溝渠明月映照之水,細(xì)水潺潺,對于干涸心田,無濟于事,但是有和沒有這條清澈水淺的溝渠,天壤之別。
陳平安當(dāng)年為了報恩,為顧璨家里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搶水,知道每當(dāng)大旱時分,哪怕?lián)尣坏剿?搶不過那些半夜巡游虎視眈眈的青壯男子,可只要溝渠里邊還流淌著水。
就有希望。
別人總有松懈、要回去睡覺的時候,那個時候,貓在暗處的陳平安,就可以飛奔而去,刨開水源上游田地壟邊的泥土小水壩,聽著嘩啦啦的水流聲,沿著田壟往下歡快奔跑,直到跑到顧璨他們家的田壟旁邊,蹲下身,建造小水壩,溝渠流水,就會涌入田地中去,看著水位一點一點往上漲,慢慢等著,水滿之后,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壩,由著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里,顧璨他們家?guī)缀鯊膩頉]有為搶水一事,犯過愁,從來沒有跟同鄉(xiāng)街坊莊稼漢紅過臉,吵過架。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報答恩情。
那就是自己該做的事情。
世事難平,事情擺不平,先將自己心坎擺平了,日子就總能過下去,甚至都不會覺得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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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掖這天跌跌撞撞推開屋門,滿臉血跡。
陳平安已經(jīng)站在門外,攙扶他走回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藥,品秩不高,是青峽島密庫的尋常丹藥,價值一顆小暑錢,一般都是洞府、觀海境修士向密庫大量購買,對于曾掖這種三境練氣士而,綽綽有余。靈氣過于充沛的上品丹藥,下五境練氣士根本留不住,沒本事淬煉轉(zhuǎn)化為氣府積蓄。
曾掖服下丹藥后,臉色慘淡,愧疚難當(dāng),幾乎要落淚了,陳先生,對不起,是我心急了。
陳平安擺擺手,為少年解釋道:事情不可走極端,你今天其實并不是心急,而是你必須要咬牙跨過的關(guān)隘之一,只是沒能成功罷了,所以這幾顆丹藥,我不會記賬。貪功冒進,與畏難不前,兩者區(qū)別,先分辨清楚,以及你應(yīng)該去追尋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來的修行過程里,務(wù)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后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頸,就會本能后退,畏畏縮縮,只會阻礙你大道精進。
曾掖抹了把臉,笑道:我記住了!
陳平安說道:記住了,還要多想,不然始終不會成為你往上走的大道臺階。你既然承認(rèn)自己比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聰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費功夫,多吃苦。
曾掖點了點頭。
道理淺顯,這還是聽得懂的。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唯有竭盡所能和萬般努力之后,你才稍微有點資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會說猶然不可怨天尤人。
此時此地,陳平安卻不會再說這樣的語。
陳平安讓曾掖自己吐納療傷,消化丹藥靈氣。
陳平安剛起身,突然轉(zhuǎn)頭望去。
曾掖隨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窗外湖景蕭瑟,并無異樣。
陳平安皺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氣凝神。
陳平安站起身,幫忙關(guān)上門,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渡口散心賞景。
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內(nèi)。
將那座閻王殿從竹箱中取出,丟入一顆顆雪花錢。
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神仙錢,就在于靈氣純粹,不分陰陽。
修士能用,鬼魅亦可。
道無偏私。
四季輪轉(zhuǎn),生老病死,陰陽相隔,光陰流逝。
陳平安坐在書案那邊,翻開岸邊一部全部是手稿記錄的賬本。
掏出一顆珠釵島水殿秘藏丹藥,輕輕咽下,然后開始閉目養(yǎng)神,當(dāng)那股靈氣緩緩流淌進入自身水府后,略有盈余,陳平安睜開眼睛,再看了一遍賬本首頁的那些個名字和他們的家鄉(xiāng)籍貫、生平事跡,這一頁記載,總計九人。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這才開始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指并攏掐劍訣,指向桌上那座閻王殿,以鬼道敕令將九位魂魄殘缺的陰靈鬼物請出。
屋內(nèi)早已貼符和布陣,形成一塊適合鬼魅重返陽間落腳的陰冥土地。
三張符箓分別是《丹書真跡》上的云水鎮(zhèn)宅符,符膽中央,有金書三山九侯先生諱字。
以及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氣如煙火鬼形,即可壓勝,又可敕召,全看張貼符箓之人的心意。
最后一張是陰陽家修士附贈傳授的符箓,名為桃木為釘符,對于鬼魅陰物的兇戾本性,能夠先天克制,盡量恢復(fù)其清明神志。
至于那座為孱弱陰物在陽間提供立錐之地的陣法,學(xué)自月鉤島地仙俞檜,陳平安為此讓人幫忙,搬了一條巨大的書簡湖水底青石上岸,削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鋪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還埋有托付青峽島修士從別處島嶼購買而來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個方位依次填埋。
陳平安每報出一個姓名籍貫,就會有一位陰物走出閻王殿,站在那塊占據(jù)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這九位陰物,都來自當(dāng)年青峽島首席供奉與顧璨大師兄那兩座府邸,既有開襟小娘,也有府上雜役。
先前陳平安已經(jīng)通過鬼修秘法,作為一座閻王殿的暫時主人,同時卻又是分別告知閣樓內(nèi)一間間屋子內(nèi),所有的陰物鬼魅,告訴他們,他是誰,與顧璨是什么關(guān)系,為何在青峽島此地,要做此事,又會如何做將來事。
此時。
九位慘遭橫死又在死后飽受煎熬的陰物。
有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驚喜,冷漠,恐懼。
陳平安緩緩道:你們有無臨終遺愿有無未了之事卻必須要做的為自己,為親人,為師門,都可以說,我會盡力幫你們完成心愿。
桌上除了堆積成山的賬本,還有用來提神的養(yǎng)劍葫,以及出自清風(fēng)紙許氏精心打造的六張狐皮美人符箓紙人,可以讓陰物棲息其中,以所繪女子容貌,行走陽間無礙。
陳平安停頓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確實欠了你們,因為顧璨那條小泥鰍,是我贈送給他。所以我才會將你們一一找出,與你們對話。我其實又不欠你們什么,因為我們雙方所在位置,是這座書簡湖。佛家因果,我當(dāng)然有,卻不大,今生苦前生因,這是佛家正經(jīng)上的話語。若是按照法家學(xué)問,更是與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斷絕紅塵,遠(yuǎn)離俗世,清靜求道,更不該如此??墒俏也粫X得這樣是對的,所以我會盡力。
沒有誰率先開口。
屋內(nèi),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長久的沉默。
那些陰物不管當(dāng)下是什么情緒和心態(tài),當(dāng)它們看著那個坐在書案后的年輕人,它們眼中所見的賬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緒,與身邊陰物各有不同。
如鏡自照。
悲歡相通。
一位開襟小娘驀然厲色道:我想你一命償命,你做得到嗎!
陳平安搖頭道:當(dāng)然做不到。
她獰笑道:那你做什么假善人,偽君子!你就該死,就該跟顧璨那個雜種一起去死,挫骨揚飛,死無葬身之地!
陳平安看著她。
她臉龐扭曲,刻骨仇恨,一沖而去,只是剛要沖出那塊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飛出去,她跌倒又掙扎起身,來到在那道無形屏障,張開五指,貌若瘋癲,以指甲瘋狂割劃那條無形的門檻,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這里惺惺作態(tài),最該死,比顧璨那個家伙更應(yīng)該死……
她最后癱軟在地,嗚咽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余八位陰物幾乎同時向后退出一步。
陳平安繞過書案,來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她抬起頭,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著,有錯嗎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道:你叫白離草,原名白梅兒,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國姑蘇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樁娃娃親,十四歲那年,被青峽島釣魚房修士發(fā)現(xiàn)有修道資質(zhì),便用三百兩銀子跟你爹娘買下了你,你爹娘最后臨時變卦,想要多要三百兩銀子,結(jié)果被修士當(dāng)著你的面子,全部打殺當(dāng)場,到了青峽島,被島上首席供奉相中,收為開襟小娘,你嫌棄白梅兒這名字不好聽,就改成了白離草,為此還在香火房那邊多花了十二顆雪花錢,最后死在顧璨那條蛟龍扈從之下,尸體慘不忍睹,你執(zhí)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了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馬遠(yuǎn)致?lián)锶?關(guān)押在水井當(dāng)中,想要將你培養(yǎng)成一名鬼卒。然后我將你帶出水井,進了那座閻王殿。
她抹去眼淚,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是顧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會記住他顧璨……
她眼神堅毅,還有你!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不妨直接將我打得魂飛魄散,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陳平安搖搖頭。
站起身。
一位同樣是開襟小娘出身的年輕陰物,怯生生開口道:哪怕是以陰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愿意,再就是以后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如果還有什么心愿,想到了,還可以告訴我。
她雀躍起來,姿容婉約,向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
一個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陰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閻王殿,我想投胎轉(zhuǎn)世,再也不用再被拘押在這種鬼地方,做得到嗎
陳平安說道:放你去轉(zhuǎn)世,當(dāng)然不難,但是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可以再世為人,尤其是下輩子能否享福,我都無法保證,我只能保證到時候會,為做出跟你一樣選擇的陰物,舉辦一場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陸道場,幫你們祈福,此外還有一些盡量增加你們福報的山上規(guī)矩,我一樣會做,例如以你們的名義,去已經(jīng)戰(zhàn)亂的石毫國開設(shè)粥棚,救濟難民,我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少。
她愣了一下,似乎改變主意,我再想想,行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當(dāng)然。
她突然問道:你也知道我叫什么
陳平安輕聲道: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聯(lián),都是你寫的,我專門去找過,可惜如今改名為春庭府的那里,都換上新的了。
她驀然流淚。
陳平安說道:對不起。
她默不作聲,只是哭泣。
其中一位最早最為驚恐慌張的陰物,是一位習(xí)慣性與人說話時彎腰的中年雜役男子,他顫聲道:神仙老爺,我叫賈高,不曉得小人的名字也沒關(guān)系,更不用記,我就是想要能夠去我爹娘墳頭上香,可是有些遠(yuǎn),不在石毫國,是在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春華國,若是神仙嫌麻煩,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爺真的能夠開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再幫著咱們積攢些陰德,順順利利投胎轉(zhuǎn)世,我就不怨那顧璨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你籍貫,春華國也會去的,到時候再將你請出來。
賈高頓時泣不成聲,彎腰致謝道:上墳的開銷,就有勞神仙老爺破費了,只能下輩子有機會再還。
陳平安轉(zhuǎn)身去拿起養(yǎng)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遠(yuǎn)處,就這樣嗎就這些嗎
中年男子陰物胡亂擦了把臉,足夠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繃著臉色,沒有說話。
突然又有陰物搓手而笑,是一個壯年男子,諂媚道:神仙老爺,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讓神仙老爺做那些費勁的事兒,就是有一個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費神仙老爺一顆雪花錢,也不會讓神仙老爺半點分心。
陳平安瞇起眼,面無表情道:趙史,說說看。
那個春庭府前身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邊幾位開襟小娘陰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著能夠在神仙老爺?shù)哪亲杉腋±镞?一直待著,然后呢,可以繼續(xù)像在世之時那般,手底下管著幾位開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著可以去她們住處串串門,做點……男人的事情,活著的時候,只能偷瞧幾眼,都不敢過足眼癮,今兒懇請神仙老爺開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話……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個第一個開口的開襟小娘,名為白離草的少女,滿臉冷笑。
陳平安點點頭,扯了扯嘴角,行啊。這點小事。
男子低頭哈腰,神仙老爺英明。
陳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賬本,就緩緩道:趙史,與祖輩一樣,是青峽島出身,燈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約束十?dāng)?shù)位開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薪水俸祿,每年還有兩次機會離開書簡湖,去石毫國在內(nèi)周邊地界,為青峽島燈花府尋覓雜役弟子,根據(jù)香火房秘檔記載,關(guān)于你的生平事跡,就只有一樁事情,大概就是你上輩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經(jīng)在云樓城與一位外鄉(xiāng)女修起了沖突,憑借青峽島的名號和人脈,你請云樓城當(dāng)?shù)匦奘繉⑵淞枞柚滤?尸體投湖。
男子臉色尷尬,教神仙老爺笑話了。
陳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這頭陰物的脖頸,面無表情道:笑話我不覺得好笑。
脖頸被陳平安五指攥緊,男子陰物如入油鍋烹煮,痛苦哀嚎起來,陳平安!你說話不算話!我詛咒你……
陳平安手臂抬高,將其懸空,不讓這頭垂死掙扎的陰物多說半個字,緩緩道:算話啊,下輩子,你像憑本事對付那個遠(yuǎn)游云樓城的年輕女修一樣,自己投個好胎就行了。至于你魂飛魄散后,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我就管不著了。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女修的名字嗎我記得,叫魏青玉。
陳平安手中那頭陰物,灰飛煙滅,砰然四散。
陳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幾聲,走回書案后邊,望向青石板那邊,
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別竊喜與狐疑的兩頭陰物,不知為何,開始跪下磕頭。
一個時辰后。
陳平安打開門,走出屋子。
曾掖已經(jīng)站在門口,看到了他的身影,轉(zhuǎn)頭驚喜道:陳先生,下雪了!鵝毛大雪!是咱們書簡湖今年的頭場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有些悻悻然。
對于陳先生這樣的大修士而。
人間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好有什么意義
陳平安抬起頭。
雙手籠袖。
大雪茫茫。
但是化雪之時,才是天最冷的時候。化雪之后,更是會道路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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