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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

那不是一筆小錢。顧璨娘親從春庭府那邊搬走的那點家當(dāng),遠(yuǎn)遠(yuǎn)不夠。

顧璨也不見外,說先與陳平安賒欠。

陳平安離開前,跟顧璨坐下來好好算過一筆賬,接下來顧璨最少還需要兩年時間,算上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加上陳平安先前的石毫國梅釉國經(jīng)歷,顧璨才能還債半數(shù)而已,此后顧璨還需要繼續(xù)行走四方,以及爭取將來有機會的話,在書簡湖打造出一座適宜鬼魅陰物修行的山頭島嶼。

三人乘坐渡船緩緩去往青峽島。

顧璨背著竹箱站在船頭那邊,辛苦還債的少年,這一年多始終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

能夠死后化為鬼物陰靈,看似幸運,其實更是一種苦難。

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罷,必然是生前執(zhí)念深重,對人間戀棧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規(guī)矩責(zé)罰落在它們身上,光陰流轉(zhuǎn),二十四節(jié)氣,春雷震動,盛夏陽氣,種種流轉(zhuǎn)天地的無形罡風(fēng),與凡俗夫子毫無損害,對于鬼魅卻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觀的晨鐘暮鼓,文武兩廟和城隍閣的香火,市井坊間張貼的門神,沙場金戈鐵馬的氣勢,等等,都會對尋常的陰物鬼魅,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

更不提還有譜牒仙師的斬妖除魔,積攢功德,山澤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陰靈,魂魄剝離、重塑、陰毒術(shù)法,層出不窮,或養(yǎng)蠱之術(shù),或秘法,種種劫難,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這些事情,在陳平安來到書簡湖之前,顧璨當(dāng)然知道一些,卻不會當(dāng)回事,從來懶得深究。

如今不會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峽島樓船快速而來。

田湖君飄落在顧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馬篤宜和曾掖都以為顧璨不會登上那艘樓船,但是顧璨沒有拒絕田湖君的邀請,與小渡船抱拳致謝,登上巨大樓船。

田湖君笑語晏晏。

顧璨與之微笑語。

似乎毫無芥蒂,依舊是當(dāng)年青峽島最風(fēng)光的時候,那對大師姐和小師弟。

田湖君開玩笑說,咱們那位陳先生可欠著不少錢呢,青峽島密庫房那邊叫苦不迭,下獄閻王殿,還有幫陳先生給俞檜打欠條的那座仿造琉璃閣,兩件鬼修法寶,都不是小數(shù)目。

顧璨笑著說了一句話,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師父返回青峽島,由師父他老人家來定奪便是。

田湖君頓時神色尷尬。

如今書簡湖,幾乎沒有一位野修相信劉志茂還能活著離開宮柳島水牢。

只要能夠離開,劉志茂早就返回青峽島了,何須拖到現(xiàn)在如今蘇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個時候,就會是劉志茂的死期。

已經(jīng)不穿那件墨綠色蟒袍很久的顧璨,雙手籠袖,轉(zhuǎn)頭望向神色陰晴不定的田湖君,輕聲道:大師姐,為了大道登頂,做些違心事,其實不是什么過錯,但是一兩條底線,還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為了劉志茂的關(guān)門弟子,其中曲折,勾心斗角,相互利用,書簡湖誰都瞧得見,故而師徒恩情,這不是我顧璨的底線,但是大師姐你卻是劉志茂一手帶出來的得意弟子,此后種種機遇,青峽島不曾虧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試想一下,在大驪檔案上,在關(guān)翳然心目中,在書簡湖野修眼睛里邊,還有未來玉圭宗下宗修士對你的看法,都不會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經(jīng)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覺得看得是不是能夠更遠(yuǎn)一些畢竟如今的書簡湖,規(guī)矩很多了。以前我們那一套做法,已經(jīng)不適用現(xiàn)在的書簡湖。

田湖君輕聲問道:是陳先生要你傳告我的

顧璨搖頭道:與陳平安無關(guān),你的所作所為,他只看得會比我更真切、透徹,自然不會與你說這些了,但是這么多年來,我與大師姐還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這算是我的一點真心話。聽與不聽,是大師姐自己的事情。窮不湊酒桌,人輕不勸人,道理我懂,不過覺得哪怕惹人厭,還是要與大師姐說上一說。

田湖君嘆息一聲,沒有回頭路了。

顧璨笑了笑,又一個當(dāng)年的顧璨罷了。

只可惜大師姐田湖君,沒有遇上她的陳平安。

顧璨一想到這里,便開始眺望遠(yuǎn)方,覺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積郁清減幾分,顧璨收回視線,說道:大師姐,放心,青峽島如今剩下的地盤和底蘊,你們這些同門師姐師兄,還有藩屬供奉們,盡管爭去,我爭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爭什么。就我這點能耐,跟你們爭,可討不到半點便宜,還不如賣個乖,主動退出,說不定將來還能與你們討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峽島一年到頭也待不了幾天,大師姐與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門路。

田湖君給顧璨一語道破心機,臉色愈發(fā)不自然,不過有了顧璨愿意與她這位大師姐交心的這番話,總好過她一個勁兒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顧璨的肺腑之,而是如今的顧璨,竟然需要在進(jìn)入書簡湖之前,要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尋找護(hù)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須以劉志茂有可能安然離開宮柳島這種誰都不信的措辭,為自己爭取到一條退路,才讓田湖君心安幾分,失去了那條泥鰍、又沒有陳平安在身邊的顧璨,是真的不濟事了!

樓船靠岸青峽島,顧璨沒有說要去春庭府,說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門口的屋子里邊,跟朋友曾掖當(dāng)鄰居。

結(jié)果馬篤宜自己獨占了陳平安那間屋子,把顧璨趕到曾掖那邊去。

顧璨無所謂。

一路朝夕相處下來,對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馬篤宜,顧璨并不討厭,處久了,反而覺得挺好。

陳平安可能覺得自己一輩子的道理,都在書簡湖講完了。

而顧璨則覺得自己這輩子,別人那些溜須拍馬的語,都在書簡湖那些年里邊,全部聽完了。

此后顧璨去看了橫波府廢墟,又在春庭府外邊駐足片刻。

這天春光明媚,顧璨和曾掖馬篤宜,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

有位身材高挑的宮裝婦人靠岸下船,姍姍而來。

珠釵島劉重潤。

顧璨只知道陳平安對這位島主,有些愧疚,說欠著她些神仙錢,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就算劉重潤不來青峽島,顧璨也會去珠釵島,與劉重潤說些事情,免得這位風(fēng)姿卓絕的劉島主,誤認(rèn)為陳平安欠債跑路了。如今的劉重潤,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即便劉重潤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實修為,可是能夠殺出一條血路,在一眾大島島主的眼紅之下,得到一塊入門品秩的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惹來許多猜測,例如是不是那蘇高山相中了劉重潤的姿色或是關(guān)翳然那個位高權(quán)重的年輕人,就好美婦這一口畢竟劉重潤當(dāng)年可是一位讓朱熒皇室劍仙魂牽夢縈的長公主殿下。

顧璨當(dāng)然心知肚明,沒這些烏煙瘴氣的旖旎艷事,因為陳平安泄露過一些天機,劉重潤作為一個大王朝的亡國公主,以一處至今未被朱熒王朝挖掘出來的水殿秘藏,換取了那塊無事牌的庇護(hù),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釵島全部家當(dāng),還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這里邊陳平安有無牽線搭橋,他沒有說。

劉重潤見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顧璨,笑問道:陳先生何時返回書簡湖

顧璨搖頭道:暫時不知,不過近期可能性不大。

劉重潤神色如常,點點頭,竟然就要這么離去。

顧璨站起身,跟上這位劉島主,與她聊了些陳平安交待的語。

劉重潤不置可否,也沒個準(zhǔn)話,就這么離開。

顧璨返回小竹椅。

結(jié)果在渡口那邊,出現(xiàn)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劉重潤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馬遠(yuǎn)致,糾纏了這么多年,有意思嗎你有這心思,為何不好好修行,爭取早點躋身地仙

故意換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長公主殿下,明知道陳平安不在青峽島,都還要走這趟,我心里有數(shù)。

劉重潤有些惱火,滾一邊去。

馬遠(yuǎn)致不敢攔路,乖乖讓出道路,任由劉重潤徑直走向珠釵島渡船。

就是沒能管住一雙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幾眼長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養(yǎng)。

劉重潤停步轉(zhuǎn)頭。

馬遠(yuǎn)致厲色道:你找死!

馬遠(yuǎn)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這不是擔(dān)心長公主殿下,經(jīng)過這場風(fēng)波,有無憔悴消瘦了嘛,現(xiàn)在總算放心了。

馬遠(yuǎn)致趁著這個機會,又往她胸脯那邊瞥了眼,峰巒起伏,美不勝收。

劉重潤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兒!

馬遠(yuǎn)致幽怨道:我不許長公主殿下如此糟踐自己,殿下便是將我踩在腳下,我也毫無怨,但是殿下這般說自己,我不答應(yīng)。在我心中,長公主殿下永遠(yuǎn)是世間最動人無瑕的的奇女子……

劉重潤才驚覺自己的失,惱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將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馬遠(yuǎn)致穩(wěn)了穩(wěn)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熱淚盈眶,抹了把臉,只覺得這么多年,萬般委屈千種辛苦,總算有了些補償,呢喃道:長公主殿下,女子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話,沒有關(guān)系,打是親罵是愛,我還是懂的。

劉重潤上傳后,以仙術(shù)駕馭渡船,飛快離去。

實在是煩死了那個腦子有坑的馱飯人。

馬遠(yuǎn)致點點頭,笑容燦爛,愈發(fā)賊眉鼠眼,長公主殿下,如此嬌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兒,看來是真打算對我敞開心扉了,有戲啊,絕對有戲!陳平安,你就等著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與我說,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們話語的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長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點躋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個大老爺們,不許落后她太多嗎,可不是擔(dān)心我對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嗎如果殿下對我不是情意綿綿,豈會如此費勁說話陳平安,陳先生,陳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在鬼修歡天喜地地大搖大擺離開后。

曾掖有些吃不準(zhǔn)鬼修與那位珠釵島島主的關(guān)系,小聲問道:這位鬼修前輩,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馬篤宜嗑著瓜子,一錘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劉島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數(shù),省得一照面,就給那一雙狗眼揩油。

顧璨笑問道:你們覺得劉島主會不會喜歡陳平安

曾掖想了想,搖頭道:不太可能吧,她與我們陳先生差了那么多歲數(shù),而且又不經(jīng)常打交道,劉島主終究是位道心堅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陳先生很好,我覺得都不像。

馬篤宜嗤笑道:劉重潤喜歡陳先生,又什么奇怪,不過呢,咱們陳先生可不會喜歡一個老婆娘。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顧璨哈哈大笑。

馬篤宜丟了一把瓜子過去,顧璨一躲,結(jié)果全砸在了曾掖腦袋上,這還不算,曾掖還要彎腰撿起來,畢竟跟著陳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財迷、不摳門都很難。

————

宮柳島。

水牢之中。

一身素白麻衣的階下囚,盤腿坐在一座頗為寬敞的牢獄之中,神色自若。

牢獄之外,站著一位來自桐葉洲的上五境老修士,正是當(dāng)年跟隨太平山、扶乩宗兩位宗主一起,出海斬殺那頭大妖的原桐葉宗老祖,只不過如今已經(jīng)轉(zhuǎn)投玉圭宗,還順走了玉圭宗祖師堂的一件鎮(zhèn)山重寶,差點因此惹來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一場大戰(zhàn)。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親自登門,與十一境劍仙的桐葉宗宗主坐下好好談了一次,談完之后,桐葉宗沒有繼續(xù)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給了補償?shù)摹?

老修士名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選址的話事人,至于是不是可憐馬前卒,關(guān)鍵還得看最終下宗宗主的人選,是勞苦功高的他,還是那個已經(jīng)手握云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沒有直接宰掉這個劉志茂,就在于想要撈取更多功勞,好讓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權(quán)重的老家伙,更能說服那撥傾向于姜尚真的祖師堂老頑固,玉圭宗內(nèi)部當(dāng)然不是鐵板一塊,對于千年以來風(fēng)頭太盛的晚輩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順眼很久了。

這就是周峰麓的機會。

一旦成為下宗首任宗主,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夠在玉圭宗本山祖師堂,占據(jù)一席之地,并且座椅都會極為靠前,說不定就是跟姜尚真挨著坐,相信玉圭宗很多不愿姜尚真一家獨大的老家伙,樂見其成,既能狠狠打壓姜氏的氣焰,還能惡心姜尚真。

周峰麓臉色不悅,劉志茂,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過三,懂不懂

劉志茂斜眼看他,我們這些你們譜牒仙師瞧不上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慣了,做不來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動聯(lián)系譚元儀,投靠大驪宋氏,不一樣是當(dāng)人看門狗

劉志茂嘿嘿笑道:為大驪賣命,那也是放養(yǎng),好過圈養(yǎng)無數(shù),再說了,老子這輩子最看不慣的,就是你們趾高氣昂的譜牒仙師。

周峰麓臉色陰沉,劉志茂,真以為我不敢殺你一個元嬰地仙,在你們寶瓶洲這么個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們桐葉洲,真不算什么。上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數(shù)。每百年之中,不死幾個元嬰,桐葉洲都覺得不好意思跟別洲大修士打招呼。你們寶瓶洲,行嗎

劉志茂哈哈大笑,嚇唬我

周峰麓搖搖頭,真不是嚇唬你,一個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劉志茂扯了扯嘴角,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這些野狗,修行一輩子,就一直是給一次次嚇大的,驚嚇多了,要么被嚇破膽,要么就如我這般,半夜鬼敲門,我都要問一句,是不是來與我做買賣。怎么,你已經(jīng)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斷我生死了退一步說,即便給你當(dāng)上了宗主,難道不應(yīng)該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對一位元嬰野修,物盡其用萬一哪天我突然開竅,答應(yīng)做你的供奉你豈不是虧大了你拘押著我,一座陣法,能耗費幾顆神仙錢這筆賬,都算不明白還怎么當(dāng)宗主

劉志茂渾身竅穴都被水牢一條條脈絡(luò)纏繞拘束,尤其是溫養(yǎng)本命物的關(guān)鍵竅穴,更是被宮柳島水脈阻塞,他打了個哈欠,真以為你們這幫外來戶,可以在寶瓶洲為所欲為就沖著你這這么點耐心,我覺得你的宗主寶座,坐不穩(wěn),說不得比我這個書簡湖江湖君主還慘,椅子還沒坐熱,就得趕緊起身,乖乖讓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還真就不信了,玉圭宗舍得將這么大一塊肥肉,交給半個外人。

劉志茂竟然開始教訓(xùn)起了眼前這位戰(zhàn)力驚人、又有重寶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說你們譜牒仙師,你們啊,只說心性堅韌,真未必比得上我們野修。不就是靠著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門傳承,才走得大道無阻嗎將那些道法交給我們,就算我們都從地仙開始起步好了,雙方耗費相同的光陰,野修保證能把你們打出屎來。不信那就試試看反正你都叛出桐葉宗了,破爛稀碎的祖師堂規(guī)矩什么的,算個屁,不如將桐葉宗直達(dá)上五境的仙法,傳授于我可是你敢嗎

牢籠中的劉志茂,笑聲肆無忌憚。

談笑風(fēng)生。

盡顯梟雄氣概,當(dāng)然也有些地痞無賴。

周峰麓搖搖頭,劉志茂,希望下次見面,等到當(dāng)上了下宗宗主,你還能這么硬氣說話。

劉志茂趕緊道:別急別急,就算當(dāng)了下宗宗主,咱們還是可以嘮嗑的,我們山澤野修,風(fēng)骨算個屁,最喜歡見風(fēng)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聲,離開水牢。

這個書簡湖元嬰野修,真是狗肉不上席,殺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決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當(dāng)天就宰了劉志茂,不與這野修廢話半句。

在周峰麓返回自己府邸后。

宮柳島的真正主人,劉老成走入水牢底層,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裝沒看到,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攔阻。

書簡湖有三條根本水脈,水運濃厚,其余水脈眾多卻纖細(xì),零碎雜亂,被剩余千余島嶼勢力,瓜分殆盡。

其中一條被宮柳島獨占,水牢陣法,以此作為根本。

這也是能夠輕松鎮(zhèn)壓劉志茂的關(guān)鍵所在。

青峽島也竊取了大半條水脈,橫波府便是陣眼,只可惜已經(jīng)毀了,水運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屬島嶼的那撥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檜。

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島,則一起分去最后一條書簡湖根本水脈。

劉老成到了水牢底層后,立即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劉志茂抬起頭,皺了皺眉頭。

他不如何畏懼那個周峰麓,但是對于劉老成這個書簡湖前輩,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野修對付野修,永遠(yuǎn)最為熟稔。

譜牒仙師反而一時半會兒摸不著頭腦。

劉老成取出一幅畫卷,輕輕一抖,輕輕攤開,從畫卷上,走出一位滿臉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獄旁,雙手負(fù)后,彎腰瞇眼望向劉志茂,問道:聽說你與陳平安亦敵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說他,不過聽劉老成說,你們都認(rèn)可對方是自己的半個知己

這次輪到劉志茂一頭霧水,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個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問題,先來后到,還是要講一講規(guī)矩的嘛。

劉志茂瞥了眼劉老成,在周峰麓那邊,劉志茂經(jīng)過先前兩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線,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對這個極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劉志茂一時間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亂開口,思量過后,點頭道:我與陳平安,一輩子做不成朋友,無論是我躋身了上五境,還是他將來有本事與我掰腕子了,說不定還要有一場交手。但是我和陳平安就目前而,半個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后后,還喝過幾場酒。

那個男人一拍掌,放聲大笑道:就憑這一點,小劉啊,加上我身后的老劉,咱們仨從今兒起,可就是一條螞蚱上的朋友了!

劉志茂再次望向劉老成,后者臉色與心境,皆是古井不波,不給劉志茂絲毫提醒。

男人微笑道:你沒有猜錯,我就是那個姜尚真,那位姍姍來遲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人突然抹了把臉,凄凄慘慘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里苦啊,周峰麓那個臭不要臉的東西,差點壞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夠聰明,這會兒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個周峰麓,然后提著老賊的腦袋,去給人低頭哈腰賠禮道歉了!一想到這個,我這會兒都想要跑去給李芙蕖好好磕幾個頭,認(rèn)了她當(dāng)干娘又何妨。

姜尚真輕輕捶打自己心口,滿臉悲苦神色,破口大罵道:我姜尚真,可不是來書簡湖擦屁股的啊,頭等大事,是要與陳平安敘舊的啊,現(xiàn)在呢,把臂歡個屁,周峰麓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老東西,死不足惜,我不就是在桐葉宗那邊擺了幾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還這么坑我,用心險惡,該死,真是該死……

劉志茂目瞪口呆。

劉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顫,顯然是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姜尚真,要比好似給天雷劈中的劉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驟然間收斂語和笑意,沉默片刻,輕聲問道:劉志茂,我替周峰麓問你一句話,你愿不愿意當(dāng)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劉志茂猶豫不定。

剎那之間,瞥見劉老成對他輕輕點頭。

劉志茂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點頭,可以。

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恰好懸停在自己眉心處。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嬉皮笑臉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劉志茂,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劉老成,周峰麓,劉志茂。不過我希望你躋身上五境后,能夠幫我宰了那個周峰麓,不管是什么法子,都可以。我現(xiàn)在就可以答應(yīng)你,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鎮(zhèn)山重寶,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后功勞足夠,再借百年也不難。但是如果你殺人不成反被殺,可怪不得我不幫你收尸。

劉志茂問道:躋身上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老子有什么有錢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后,肯定就會忍不住可憐我了,太有錢,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嘆一聲,別說是你們寶瓶洲窮得叮當(dāng)響的野修,就是咱們桐葉洲上五境的譜牒仙師,都不知道如我這般有錢的煩惱啊,煩得很。

劉志茂再次望向劉老成,跟這種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嗎當(dāng)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條船,更穩(wěn)當(dāng)些

劉老成面無表情。

不知是高深莫測,還是在心中罵娘。

需知錢財一事,真是世間所有山澤野修最心痛所在。

————

春末時分。

夜幕深沉,書簡湖一處僻靜處,萬籟寂靜。

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湖邊,一揮袖子,掠出二十枚竹簡,竹簡上一個個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圣賢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可與日月爭輝。

竹簡,落入書簡湖。

二十四枚竹簡,二十四節(jié)氣。

整座書簡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應(yīng),皆有心悸。

姜尚真,劉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們?nèi)藥缀跬瑫r掠向空中,環(huán)顧四周,仍是無法察覺到半點端倪。

可其實,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可即便是三位上五境修士,依舊無法得見。

倒是尚未走出宮柳島的囚犯劉志茂,沒來由想起一件事。

竹簡湖,最早曾是一處靈氣淡薄的尋常之地,曾經(jīng)有位從中土游歷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證大道,與天地共鳴,氣象萬千,湖泊故名書簡,靈氣盎然,惠澤后世。

老夫子站在湖邊,微笑道:世人都覺得這兒就是一座糞坑,卻有人說你們是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那么你們,覺得如何

湖水漣漪陣陣,泛起千古浩然正氣。

老夫子微笑道:我這老夫子,不是要你們?nèi)ジ卸髂俏恍》蜃?人家不需要,讀書人做事情,就是這般,不是做買賣。所以我只是要你們舍身取義,將來再死一次,與我一起,別辜負(fù)了這個還有得救的世道。

老夫子又笑道:當(dāng)然了,那個年輕人也說了,自己暫時不是讀書人,只是個賬房先生,那么我們接下來怎么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

一座寶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時分,一位青衫年輕人,牽馬而停。

十七歲,去往書簡湖,在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里邊,獨自過的大年三十夜。

之后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國一座客棧,與曾掖、馬篤宜圍爐夜話。

又一年,在去與曾掖馬篤宜碰頭的馬背上,顛簸中,悠悠然然,一個人過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與顧璨和曾掖,還有馬篤宜,總算吃了頓能夠湊足一張飯桌的年夜飯。

今年,此時此刻,牽馬一起走上渡船后,陳平安摸了摸發(fā)髻上的玉簪子,原來不知不覺,自己都已經(jīng)到了儒家所謂的及冠之年。

然后在五月初五這天,陳平安本來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豐盛菜肴,只是臨時又反悔,仍是拿出干糧就酒,站在窗臺那邊,眺望云海,算是為自己慶祝生日,甚至連及冠禮也一并給對付過去了,畢竟家中才一人,也無長輩也無宗廟,不用講究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

只是咽下最后一口干糧和酒水,陳平安剛剛打了個飽嗝,早已收起了刀劍錯的他,就覺得背后那把劍仙,驀然一沉,好像從幾斤重的物件,瞬間變成了千百斤重,以至于陳平安一個踉蹌后仰,連人帶劍一起摔在地上。

只是轉(zhuǎn)瞬之后,鞘內(nèi)劍仙依舊死氣沉沉,沒有任何動靜,陳平安嘗試著坐起身,并無半點異樣。

陳平安有些納悶,生怕有什么算計和玄妙,坐在桌邊,拔出劍仙劍,打量了很久,也無古怪。

陳平安就當(dāng)是這把劍仙在使壞,畢竟這半年來,它經(jīng)常會有頑劣不堪的時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學(xué)那劍仙,御劍去往云海欣賞日落,它竟然自顧自跑了,害得陳平安直直墜下云海,如果不是還有初一十五,要有大苦頭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么講道理。在那之后,陳平安就不太敢去云??达L(fēng)景了。

此刻,劍仙劍從陳平安背后鏗鏘出鞘,以至于整條仙家渡船都晃動了一下,它懸停在地板上空一尺處。

似乎是主動邀請陳平安踩在上邊。

陳平安蹲下身,打商量道:不使壞

劍仙巋然不動。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討價還價道:若是你半路丟下我,我可未必趕得上渡船,那筆神仙錢,你賠我啊

劍仙嗖一下返回陳平安背后的劍鞘。

不再搭理陳平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山巔給一位老先生騙去二十四枚竹簡,點頭道:差點又著了道!我這江湖沒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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