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擊,還算湊合,其余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真是談不上什么裨益體魄。
陳平安別好養(yǎng)劍葫,又站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躍出島嶼地界,踩在蒼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縷青煙,一次次蜻蜓點水,去往渡口。
當(dāng)陳平安躍上渡口,老嫗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
杜俞依舊披掛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給竹箱斗笠還有那行山杖當(dāng)門神。
陳平安笑道:這么講義氣
杜俞狠狠抹了把臉,這風(fēng)吹雨打的,整張臉有些僵硬了,一抹過后,擠眉弄眼,雙手互搓,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只是杜俞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一句應(yīng)景的漂亮話,覺得腹稿中那些個好話,都配不起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fēng)采。
陳平安將那只卷起的袖子輕輕撫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書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剛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當(dāng)?shù)靡菜憔ぞI(yè)業(y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
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巔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掛念心頭啊。
陳平安走在前邊,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腳步如風(fēng),跟上前輩,輕聲問道:前輩,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又趕跑了那幫寶峒仙境那幫修士,接下來怎么說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還是去隨駕城搶異寶
陳平安笑道:咱們
至于打退一說準(zhǔn)不準(zhǔn)確,陳平安懶得解釋。
杜俞笑呵呵,半點不難為情。
只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隨后杜俞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會兒,杜俞忍不住問道:前輩,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
陳平安點頭道:我要在那邊歇腳幾天,等著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
杜俞哦了一聲,不敢多問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廟,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無論是鬼物還是活人,都已樹倒猢猻散。
陳平安來到懸掛綠水長流匾額的內(nèi)宅門前,將其收入咫尺物當(dāng)中,雖然藻溪渠主已經(jīng)金身消亡,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層的臺階上,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
陳平安開始練習(xí)劍爐立樁。
大戰(zhàn)之后,調(diào)養(yǎng)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遺癥,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隱患。
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內(nèi)視之法,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輩的坐姿,沒啥想法,修煉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
再說了,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shù)法,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自己都一樣學(xué)不會。
一抹流螢劃破夜空,鉆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
杜俞默默告訴自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杜俞期間添了幾次枯枝。
然后杜俞發(fā)現(xiàn)當(dāng)那個前輩睜開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有些笑意。
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
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經(jīng)散去。
圓月當(dāng)空。
陳平安問道:杜俞,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淀千年的風(fēng)土人情,是不是誰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從上到下,從湖君,到三河兩渠的水神,全部都換了,尤其是蒼筠湖湖君必須得第一個換掉,才有機會。只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除非是前輩這種山巔修士親自出馬,然后在這邊空耗最少數(shù)十年光陰,死死盯著。不然按照我說,換了還不如不換,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那些個他故意為之的洪澇和干旱,不過是為龍宮添加幾個資質(zhì)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幾百個老百姓,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嘩啦一下子,幾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動輒山水打架,或者與同僚結(jié)仇,轄境之內(nèi),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餓殍千里。我行走江湖這么多年,見多了山水神祇、各地城隍爺、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譜牒仙師,開門立派的武學(xué)宗師啊,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啊,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啊,這些,才是他們重點籠絡(luò)的對象。
陳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臉無辜道:前輩,我就是實話實話,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說句不中聽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點腌臜事,都不如蒼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縫里摳出來的一點壞水,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輩跟前,只說掏心窩子的語,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
陳平安笑了笑。
杜俞沒上桿子往上爬,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巔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
杜俞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山巔人,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也有些憂愁,不知為何,游歷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掛念爹娘。
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應(yīng)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
就當(dāng)是一種心境砥礪吧,爹娘以往總說修士修心,沒那么重要,師門祖訓(xùn)也好,傳道人對弟子的念叨也罷,場面話而已,神仙錢,傍身的寶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shù)法,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過修心一事,還是需要有一點的。
杜俞壯起膽子問道:前輩,在蒼筠湖上,戰(zhàn)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像你說的,打退了而已。和氣生財嘛。
杜俞總覺得不是這么一回事啊。
不過已經(jīng)再無膽氣去刨根問底。
老子這后半輩子的膽識氣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給用完了。
還要我杜俞咋個英雄氣概才算好漢嘛
隨后陳平安便開始專心練習(xí)劍爐立樁。
杜俞則開始以鬼斧宮獨門秘法口訣,緩緩入定,呼吸吐納。
拂曉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練習(xí)六步走樁,對趕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說道:你在這渠主水神廟找找看,有沒有值錢的物件。
杜俞點點頭,就要去碰運氣,看能否給前輩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幾顆小暑錢。
但是那位前輩突然來了一句,我所謂的值錢,就是一顆雪花錢。
杜俞愣了一下,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是說那一顆小暑錢吧
陳平安無奈道:就你這份耳力,能夠走江湖走到今天,真是難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開始搜刮地皮,有前輩在自己身邊,別說是一座無主的河婆祠廟,就是那座湖底龍宮,他也能挖地三尺。
陳平安閉上眼睛,只是走樁。
一直到響午時分,杜俞這才扛著兩個大包裹返回,滿載而歸。
陳平安說道: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另外一只歸你。
杜俞哭喪著臉,前輩,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緩緩道:修行有修行的規(guī)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guī)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guī)矩,聽懂了嗎
杜俞其實沒懂,但是假裝聽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膽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過杜俞想了想,打開兩袋子,將屬于自己袋子里邊的幾件值錢物件,放入了前輩那只袋子里邊。
陳平安也沒攔著。
陳平安停下拳樁,掠上一棟最高建筑的屋脊上,遠(yuǎn)望隨駕城方向。
隨后陳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練習(xí)走樁。
杜俞就納了悶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術(shù)法
杜俞隨即大為佩服。
這位前輩行事,果然是與眾不同,返璞歸真了。
這天黃昏中,杜俞又點燃起篝火,陳平安說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觀之人,都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
杜俞有些尷尬。
自己這份小心思,果然難逃前輩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邊,雙方立即分別,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到隨駕城。
杜俞思量一番,覺得該見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隨駕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再待一會兒。
杜俞聽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小聲問道:前輩,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駝碑符遜色太多。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道:先前命懸一線,你做這種缺德勾當(dāng)也就罷了,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再拿師門規(guī)矩來為自己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當(dāng)場。
瞥了眼地上的那只麻袋。
似乎直到這一刻,才隱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跡。
杜俞雙手握拳,安靜無語。
陳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被陳平安伸手虛按。
杜俞轉(zhuǎn)頭望去,片刻之后,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陳平安皺著眉頭。
杜俞有些心驚膽戰(zhàn),前輩,求你老人家別再辣手摧花了,這么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前輩你舍得,晚輩我揪心啊。
晏清問道: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個沒坐穩(wěn),趕緊伸手扶住地面。
陳平安問道: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個擔(dān)心云海落下會殃及無辜百姓的劍仙,真是濫殺之輩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
陳平安說道:你信不信,關(guān)我屁事最后勸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這邊。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又開始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fēng)姿。
然后杜俞一點一點張大嘴巴。
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爭輝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轉(zhuǎn)一圈,白衣美人便跟著旋轉(zhuǎn)了一個更大的圓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見了。
陳平安跳下屋脊,返回臺階那邊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
陳平安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辭一聲。
只見那位前輩突然露出一抹懊惱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廟又是一陣類似渡口那邊的動靜,好一個地動山搖。
杜俞有些為難,自己到底是走還是不走招呼都沒打,不太好。不走,萬一是那位前輩突然憐香惜玉起來,與那位嬌嬌柔柔的晏清仙子攜手返回這邊,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
背起麻袋就開始跑路。
杜俞剛走出水神廟大門,便怔怔出神。
恐怕這一次不知為何的匆匆趕路,才是那位前輩真正用上那個了全力
從身后渠主水神廟到蒼筠湖。
早已不見那一襲青衫的身影,卻猶有雷聲不絕于耳。
杜俞重重嘆了口氣。
陳平安落在渡口那邊,瞇起眼。
那個讓人膩歪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已經(jīng)被自己砸入蒼筠湖中,談不上傷勢,頂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狽而已。
但是一想到蒼筠湖湖君極有可能就在附近,陳平安只好趕來,果然,那女子墜湖之后,已經(jīng)不見蹤跡。
陳平安雙指捻出那張玉清光明符。
就在陳平安即將丟擲出指尖符箓的時候。
蒼筠湖水面破開,走出那位身穿絳紫色龍袍的湖君殷侯,身邊還站著那位似乎剛剛掙脫術(shù)法牢籠的年輕女子,她盯著渡口那邊的青衫客,她滿臉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擔(dān)憂晏清仙子的安危,情況緊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門術(shù)法,試圖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沖勁,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殘余水氣,御風(fēng)飄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個罪魁禍?zhǔn)讻]有趕來渡口,晏清無法想象自己的下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還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沒辦法幫你了,可覺得蒼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
晏清冷哼一聲,御風(fēng)遠(yuǎn)游。
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戒備的蒼筠湖湖君,笑道:你應(yīng)該很清楚,我如果鐵了心要殺你,真的不難。
殷侯點頭道:確實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劍仙為何手下留情。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默不作聲。
殷侯雙足始終沒入水中。
不但如此,整座蒼筠湖和所有轄境水域的上空,又開始烏云密布。
陳平安問道:當(dāng)年那封隨駕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湖君殷侯毫不猶豫道:信的內(nèi)容,并無新奇,劍仙想必也都猜得到,無非是希冀著京城好友,能夠幫那位太守死后繼續(xù)翻案,最少也該找機會公之于眾。不過有一件事,劍仙應(yīng)該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若是他的朋友這輩子都沒能當(dāng)上朝廷重臣,就不著急涉險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牽連。
陳平安憑空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緩緩而飲。
殷侯繼續(xù)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關(guān)系的,而我與隨駕城的惡劣關(guān)系,劍仙清楚,我讓藻溪渠主隨行,其實沒其它想法,就是想要順順利利將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在京城還算有些人脈,所以交待藻溪渠主,只要那人愿意翻案,那就幫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順?biāo)煲恍?。其實試圖真正翻案,是休想了,不過是我想要惡心一下隨駕城城隍廟,與那座火神祠罷了,但是我怎么沒有想到,那位城隍爺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殺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位已經(jīng)可謂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并且半點耐心都沒有,都沒讓那人離開隨駕城,這其實是有些麻煩的,不過那位城隍爺想必是狗急跳墻了吧,顧不得更多了,斬草除根了再說。后來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風(fēng)聲,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爺便也開始運作,命心腹將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送往了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當(dāng)時尚未補缺的進(jìn)士,二話不說便答應(yīng)了隨駕城城隍廟的條件。事已至此,我便讓藻溪渠主返回蒼筠湖,畢竟遠(yuǎn)親不如近鄰,暗中做點小動作,無妨,撕破臉皮就不太好了。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資質(zhì)不錯的市井女子,何須如此麻煩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來百姓無知,畏威不畏德。二來,可不是我龍宮需要美婢,三河兩渠同樣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會需要,蒼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長久以往,畏威過多,也是壞事,老百姓還好說,只能認(rèn)命,可那些能夠讓家族長腳跑路的書香門第,富貴人家,便會口口相傳,一年到頭擔(dān)驚受怕,之后會如何做自然是紛紛搬遷他處。久而久之,年復(fù)一年,蒼筠湖的風(fēng)水氣數(shù),便要一直向外流瀉。可若是蒼筠湖訂立了這么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規(guī)矩,就更容易安撫人心了,加上龍宮還算對岸上人家補償豐厚,不瞞劍仙,許多有錢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兒、孫女被龍宮瞧上眼。
那位蒼筠湖湖君停頓片刻,唏噓道:天底下的好買賣,從來不是一本萬利的驟然富貴,只會是年年月月的細(xì)水長流,劍仙以為然
陳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這么好的道理,從湖君嘴里說出來,怎么就變味了。
殷侯笑著不語。
等著對方開價了。
不關(guān)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對方能夠在自家蒼筠湖橫著走,自家龍宮就只能啞巴吃黃連。
及時止損。
比那錯上加錯,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讓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后者往往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大廈傾塌于朝夕間。
陳平安收起酒壺入咫尺物,問道:隨駕城城隍爺?shù)慕鹕砀嘁皇?
殷侯今夜來訪,可謂坦誠,想起此事,難掩他的幸災(zāi)樂禍,笑道:那個當(dāng)了太守的讀書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負(fù)一部分郡城氣數(shù)和銀屏國文運,而且份額之多,遠(yuǎn)遠(yuǎn)超乎我與隨駕城的想象,事實上若非如此,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夠只憑自己,便逃離隨駕城再者他還另有一樁姻緣,當(dāng)初有位銀屏國公主,對此人一見鐘情,畢生念念不忘,為了逃避婚嫁,當(dāng)了一位苦守青燈的道家女冠,雖無練氣士資質(zhì),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寵愛的公主殿下,她便無意中將一絲國祚糾纏在了那個太守身上,后來在京城道觀聽聞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釵戳脖,毅然決然自盡了。兩兩疊加,便有了城隍爺那份罪過,直接導(dǎo)致金身出現(xiàn)一絲無法用陰德修補的致命裂縫。
陳平安最后問了一個問題,隨駕城的下場,可能是什么
殷侯望了一眼隨駕城那邊,搖頭道:很慘,攤上這么個希冀著讓一郡百姓幫他分擔(dān)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爺,也算家家戶戶祖上都沒積德。過不了多久,就會天劫落地,最少那座隨駕城的凡俗夫子,多半都會死絕了吧。所以那些去往隨駕城的練氣士,都會在那之前離開,哪怕無法獲取異寶,都不敢停留。
湖君殷侯本以為今夜還要討價還價一番,不曾想那位年紀(jì)輕輕的青衫劍仙,竟然轉(zhuǎn)身走了。
這讓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只好忍著恨意與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運轉(zhuǎn)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龍宮。
陳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廟。
卻發(fā)現(xiàn)不但杜俞返回,連那個晏清也在。
只是這一次,陳平安沒有說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說道:我先前見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輩這一麻袋天材地寶留在院中,無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趕緊回來了。
晏清進(jìn)了祠廟后,就一直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個鬼斧宮修士。
杜俞,以前沒什么印象。倒是聽說過一兩次,還是因為此人爹娘是一對山上道侶的緣故,只知道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喜歡在江湖上浪蕩。
晏清開口道:我只問一個道理,問完就走。
那人卻只是凝望著篝火,怔怔無。
晏清沉默片刻,為何要對何露出手你若說從杜俞那邊,聽聞一些蒼筠湖的污穢事,故而出手狠辣,隨心行事,這也正常。可是你不該見過何露才對。
杜俞翻白臉做鬼臉。
哎呦喂,還是為那個小白臉情郎來喊冤叫屈了。
活該被前輩丟入蒼筠湖喝水。
晏清其實都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此人會一直當(dāng)啞巴。
但是沒想到那人竟然緩緩說道:何露開口勸阻的第一句話,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請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曉此事。
那人繼續(xù)道:因為何露當(dāng)時覺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聽一些,便猶豫了下,打算坐在臺階頂端。
結(jié)果被那人斜眼望來。
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晏清立即停下動作,再無多余動作。
那人突然收回視線,繼續(xù)凝視著篝火,重新沉默下來。
分明話沒說完,卻沒有了語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連讓你多說幾句話都難
晏清心弦一震,再無猶豫,迅速御風(fēng)離去。
杜俞猶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辭離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盯著篝火。
道理不只在強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為你強就更多,也不因為你弱就沒有。
但好像這只是他陳平安的道理。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個名叫晏清的年輕女修的,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何露的。
在梳水國的江湖,還有宋雨燒。
在烏煙瘴氣的書簡湖,還有那位愿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將領(lǐng)。
在白骨累累鬼魅橫生的鬼蜮谷,還有那劍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這里銀屏國和蒼筠湖,暫時沒能遇到一個半個。
陳平安正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便沉默下來。
陳平安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為何在他們身上就不是道理,因為不會帶給他們半點利益好處,相反,只會讓他們覺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帶水,覺得行事為人不痛快,所以他們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裝不懂,畢竟大道高遠(yuǎn),風(fēng)景太好,人間低下,多有泥濘,多是那些他們眼中無足輕重的生死離別,悲歡聚散。
確實,許多無關(guān)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脈絡(luò),探究細(xì)微處,不總是好事。
例如陳平安都不用跟蒼筠湖殷侯詢問,為何銀屏國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為人逃得掉,因果還在,對于銀屏國皇帝而,哪怕對隨駕城的異象,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都會選擇沉默,與其被那些四散逃離的老百姓,攪亂別郡風(fēng)水氣數(shù),以至于牽連一國氣運,還不如在隨駕城,來個干干凈凈的了斷。所以才會使得隨駕城的官員和富貴人家,至今仍然一個個都被蒙在鼓中,依舊有那揚鞭縱馬的紈绔子弟,出城快意游獵。
清晨時分,會有賣炭牛車的車轱轆聲。
月色下應(yīng)該也會有那搗衣聲。
修道之人,遠(yuǎn)離人間,避讓紅塵,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就那么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經(jīng)熄滅,仍舊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勢。
一直到天亮?xí)r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隨駕城。
先不去城隍廟也不去火神祠。
去那座荒廢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看完之后,就得做點事情了。
在一個夜幕中,一襲青衫翻墻而入隨駕城。
城中有夜禁,陳平安獨自來到那棟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鋪子,問過此處遺址。
陳平安站在夜深人靜的大門外。
陳平安望著那腐朽不堪的大門,早已沒有那門神,也無春聯(lián)了。
那個讀書人,至死都沒能為爹娘翻案報仇。
那我泥瓶巷陳平安呢!
一個早已不再腳穿草鞋、更早已無需去上山采藥的年輕人,摘了下斗笠。
一些個早早潛伏、隱匿或是扎根于這棟鬼宅附近的各路練氣士。
幾乎就連那最遲鈍、修為最低的練氣士,都悚然一驚,一個個毫無征兆地心境慌亂起來。
一位肩頭蹲著小猴兒的老人站在遠(yuǎn)處一座屋脊上,皺眉不已,上次在城門口那邊,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沒能看出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只手,輕輕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寵物。
至于那些個都已經(jīng)沒來由感到窒息、靈氣不暢的廢物,更是沒人膽敢露頭,去見一見到底是何方神圣。
當(dāng)街上那人摘下斗笠和竹箱,憑空消失。
老人開始后退數(shù)步。
大街之上,大門之外。
那一襲青衫雙袖,無風(fēng)鼓蕩飄搖。
身形瞬間消逝不見。
一抹青煙劃破夜幕。
最終落在了城隍廟之外。
城隍廟那邊出現(xiàn)一位身披鐵甲的魁梧武判官,沉聲道:來者何人!
只是那位年輕劍客只是一抬手。
背后劍仙緩緩出鞘,輕輕旋轉(zhuǎn),最后被那人輕輕握在手中,橫劍在前,一手握劍,一手雙指輕輕抹過劍身,緩緩移向劍尖。
原本就金光濃稠似水的光亮劍身,當(dāng)青衫劍客手指每抹過一寸,金光便暴漲一寸。
那人瞇起眼,只是凝視著手上璀璨劍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罷,我泥瓶巷陳平安,都接下了。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