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龍城登岸,先去找寶瓶洲南岳山君范峻茂,大驪宋氏如今正在開鑿一條大瀆,雨龍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礪道行,又可以積攢一筆香火情。做成了此事,此后繼續(xù)北游寶瓶洲,從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灘,繼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蘆洲中部的那座龍宮小洞天,為水龍宗、浮萍劍湖和云霄宮楊氏三方共有,其中大瀆水正李源、南薰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隱官大人的好友,你們可以在其中一座鳧水島落腳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無不可。至于這三處,云簽道友你最終愿意在何處落腳,是依附太平山,還是在寶瓶洲大瀆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運濃郁的龍宮洞天,皆看道緣了。
邵云巖停頓片刻,沉聲說道:隱官大人曾說,這一路終究是在顛沛流離,肯定不會一帆風(fēng)順,難免需要處處看人臉色行事,還需云簽前輩多多留心師門弟子的心境變化,多加開解。
云簽瞥了眼議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問道:我只有最后一個問題,懇請邵劍仙和納蘭道友,那位隱官大人,為何愿意如此行事
邵云巖會心笑道:實不相瞞,我也奇怪,隱官大人對雨龍宗的觀感……很一般。
納蘭彩煥卻直不諱道:我敢斷,那家伙既是幫人,更在幫己。一個沒有仇家死敵的年輕人,是絕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這般道心的!
邵云巖玩笑道:幸好文龍不是個喜歡告狀的,米裕又是個被你欺負(fù)慣了的,不然就隱官大人那小心眼,呵呵。
納蘭彩煥突然死死盯住云簽。
云簽一頭霧水。
納蘭彩煥驀然而笑,你們雨龍宗多女修。
云簽不知為何她有此說法。
納蘭彩煥自顧自笑道:還好還好,咱們隱官大人別的不說,對待女子,從來敬而遠(yuǎn)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諱。
邵云巖不愿納蘭彩煥繼續(xù)信口開河,起身抱拳道:預(yù)祝云簽道友,遠(yuǎn)游順利。
云簽站起身,還禮道:邵劍仙謀劃之恩,納蘭道友借錢之恩,云簽銘記在心。
云簽離去之后。
納蘭彩煥和邵云巖一起走向賬房,她問道:陳平安在家鄉(xiāng)那邊的情況,你清不清楚
邵云巖搖搖頭。
他在思慮一事,按照年輕隱官的預(yù)測,云簽和雨龍宗修士,最終選址桐葉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實則最大。
道理很簡單,桐葉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離破碎,眾多仙家勢力,十不存一。只不過其余兩洲,云簽都會先走過一趟。
納蘭彩煥氣笑道:我與陳平安非友也非敵,你說了又不會死。別忘了,以后我們可能就是一座山頭的人。
邵云巖笑道:與陳平安當(dāng)不當(dāng)朋友,各憑喜好,至于當(dāng)敵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云巖還真知道不少陳平安的事情。
因為邵云巖會跟隨陸芝、酡顏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陳平安希望邵云巖到了南婆娑洲之后,見一次劉羨陽。而嫡傳弟子韋文龍,又是板上釘釘?shù)穆淦巧焦┓?所以雙方十分坦誠,陳平安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春幡齋,就多聊了些家鄉(xiāng)內(nèi)幕。
年輕隱官身在占據(jù)一洲的大驪王朝,問劍正陽山一事,牽一發(fā)動全身,一旦與大驪撕破臉皮,落魄山就會處處皆敵,躲無可躲,霽色峰祖師堂,搬無可搬。
可一旦將棋盤放大,寶瓶洲位于北俱蘆洲和桐葉洲之間,北俱蘆洲有骸骨灘披麻宗,太徽劍宗,浮萍劍湖,春露圃,等等,桐葉洲有姜尚真坐鎮(zhèn)的玉圭宗,相逢投緣的太平山。
大驪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學(xué)問百余年,自然會好好計算這筆賬,具體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為一座正陽山擔(dān)任護身符。
劉羨陽的那種問劍法子,當(dāng)然可取。
但是陳平安內(nèi)心深處卻希望,那頭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會被正陽山親手圍殺。
他到時候甚至只需要在正陽山祖師堂落座,被一群所謂劍修捏著鼻子,奉為座上賓,他飲茶喝酒皆隨心意,然后親眼看著那頭搬山猿淪落個眾叛親離。
問劍在心。
當(dāng)然與劉羨陽直接登山,問劍正陽山,摘下搬山猿的頭顱丟入祖師堂,也是一件快意事。
我不虧,你隨意。
到了賬房門口,納蘭彩煥突然說道:只看云簽的退路安排,邵云巖,你怕不怕
邵云巖笑道:怕怕什么
納蘭彩煥搖頭道: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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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頭之上,陸芝俯瞰著妖族攢簇如蟻窩的腳下戰(zhàn)場,這位女子大劍仙,正在養(yǎng)傷,半張臉血肉模糊,戰(zhàn)事膠著,顧不上。
何況陸芝也從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遠(yuǎn),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術(shù)法,外加劍仙綬臣的一道飛劍。
但是當(dāng)下,在這天底下最大的蟻窩當(dāng)中,又有一線潮,向南方?jīng)坝客七M。
飛劍在前,數(shù)千劍修在后。
一線之上,飛劍與妖族率先對撞在一起。
無數(shù)妖族瞬間倒飛出去,迸濺出殘肢斷骸。
這是納蘭燒葦、岳青與米祜三位大劍仙領(lǐng)銜的出城劍陣,愿意出城廝殺者,只管放開手腳出劍。
在更遠(yuǎn)處,是阿良,陳熙和齊廷濟三位在城頭上刻字的劍仙,各自占據(jù)戰(zhàn)場一處,互成犄角之勢。
其中齊廷濟傾力出手之后,每一次劍氣震蕩四散之后,方圓百余丈內(nèi)便蕩然一空,又被不計其數(shù)的妖族蜂擁而上。
除了負(fù)責(zé)擾亂城頭的大妖黃鸞,仰止,白瑩,金甲神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分別與阿良三人廝殺一場,偶爾還有其它王座大妖參與其中。
天高處,董三更與那頭煉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輪大月作為戰(zhàn)場,廝殺已久。
仰頭望去,巨大圓月之上,有一條清晰可見的纖細(xì)黑線。
如此遠(yuǎn)眺,尚且可見痕跡,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御劍遠(yuǎn)游才能看盡劍痕兩端。
那是董三更先前一劍使然。
老聾兒雖是妖族,但是殺妖起來,比許多劍仙更加直截了當(dāng),將龐大真身與巍峨法相以獨門秘法疊加,專門撕裂那些龐然大物妖族的頭顱、四肢,再當(dāng)做飛劍隨便砸向南方戰(zhàn)場。
三教圣人,老道人身上那件道袍,繪有一幅古老的大岳真形圖,遠(yuǎn)遠(yuǎn)不止五岳而已。
老道人手持一把本命物仙人多寶境,在云海之上,大如巨湖,鏡光映照所及之處皆焦土。
儒家圣人從袖中取出一軸《黃流巨津圖》,雙指并攏,輕輕一抹,長卷鋪開,從城頭墜落,懸掛天地間,黃河之水天上來,將那些蟻附攻城的妖族撞回大地,淹沒在洪水當(dāng)中,瞬間白骨累累無數(shù)。
渾身浴血的佛門圣人,一身金色血液,凝聚成十條金龍。
這位僧人自斷手指,作為一條條金龍脊柱,再以斷指處的鮮血為龍點睛。
最后十指皆斷的僧人,輕輕合掌,微微低頭,佛唱一聲。
戰(zhàn)場之上,酈采孑然一身,仗劍孤軍深入,四面八方,皆是妖族,皆是術(shù)法。
殺之不盡,如何是好。
再殺!
老娘今天要是死在此地,姜尚真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到時候記得擠出點淚花,做做樣子!
數(shù)千位劍修,離開城頭后,以一線潮開陣,隨著戰(zhàn)場不斷推進,原本那條筆直一線,逐漸稀疏、扭曲起來。
一位少年劍修,名叫陳李,跟隨那條劍氣一線潮,在戰(zhàn)場上穿梭自如,并不戀戰(zhàn),將那些傷而不死的妖族一劍戳死,一劍不成,絕不糾纏。
少年陳李,佩劍晦暝,本命飛劍寤寐,那把佩劍是劍仙遺物,與飛劍寤寐一旦神通疊加,可以造就出一座小天地的雛形。雖然才是觀海境,戰(zhàn)場廝殺,卻極其精明,攻于算計,對于戰(zhàn)場形勢的把控,趨利避害,近乎本能。還喜歡在戰(zhàn)場上瘋狂撿漏,不見錢財寶物之前,四處流竄,只要見了錢,就屬于要錢不要命的那種,所以贏得了一個小隱官的綽號。
少年也曾在那座酒鋪一塊無事牌上,留下百歲劍仙,唾手可得的豪壯語。
陳李一劍剁死頭魁梧妖族,一邊持劍奔跑,一邊隨手抹去臉上血跡,一個翻滾,躲過一位隱匿妖族劍修的飛劍,同時駕馭飛劍寤寐直直而去,對方亦是躲過飛劍,雙方就此別過,皆無追殺意圖。
一位劍氣長城的金丹年邁劍修,身陷包圍圈,差點被妖族以斧劈掉持劍胳膊,不曾想被一位神色木訥的青衫劍客出劍擋下,隨手削掉那頭妖族修士的頭顱,金丹劍修道了聲謝,即便挨了一斧,也不致死,可在戰(zhàn)場上斷去一臂,就只能暫時撤退了,不曾想那劍修撕掉面皮,微微一笑,金丹劍修愣了下,哈哈大笑,狗日的二掌柜,隨后心口一陣絞痛,被那年輕隱官一劍戳中心臟,以劍氣震碎老人的金丹,那人重新覆蓋面皮,一閃而逝,遠(yuǎn)去別處戰(zhàn)場。
一邊調(diào)養(yǎng)生息一邊盯著戰(zhàn)場的風(fēng)雪廟魏晉,立即起身,御劍而去。
此人必殺。
不然后患無窮。
與陳平安、綬臣是一個路數(shù)的,并且十分極致。能夠自保,又殺力足夠,兩事兼?zhèn)?所謂的城府和手段,才有意義。不然還不如干脆利落出劍,直來直往。
戰(zhàn)場腹地,有身材魁梧的披甲之士,騎乘一匹駿馬,手持一桿長槊,長槊之上洞穿了三位劍修的尸體。
這頭大妖單手勒韁繩,戰(zhàn)馬原地打轉(zhuǎn),以面甲遮掩容貌的魁梧甲士,似乎在耐著性子等待劍仙。
一位年輕劍修被一頭人首猿身的兵家妖族,以雙拳錘穿胸膛,頹然墜落之后,猶然被一腳踩爛頭顱,妖族剛一抬頭,就被一道遠(yuǎn)遠(yuǎn)而來的劍光炸爛整顆頭顱。
一位本命飛劍已經(jīng)毀棄的少女劍修,踉蹌撤退之時,被側(cè)面橫沖而至的妖族抓住胳膊,再一拳砸她脖頸之上,整條手臂被一扯而落,妖族放入嘴中大口咀嚼,這頭妖物朝遠(yuǎn)處兩位少女的同伴劍修,晃動下巴,示意兩位劍修只管救人。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滿臉血污,視線模糊,竭力看了眼遠(yuǎn)處青梅竹馬的少年們,她摸起附近一把殘破兵刃,刺入自己心口。
那妖族皺了皺眉頭,丟掉手中才嚼掉小半的胳膊,剛要對那兩位少年劍修動手,就被突兀一拳當(dāng)場打得身軀粉碎。
到死都沒能看見那位女子武夫的面容,只知道是個不起眼的瘦弱老嫗。
甲子帳門口,灰衣老者神色淡然,望向戰(zhàn)場。
大髯漢子劉叉站在老者身邊,問道:就這么任由劍氣長城拖延下去既然對方?jīng)]有選擇退到浩然天下,陳清都分明是要舍了劍氣長城不要,也要留下一大撥劍道種子。
灰衣老者笑道:退去浩然天下我倒是很樂意,只要留給我這整座劍氣長城,隨便這些劍修去哪里,只要他們撤出此地,去往倒懸山,就浩然天下那些練氣士的德性,在南婆娑、扶搖、桐葉三洲之地,說不定根本不用我們出手,他們雙方就先打起來了。可惜陳清都不傻。不然今天劍氣長城劍修一退,明天南婆娑洲一退,后天桐葉洲、扶搖洲跟著再退,干脆八洲修士,都退到中土神洲去好了,我不攔著。
劉叉說道:根據(jù)越過城頭的死士傳信,劍氣長城動用了一大撥陰陽家和墨家機關(guān)師,打算舉城飛升。
灰衣老者點頭道:如此一來,有點小麻煩,單憑劍氣長城的陣法底蘊,就算有那海市蜃樓,作為開天之劍尖,加上那些個劍仙宅邸,幫著開路,還是拖不起整座城池。
老者笑道:陳清都這等行徑,算不算狗急跳墻
劉叉不語。
倒懸山,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柜,坐在門口曬著日頭,年復(fù)一年,也沒個新意,不過總好過風(fēng)吹雨打的光景。
舊門那邊,小道童依舊在翻書,捧劍漢子蹲在一旁,在埋怨翻書太快。
大天君出關(guān)之時,領(lǐng)了一道師尊法旨。
敬劍閣早已關(guān)門,麋鹿崖那邊還開著的鋪子,也都冷冷清清,靈芝齋已經(jīng)幾乎人去樓空,捉放亭再無熙熙攘攘的人流。
雨龍宗的大多數(shù)修士,依舊覺得天塌不下來。
蘆花島的孩子們,還在糾纏著老人問些陸地上的奇人怪事。
第五座天下,一個老秀才在催促那位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出劍爽利些,再霸道些,更劍仙風(fēng)采些。
青冥天下白玉京最高處,一位遠(yuǎn)游歸來的年輕道士,在欄桿上緩緩散步,懷里捧著一堆卷軸,皆是從各處搜刮而來的神仙畫卷,一旦攤開,會有那游園春夢,置身其中,姹紫嫣紅,有女子紈扇半掩面容。有那消暑圖,一頭小黃貓蜷縮石上納涼,有那留白極多的獨釣寒江雪,一粒小孤舟,可以去與那蓑笠翁一同垂釣。還有那畫卷之上,青衫文士,在太平山觀伐木者。
寶瓶洲,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漣漪微動,憑空出現(xiàn)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披云山之巔的大山君魏檗,睜眼又閉眼,假裝不知。
小鎮(zhèn)藥鋪后院的楊老頭,在吞云吐霧。
劍氣長城,牢獄之中,收起籠中雀的本命神通,陳平安拎著一顆鮮血淋漓的妖族劍修頭顱,被一劍洞穿的心口處,出現(xiàn)了一道金色漩渦,卻無半點傷痕血跡。
捻芯開始準(zhǔn)備縫衣,讓他這次一定要小心,此次縫補真名,不同以往,分量極重。
霜降蹲在一旁,詢問盤腿而坐、裸露背脊的年輕人,既然隱官老祖你是讀書人,有無本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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