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說道:這個世道,一個柳赤誠十個柳赤誠一百個柳赤誠,都是一個鳥樣,但是有沒有他,大不相同,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柳赤誠不愿與顧璨過多評價陳平安,容易被記恨。
柳赤誠突然笑道:有撥仙師大駕光臨,呦呵,還有兩位漂亮姐姐。
顧璨瞥了眼柳赤誠。
柳赤誠譏笑道:他娘的這要是還有那萬一,我以后每天給龍伯老弟做牛做馬!
而那個龍伯老弟,還在山上四處尋寶,勤勤懇懇,卻注定一顆雪花錢掙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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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淵,姜尚真,這玉圭宗新舊兩位宗主,聯(lián)袂離開山頭,來到了桐葉洲中部的大泉王朝邊境。
雙方都遮掩氣息,落下身形后,徒步走向那座狐兒鎮(zhèn)附近的客棧。
荀淵嘖嘖道:竟然愿意自去一尾。異哉。
姜尚真懊惱道:不曾想浣溪夫人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都沒能瞧見,罪過罪過,該死該死。
荀淵說道:九尾天狐,最是擅長隱匿氣息。早前我一樣沒能察覺,不過大伏書院那邊,是早就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了的,所以當年君子鐘魁才會到此常駐。
姜尚真瞥了眼尚在遠處的小客棧,笑道:野外酒肆有三好,美婦人,酒客少,土釀燒。
荀淵也流露些許緬懷神色,撫須而笑:俏寡婦,蒙汗藥,長板凳,小尖刀。
這兩位新舊宗主,自然都是很有些故事的。
如此興師動眾,一位飛升境和一位仙人境,同時落腳大泉王朝,當然是為了確定那位浣溪夫人的真實想法。
能夠為我玉圭宗所用,那是最好。所以荀淵才會帶上這個姜尚真。與女子打交道,簡直就是姜尚真打從娘胎起就有的天賦神通。
荀淵突然改變主意,我先去大泉京城。
姜尚真無所謂,在老宗主縮地山河之后,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油紙傘,走出去沒幾步,就烏云密布,下起了淅瀝小雨。
撐傘而行。
行走之間,身上法袍寶光流轉(zhuǎn),換成了一件青衫樣式。
讀書人,艷遇多,不騙人。
店外懸掛著破舊招子。
姜尚真有些懷念那座藕花福地了。
不知好友陸舫如今是否解了心結(jié)。
一個坐在廚房簾子門口的老駝背,正在抽旱煙吧唧嘴,瞧見了進了屋收著傘的客人,老人瞇了瞇眼。
一個瘸拐的年輕人正在擦桌子,有些訝異外頭那條土狗的打盹兒,嘀咕了句客人到了,也沒個報信,真可以宰了燉肉。只是瞥見客人手中的油紙傘,再看了眼外邊的朦朧雨幕,又罵了句這變臉的天氣。面朝客人,年輕人立即換了一副笑臉,這位客官,是要打尖,還是住宿咱們這兒的青梅酒,烤全羊,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價格公道,只是酒分三種,喝了半年釀不虧,喝了三年釀不想走,喝了五年釀,天下再無酒。
姜尚真直接要了一壇五年釀,一只烤全羊,若有佐酒小菜,每樣都來上一碟。
年輕伙計眉開眼笑,
老駝背掀開簾子去了灶房。
在店伙計拎酒上桌的時候,姜尚真笑問道:聽說你們這兒不太平,小鎮(zhèn)那邊有臟東西
店伙計愣了愣,記起好些年前的那段歲月,笑道:客官是說狐兒鎮(zhèn)啊,沒啥臟東西了,如今安穩(wěn)得很。再說邊上就是掛甲軍鎮(zhèn),陽氣多旺的一地兒,所以當年狐兒鎮(zhèn)鬧鬼,也沒死個人??凸賳栠@個作甚
姜尚真伸手指了指自己,說道:瞧不出來
年輕人試探性道:不缺錢
姜尚真笑道:我是山上修道之人,哪里有妖魔作祟就往哪去。
年輕人眼睛一亮,修道之人會神仙法術(shù)會不會穿墻術(shù),不如現(xiàn)在穿一個試試看
姜尚真摸了摸額頭,說道:仙家法術(shù),不宜顯露,法不輕傳嘛。
年輕人頓時沒了興致。
屁話一通,等于沒講。
何況年輕人還真沒見過自個兒往臉上貼金的神仙。
這家伙瞎扯可以,敢不付賬,一刀砍死你。
姜尚真問道:客棧掌柜呢
年輕人越看那家伙越像個坑蒙拐騙的,已經(jīng)開始盤算對方身上那件衣服能典當多少錢,嘴上說道:老板娘今早就去了狐兒鎮(zhèn),還沒回呢。那邊有廟會,熱鬧,不過這鬼天氣,估摸著老板娘今兒會早回??凸僖亲〉?準能見著。
酒足飯飽后,姜尚真打著飽嗝,輕輕拍打肚子,轉(zhuǎn)頭望去。
門口那邊有個美婦人,從狐兒鎮(zhèn)借了把油紙傘,一路小跑回來,身穿團花黃底對襟衫子,腳踩一雙繡花鞋,正在門檻上刮掉鞋底泥土。
姜尚真招手道:九娘九娘,這兒坐。
婦人疑惑道:我們認識喝過酒的客人,如你這般模樣好看的,我可都記得。
姜尚真笑瞇瞇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九娘,我跟陳平安是好兄弟。我叫周肥。
婦人笑瞇起眼,一雙水潤眼眸,狐媚狐媚的,喊了聲周大哥,她快步跨過門檻,將油紙傘丟給遠處的店伙計,自己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周大哥好生見外,該喊一聲弟媳婦的。
沒有的事,大可以隨便掰扯。真有的事,往往藏在心頭,自己都不愿去觸碰。
姜尚真微笑道:終究還是不如九娘‘見外’啊。
婦人疑惑不解。
姜尚真嘆了口氣,我別名姜尚真。九娘斷了一尾,所以哪怕身在狐兒鎮(zhèn),也未能察覺到我這位仙人的蹤跡。
姜尚真隨即笑瞇瞇道:浣紗夫人,不如九娘喊著親昵。
一瞬間。
天地寂靜。
婦人身后八尾搖晃,眼神冷冽,再無半點醉醺醺的媚態(tài),不知道姜宗主遠道而來,是要殺妖,還是捉妖
姜尚真端起酒碗,輕輕磕碰一下九娘身前的酒碗,抿了口酒,如果是我家荀老兒單獨登門,九娘你這么問是對的。
婦人皺眉道:姜宗主有話請直說。
姜尚真放下酒碗,說道:荀老兒的意思,是要你答應(yīng)當我玉圭宗的供奉才罷休,我看還是算了,不該如此唐突佳人,九娘就當去我玉圭宗作客。何時真正天下太平了,適宜主人賣酒客人喝酒了,九娘不妨再回這邊做生意。我可以保證,到時候九娘離開玉圭宗,無人阻攔。愿意留下,潛心修行,重歸天狐,那是更好。
這頭九尾天狐,或者說浣紗夫人,冷笑道:我若是不答應(yīng)
姜尚真說道:死。
她面容模糊起來,隨后又清晰起來,卻再不是九娘的臉龐。
姜尚真沒有視線偏移,就那么盯著她那張臉龐,搖頭笑道:你這種狐魅神通,對我,對陳平安,都是不太管用的。
她緩緩恢復(fù)為九娘面目,說道:姜尚真,我可以跟你去往玉圭宗,但是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三件事。
第一,隱瞞我的身份,除你和荀淵之外,玉圭宗上上下下,不許有第三人,知曉我的根腳。
應(yīng)該的。
第二,三爺和小瘸子,必須安置好的,但是不去玉圭宗。
可以,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在寶瓶洲,有當出趟遠門游山玩水。至于大泉京城,還是別去了。
最后,我要去趟大泉京城。
樂意至極。我在那邊有個老熟人。
磨刀人,劉宗。
她問道:我如何能夠信你
姜尚真理直氣壯道:我是陳平安的朋友啊。
這一天,九娘關(guān)了客棧,與姜尚真一起去往大泉京城。
大泉王朝,京城皇宮內(nèi),有女子斜靠廊柱,潸然淚下。
實無冶-蕩蠱惑事,實非不端狐媚人。
只是整個大泉王朝的士林文壇,都不愿意放過她,屢禁不絕的坊間私刻艷本書籍,更是不堪入目。
這些飽讀圣賢書的男人,就只知道欺負一個女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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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在年輕隱官剛被丟往牢獄、初次遇到縫衣人捻芯之時。
裴錢要遠游了。
還是師父不在身邊的那種出遠門,真會離家千萬里的。
一大清早,陳暖樹和周米粒就開始幫著裴錢收拾物件,周米粒扛著金色小扁擔,詢問要不要一起捎上,遇上急需銀子的時候,可以先抵押給當鋪,手頭有錢了再贖回來就是,不過黑衣小姑娘沒忘記提醒裴錢,以金換銀,有溢價的,可不能被當鋪掌柜糊弄了,裴錢口頭嘉獎了一番,擰著小米粒的臉頰,看把你機靈的。不過裴錢沒答應(yīng),說自己身上錢財夠用了,拿著金扁擔走江湖不像話,容易招人眼紅嫉恨。
裴錢這次出遠門,與李槐結(jié)伴游歷北俱蘆洲,約定在小鎮(zhèn)楊家鋪子那邊碰頭,然后一起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可惜自家那條龍舟翻墨渡船,去不了北俱蘆洲那么遠的地方。
老廚子從祖師堂錢庫里邊取出一顆小暑錢,三百顆雪花錢,交給裴錢,把裴錢嚇了一跳,只收了幾顆雪花錢,畢竟是師父和落魄山的家底,借多了不好。老廚子說不是借,是給,任何一位落魄山弟子,每次出門遠游,都會有一筆神仙錢壓錢袋子,按照少爺?shù)恼f法,可以招財運。
裴錢說我是開山大弟子,能一樣嗎
委實是她擔心自己拿多賠多,老廚子昧良心給了她個賠錢貨的綽號,知道他這些年喊了多少次嗎!七十二次了!
何況她這些年跟著師父吃香的喝辣的,外加處處收人禮物,她又勤儉節(jié)約,是個出了名的摳搜鬼,其實積攢下來不少私房錢,比如這次為了遠游,就專門備好了一小包金葉子,一包碎銀子。
師父贈送的行山杖,如今住著劍仙周澄姐姐贈送的那團金絲,老廚子專程請來魏山君瞧了,說沒問題,是好事,無需如何煉化。多耍幾套瘋魔劍法就行了。
還有大白鵝打造的小竹箱,以及竹刀竹劍都帶了,只是裴錢沒敢懸佩腰間,畢竟不在自家山頭,師父和小師兄都不在身邊,她膽子不夠,擔心被誤認為是正兒八經(jīng)的江湖人,萬一起了不必要的沖突,別人見自己年紀小,可能也就罷了,罵罵咧咧幾句就作數(shù),可若是瞧見了她的竹刀竹劍,一定要江湖事江湖了,非要與自己過過招怎么辦,與人切磋個錘兒嘛。
裴錢去了趟山巔的山神廟,跟山神老爺?shù)酪宦晞e。
陳暖樹和周米粒當著小跟班,如今裴錢個子竄得快,愈發(fā)顯得她們倆是小姑娘了。
山神老爺名叫宋煜章,槐黃縣編撰的縣志里邊,有寫,只是篇幅不長,只記載宋煜章當過好些年的窯務(wù)督造官,嚴格意義上說,當年師父在龍窯當窯工學徒,宋督造還管著師父好些年。
裴錢知道宋山神一直與落魄山關(guān)系不太好,而且還跟老廚子、魏山君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
但是師父曾經(jīng)對她說過,宋山神生前是一位忠臣粹儒,死后為神,也是庇護一方的英靈。天底下不是所有與落魄山不對付、不投緣的人,就是壞人了。
裴錢重新回到竹樓那邊,在二樓門口站了會兒。
小米粒起先要跟著裴錢去二樓,給暖樹攔下了,拉著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嗑瓜子。
裴錢走下二樓,在竹樓和石桌之間,地面上鋪有額外的兩條小路,路程不長。
師父當年遠游北俱蘆洲,總計得了三十六塊青磚,去往劍氣長城之前,就鋪出了六條小路,每條小路嵌著間距不等的六塊地磚,用來幫助純粹武夫練習六步走樁。師父一開始的意思,是師父自己,她這位開山大弟子,老廚子,鄭大風,盧白象,岑鴛機,一人一條小路。
后來大白鵝覺得委屈,師父就將他那條小路送給了大白鵝。
裴錢這條小路,就在師父和小師兄共有的那條小路一旁,當鄰居。
老廚子送給了曹晴朗,說雖然不是純粹武夫,但是偶爾練習一下武把式,也可以靜心。
鄭大風也沒收下青磚,送給了那個練拳也認真、卻更喜歡看書的少年元來。
盧白象送給了大弟子元寶。
岑鴛機雖然在小院里邊鋪了一條青磚小路,卻還是喜歡上山下山練習六步走樁。
北邊是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蒙山,沒落魄山高,卻比落魄山地盤大,水土也迥異于落魄山。
在那邊只有三人,是位說不來小鎮(zhèn)方、只會講大驪官話的外鄉(xiāng)公子哥,復(fù)姓獨孤,真實名字不知,化名邵坡仙。他身邊跟著個形影不離的婢女,叫蒙瓏,心氣很高。還有個名叫石湫的姐姐,性子溫柔,內(nèi)心更柔,裴錢當然更喜歡后者。
最西邊的拜劍臺,一個叫崔嵬的男人在那邊練劍,不愛說話,從不下山。張嘉貞和蔣去,倒是偶爾會去騎龍巷鋪子幫忙。
崔嵬是位金丹瓶頸劍修,來自劍氣長城,是大白鵝帶回來的。裴錢如今很清楚一位金丹地仙劍修,在寶瓶洲山上的分量。
秀秀姐的龍泉劍宗,宗字頭的仙家,阮師傅先后收了兩撥弟子,目前也才一位金丹舉辦了開峰儀式,而且那個董谷,還不是什么劍修。
當然這是秀秀姐不喜歡出風頭的緣故。
但是崔嵬,每次在老廚子那邊都很客氣,客氣到了敬重、甚至是忌憚的地步。也是怪事一樁。
老廚子是往你崔嵬飯碗酒壇里下過砒-霜、瀉藥了,還是咋的
雖說老廚子確實是將那位繡花江水神娘娘,拾掇得有些慘了,可崔嵬身為金丹劍修,好像根本用不著如此拘謹。
劉重潤,帶著書簡湖珠釵島遷過來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們,與落魄山租借了螯魚背,雙方關(guān)系很融洽。
裴錢對這位劉姨,那是很仰慕的,聽老廚子說她可是名副其實的長公主殿下,垂簾聽政,這種裴錢以往只能在書上看看的事情,都真做過。
劉重潤前些年還親自當了龍舟渡船的管事,轉(zhuǎn)手售賣春露圃那邊帶來牛角山的仙家貨物,這位劉姨,講義氣,很敬業(yè),賊賺錢!
聽暖樹說,落魄山錢庫每個季度都能收到一大筆神仙錢,掙錢僅次于牛角山渡口與魏山君的那筆分賬收入,比起騎龍巷那兩座鋪子,實在是掙錢太多太多。裴錢有些時候去騎龍巷那邊,見著了石柔,就要忍不住長吁短嘆,她替石柔臊得慌,怎么當?shù)膲簹q鋪子掌柜。
而且每次逢年過節(jié),暖樹都會走門串戶,去龍泉劍宗神秀山,去灰蒙山、拜劍臺,當然還有螯魚背,去登門送禮,都是些落魄山特產(chǎn),禮輕情意重,螯魚背的姐姐們,也會還禮。
裴錢都會跟著暖樹一起,以前小米粒兒也跟著一起湊熱鬧,只是如今膽子比針眼小,就愛待在落魄山上不挪窩,每次還非要找借口,不是崴腳就是牙疼,后來那顆不愛想事情的小腦闊兒,估計是真疼了,就偷偷跑去找了趟老廚子,結(jié)果得了一大張紙,上邊寫滿了一大串的借口理由,什么翻黃歷今日水屬大妖怪不宜遠游登山,可把小米粒開心壞了,每天眼巴巴,問著暖樹姐姐今兒咋還不下山串門嘞
裴錢有天將那頁紙張偷偷藏起來,每天睡覺前都會瞧上一瞧的小姑娘,便傻眼了,急得她連霽色峰祖師堂那邊的廣場,整條落魄山登山主道,外加大大小小的僻靜小路,都找了個遍,大半夜的,黑衣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勁瞧著腳下道路,裴錢好心幫忙,小米粒又不敢說自己到底丟了什么,反正裴錢就跟著周米粒一路逛蕩,別看小米粒兩條小短腿兒,跑得還賊快。最后周米粒眼淚嗒嗒,與裴錢說咱們再找一遍吧,只是小米粒很快就改口,說舵主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自個兒找去,路熟得很哩。
裴錢便一手掐訣,一腳跺地,胡說八道了一通急急如律令,然后輕喝個敕字,手腕一擰,手中便多出了那張紙。
一臉錯愕、張大嘴巴的小米粒,先是使勁鼓掌,然后蹦跳起來,一把抓過紙張藏入袖中,回家路上,嘰嘰喳喳,圍著裴錢亂轉(zhuǎn),詢問這是哪門子神仙術(shù)法啊,咋個這么靈驗,喊不喊得來銅錢來家里做客要是可以的話,那有請舵主大展神通,將山主一并敕令回家算了。
黃湖山里邊有條大蛇,以前陳靈均經(jīng)常去那邊游玩,酒兒姐姐的師父,老道賈晟,原本離開了草頭鋪子,去黃湖山結(jié)茅修行,聽說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按照陳靈均的說法,老道人高興得可勁兒在湖邊長嘯,吵得鳥雀離枝無數(shù),魚兒潛水入底。
賈道長來落魄山的時候,老廚子給了一筆道賀的喜錢,老道推脫了數(shù)次,說使不得使不得,又不是結(jié)金丹,都是自家人,不用如此破費。
裴錢眼尖,瞅著老廚子打算順水推舟不送紅包的時候,那目盲老道好似開了天眼似的,搶先一步,收下了裝有兩顆小暑錢的紅包,撫須而笑,念叨著盛情難卻、盛情難卻。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對兩個好朋友說道:你們別送了啊。
裴錢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攥住竹箱繩子,一路飛奔,高高躍起,跳崖而去。
山風在耳邊呼嘯,墜落過程當中,裴錢想著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夠從落魄山一步跨到北邊的灰蒙山。
少女打了個哈欠。
雙膝微曲,重重落地,塵土飛揚。
方才拳架一縮,少女蹲在了地上,一手五指指尖,輕輕抵住地面,那些剛剛震蕩而起的塵土,便立即乖乖返回地面。
熟能生巧,不值一提。
朱斂來到石桌旁,魏檗隨后現(xiàn)身。
小米粒在崖畔使勁揮手,也不管山腳裴錢,瞧不瞧得見自己的告別。
陳暖樹在憂心書箱里邊一袋袋的溪澗小魚干、瓜子、糕點,裴錢在路上夠不夠吃。
朱斂揉著下巴道:才六境武夫,走那么遠的路,實在很難讓人放心啊。還跟陳靈均路線不同。
魏檗無奈道:才
朱斂笑了起來。
陳暖樹和周米粒紛紛給魏山君行禮。
魏檗笑著點頭。
周米粒低頭往袖子里掏了半天,才只能遞給魏山君一小把瓜子,便有些難為情。待客不周,待客不周了啊。
她可是落魄山右護法,副舵主,啞巴湖大水怪,昔年騎龍巷護法,兼自封的壓歲鋪子五掌柜,周米粒是也!
魏檗忍住笑,擺擺手,說算了。
陳暖樹告辭離去,繼續(xù)忙碌去,落魄山上,瑣碎事情還是很多的。周米粒就扛著小小金扁擔,一路嗑著瓜子,雖然擔心舵主的行走江湖,但是她這個副舵主也么得辦法嘞。
在兩個小丫頭走遠后,魏檗繼續(xù)先前的話題:有李槐在,問題不大。何況走著走著,裴錢可能就躋身金身境了。咱們還是擔心那些不長眼的江湖武夫、魑魅魍魎吧反正裴錢的學武練拳,我是看不懂了,完全不講道理。
朱斂說道:家中晚輩遠游在外,長輩總要擔心吃不飽穿不暖的。不過呢,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也該裴錢自己走一走江湖了。
魏檗說道:真要這么不放心,不然你跟著落魄山這邊,我?guī)湍阏湛幢闶恰?
朱斂搓手道:免了免了,魏兄還是全心全意籌辦夜游宴吧,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儲君之山,沒理由不大辦一場。你看那中岳山君晉青,不就辦得十分風生水起
魏檗一想到這個就心累,問道:你覺得除了北岳轄境內(nèi)的山水神靈,不得不來,如今還有哪個練氣士愿意來
如今大驪王朝的山上,開始廣為流傳一個諧趣說法,北岳轄境,盡是砸鍋賣鐵的聲響。
魏檗突然說道:那個同時身負國運、劍道氣運的邵坡仙,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幫忙牽線搭橋,放心吧,晉青也是個藏得住事情的,何況對朱熒王朝又念舊。說不得晉青在關(guān)鍵時刻,會幫落魄山一把,并且是不計代價、不求回報的那種出手。
朱斂搖頭道:有些事情,為達目的,手段可以不講究,可有些事情,為人還是要厚道些。
魏檗點頭道:朱兄弟做人,確實通透。
朱斂呸了一聲,罵罵咧咧,通透個屁,我這會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那個小王八蛋,敢算計落魄山,我是看在少爺和石湫姑娘的情誼上,我才忍著那對主仆??烧嬉袀€萬一,為了落魄山,你看我不讓邵坡仙賣屁股去!
魏檗就當什么都沒聽見。
朱斂伸出雙指,揉著嘴角兩邊。
真要有個大意外竄出來,終究遠水不解近渴。
拜劍臺那位金丹瓶頸劍修崔嵬,關(guān)鍵時刻,落魄山不是不可以動用,只是崔嵬躋身元嬰之前,宜靜不宜動。
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余孽,化名邵坡仙的劍修,則更加不適合拋頭露面,不然就等于落魄山往大驪宋氏的臉上,摔大嘴巴子了。
盧白象,隋右邊,魏羨,三位純粹武夫,又各有道路要走。
大風兄弟不在山頭了。
岑鴛機,元寶元來姐弟,這三個武夫胚子,太過年輕,還要很長的路要走。
何況比起高出一輩分的盧、隋、魏三人,無論是資質(zhì)還是性情,差距還是不小。
朱斂撓頭唏噓道:咱們落魄山的底子,還是不夠厚啊。為了座蓮藕福地,更是捉襟見肘。一想到暖樹丫頭,將三份過年紅包錢都偷偷還我,她們仨小丫頭,只留下了個紅包信封。我就心疼,心疼啊。你是不知道,連裴錢那個小氣鬼,都開始帶著暖樹和小米粒,一起悄悄歸攏家當了,哪些是可以搬家去往落魄山庫房的,哪些是可以晚些再挪窩的,都分門別類好了。
朱斂跺腳道:我愧對少爺,沒臉去霽色峰祖師堂上香啊。
魏檗伸手扶額道:行了行了,我再辦一場他娘的夜游宴還不成我這山君就鐵了心不要臉了還不成嗎
朱斂抓住魏檗手臂,魏兄高義!
魏檗無奈道:賊船易上不易下啊。
魏檗突然皺眉道:清風城諜子。小鼻涕蟲。撼山拳
朱斂問道:是有人與你這位山君燒香祈福
魏檗點頭道:三炷香,前邊兩炷香是尋常物,我沒理睬,最后一炷香是上等山香,又有這三個說法,我便上心了。
朱斂笑道:多半是一顆顧璨埋藏多年的棋子了,覺得時機已至,才來拜山頭。巧了,我剛想要去清風城許氏碰碰運氣,總這么被人惡心,也不是個事,也該我惡心惡心別人了。
魏檗說道:不急,我先去會一會此人。
朱斂笑道:有勞有勞,回頭我?guī)湍愀瘶溆懸献尤ァ?
魏檗化作一縷清風,轉(zhuǎn)瞬即逝。
朱斂望向天空,天欲雪的光景,喃喃道:詩思在灞橋風雪驢背上,好久不曾吟詩了。詩思一直在,風雪常有,沒驢子啊,即便有了,也該是裴錢牽走去往江湖。
朱斂會心一笑。
等到下次少爺返鄉(xiāng),估計就更不愿意給裴錢喂拳了吧。
李槐收拾家當,就很簡單了,背了個大竹箱,瓶瓶罐罐的,干糧咸菜。那些珍藏寶貝,都沒帶,江湖里邊,魚龍混雜,還是收斂著為妙。
去藥鋪與老頭告別,楊老頭送了套行頭給李槐,一件青衫長褂,一件竹紗似的玩意兒,一枚沒有銘文的玉牌,一雙靴子。
李槐一開始沒想收,鋪子生意冷清得有點過分了,老頭子苦哈哈掙點錢不容易,估摸著這么多年,也沒積攢下什么家底。
爹不在鋪子,鄭叔叔也遠游他鄉(xiāng)了,蘇店和石靈山兩個新收的弟子,一樣離開。李槐實在不放心,哪里好意思再收老頭子的東西。
只是老頭說你李槐不要,沒關(guān)系,勞煩你送給前邊屋子柜臺后邊的家伙。
李槐差點急眼了,如果不是儒家弟子,必須講點讀書人風范,斯文幾分,外頭那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家伙,李槐真想套麻袋揍一次。
裴錢是第一次來楊家鋪子,第一次見著了楊老頭。
少女恭恭敬敬坐在對面的長凳上。
身姿已經(jīng)開始抽條兒,略顯纖細消瘦,皮膚微黑,確實不是一個多好看的姑娘。
方才裴錢剛進后院的時候,就見著老人就坐在臺階上,李槐蹲在一旁,伸手勒住老人的脖子,不知道李槐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裴錢牢記師父教誨,若非必要,不許擅自窺探他人心境。
楊老頭望向那位少女,緩緩道:這條長凳,齊靜春坐過,你師父也坐過。
坐姿端正的裴錢輕輕點頭。
結(jié)果李槐一巴掌拍在老人腦袋上,學那周米粒小姑娘說話,嘛呢嘛呢,裝神弄鬼瞎擺譜,年紀大點了不起啊,嚇唬我朋友??!啊
裴錢瞪了一眼李槐。
李槐立即摸了摸老頭子的腦袋,幫著捋了捋發(fā)絲。
老人早已習慣,根本不當回事,當然也只有李槐是唯一的例外,換成天君謝實、劍仙曹曦之流來試試看
老人說道:你們可以動身了。
李槐和裴錢一起走向竹簾那邊,李槐轉(zhuǎn)頭說道:老頭子,我買了一大袋子上好木炭,在偏屋放著了,大冬天的,別不舍得啊,又不花你的錢。
老人點點頭。
裴錢微微彎腰,抱拳致禮。
老人又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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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今月今日。
夜幕中,劍氣長城的半截城頭之上。
那個黑影不知何時,身形逐漸清晰幾分,一雙金色眼眸,依舊最為扎眼,身上飄蕩著一件鮮紅袍子,腰間懸佩一把狹刀。
這半截劍氣長城,已經(jīng)不再有找死的妖族攀附,或是御風掠過。
所以那些畫卷劍仙都已暫時隱匿。
黑影就一直在城頭之上來回逛蕩,倏忽而來,驟然離去,了無痕跡。
此刻黑影摘下斬勘,來到斷口處的城頭崖畔,拄刀而立,俯瞰大地,腳下依舊有那不計其數(shù)的妖族大軍,浩浩蕩蕩往北涌去。
他收起視線,抬頭望去。
如今的蠻荒天下,唯有兩輪月了。
我還好,只是不知道那些遠游人,是否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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