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簽最終帶著那撥雨龍宗弟子,辛苦遠(yuǎn)游至老龍城,然后與那座藩王府邸自報名號,說是愿意為寶瓶洲中部開鑿濟瀆一事,略盡綿薄之力。藩屬府親王宋睦親自接見,宋睦人海未至大堂,就緊急下令,調(diào)動了一艘大驪軍方的渡船,臨時改變用途,接引云簽祖師在內(nèi)的數(shù)十位修士,火速去往寶瓶洲中部,從云簽在藩王府邸落座飲茶,不到半炷香,茶水尚未冷透,就已經(jīng)可以動身趕路。
宋睦親自為雨龍宗一行人送到內(nèi)城軍用渡口,最后向云簽祖師在內(nèi)所有人抱拳致謝,說即日起,此處藩邸,所有雨龍宗修士,出入無禁。
除此之外,從頭到尾,年輕藩王沒有任何一句客套寒暄。
渡船到了那條濟瀆源頭處靠岸,得到飛劍傳信的迎接之人,是三位大瀆督造官之一的柳清風(fēng),交給雨龍宗修士一份大瀆開鑿進(jìn)程,然后與云簽祖師一邊詢問雨龍宗水法細(xì)節(jié),一邊尋求云簽祖師的建議,雙方仔細(xì)修改、完善一份督造府連夜趕制編撰出來的既有方案,如果說老龍城年輕藩王宋睦給人一種雷厲風(fēng)行的感覺,那么這位柳督造就給人如沐春風(fēng)之感。
云簽感慨萬分。
桐葉洲那邊,哪怕是拼命逃難,都給人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但是在這寶瓶洲,好像事事運轉(zhuǎn)如意,毫無凝滯,快且有序。
大驪龍州槐黃縣小鎮(zhèn),騎龍巷鋪子那邊多出一位掌柜,名叫長命。
山君魏檗剛剛從一場夜游宴中脫身,加上劍仙米裕,與這位遠(yuǎn)道而來的長命道友一番密議,確定她身份無疑之后,魏檗沒有立即擅自打開蓮藕福地的禁制,只說此事,還需要等待落魄山大管家朱斂的定奪。于是長命暫時就在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幫忙。
長命掏出那枚本命金精銅錢,有些訝異,金光流轉(zhuǎn),大放異彩。好似本命與此方天地相契合。
果然選擇此地修道,是上上之選。
長命對于那座中等福地的藕花福地,便更加期待了。
落魄山上,魏檗與米裕坐在石桌旁,北岳山君有些神色無奈,其實以他和落魄山的交情,長命道友入駐其中,根本無需等到朱斂發(fā)話,事實上是魏檗根本做不成此事,那把桐葉傘已經(jīng)按照密信上的囑托,轉(zhuǎn)交給了崔東山,不出意外,應(yīng)該最終會落在桐葉洲某位修士手中,可能是太平山,鐘魁,或者干脆就是那位落魄山供奉周肥,用來接納避難的山下人。
只是不知剛剛升為中等福地沒幾年的藕花福地,會不會重返落魄山之后,就已經(jīng)被打回原形,再次淪為一座靈氣稀薄的下等福地,畢竟一旦逃難之人以后返鄉(xiāng),是會一起帶走靈氣的,人越多,裹挾氣運、靈氣越多,藕花福地折損越多。
魏檗舉目遠(yuǎn)眺,想起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游記,喃喃道:陳平安啊陳平安,至于嗎值得嗎
米裕微笑道:魏山君,看來你還是不夠懂我們山主啊,或者說是不懂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米裕轉(zhuǎn)頭對一旁默默嗑瓜子的黑衣小姑娘,笑問道:小米粒,賣那啞巴湖酒水的鋪子,那幅對聯(lián)是怎么寫的
周米粒趕緊放下瓜子,拿起桌上金色小扁擔(dān),站起身,朗聲道: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杰寂寞!
周米粒潤了潤嗓子,繼續(xù)以更大嗓門喊道: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么
小姑娘高高舉起手中金扁擔(dān),瞅瞅,我有金扁擔(dān),錢算什么嘛。
米裕喝了一大口酒,遙想當(dāng)年,避暑行宮下了一場雪,隱官一脈的劍修們一起堆雪人,年輕隱官與弟子郭竹酒笑著說了一句話。
我偏不信世道有那么糟糕!
米裕覺得就算在今天,站在這里,年輕隱官也會如此認(rèn)為,并且堅信不疑。
因為有些認(rèn)知,與世道到底如何,關(guān)系其實不大。
楊家鋪子那邊。
那個名叫楊暑的伙計難得有了些笑臉,因為他認(rèn)得今天登門的女子,李柳,李二的閨女,李槐那個小王八蛋的親姐姐。以前楊暑還有些念想來著,只是家里長輩沒答應(yīng),說不是錢的事情,楊暑再問,長輩只說是老家主的意思,不愿點頭,讓他死了這條心。
不過一向獨來獨往的李柳,今天身邊跟著個粗布麻衣的肥胖婦人,略微礙眼了,楊暑實在忍不住多斜瞥了幾眼,一個婦道人家能胖到這個份上,得是多能吃那婦人對他靦腆一笑,把楊暑給嚇了一跳。那婦人掀起簾子,側(cè)身而立,等到李柳跨入后院,婦人才放下簾子,對楊暑又笑了笑,楊暑看著一座小山似的婦人,在柜臺后邊,偷偷抬起自己胳膊,覺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都有些不是她的對手。
李柳坐在一條一落座便吱呀作響的竹椅上,是弟弟李槐的手藝。
隨身攜帶整座淥水坑的婦人就站在李柳身后,大氣不敢喘。
因為知道那個坐在臺階上吞云吐霧的老頭子是什么身份。
在那遠(yuǎn)古時代,管著兩座登仙臺之一。
一位青衣女子御劍落在庭院中,坐在廊道那條長凳上。
楊老頭將老煙桿輕磕臺階,開口說道: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做成了,只有守住了寶瓶洲才算一樁功德,守不住,反而是一樁禍?zhǔn)?以前我一直拘著你們倆做人做人還是做人,此事過后,你們就可以隨意了。
那婦人瞧見了修為不過是元嬰境瓶頸的青衣女子之后,竟是心中大為震撼驚悚,完全是一種不講道理的本能。
婦人不笨,畢竟是一位熟知老黃歷的飛升境大妖,想到到身前李柳的真身,一下子就猜出了那個陌生女子的真實身份。
至大神靈,高居王座,俯瞰人間,大日煮海,煉殺萬物!日光所及,皆是疆土。
婦人先是越來越拘謹(jǐn),漸漸的發(fā)生變化,整張臉龐和眼眸都開始隱隱變幻,以至于兇性暴起,一頭大妖,終究是名副其實的飛升境,即便心中畏懼萬分,怕到了極致,一旦到了極限,反而秉性顯露,堂堂飛升境,豈能束手待斃,拼命也要殺上一殺!
阮秀從那婦人身上緩緩收起視線,掏出一塊繡帕,捻起一塊糕點,細(xì)嚼慢咽。
李柳說道:我沒問題,關(guān)鍵看她。
阮秀點點頭,我只有一個要求,不管成不成,文廟功德,現(xiàn)在就要算在龍泉劍宗頭上,可以減半。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此事我去跟崔瀺商量,既然主動減半,問題應(yīng)該不大。
李柳說道:那我一樣,算在李槐身上。
楊老頭沒好氣道:給他做什么,那小崽子需要嗎不得被他嫌棄踩狗屎鞋太沉啊。
李柳笑了笑,隨即打消這個念頭。
不過李柳拿出那根從李槐那邊要來的紅線,拋給楊老頭后,冷笑道:怎么說打主意打到了我弟弟頭上,活膩歪了嗎不如我用那份功德,換臭婆娘一條命,夠不夠
楊老頭皺眉說道:這件事你別管,我來收拾爛攤子。
阮秀突然問道:那本游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老頭嗤笑道:小說家分兩脈,一脈往正史去靠,竭力脫離稗官身份,不愿擔(dān)任史之支流余裔,希望靠一座白紙福地證得大道,另外一脈削尖了腦袋往野史走,后者所謀甚大。
楊老頭揮了揮老煙桿,這些事情,你們都不用理會。趕緊破境躋身玉璞,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如今你們已經(jīng)無需藏掖太多了。
阮秀瞥了眼那個外鄉(xiāng)婦人,手里邊糕點吃完了。
一旦將其煉殺,自己直接去往仙人境,都是有機會的。
李柳冷聲道:阮秀,收斂點。
阮秀懶洋洋坐在長凳上,瞇眼笑問道:你誰啊
婦人惴惴不安。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
阮秀問道:他還能不能回來
楊老頭沉默不語,不過小院煙霧愈發(fā)濃郁。
然后那婦人再次一驚一乍,震撼不已,轉(zhuǎn)頭望向楊老頭身后的一位白衣女子,身材高大,一雙金色眼眸。
見到此人后,淥水坑婦人只覺得心有點累,自己不該跟隨李柳來這里逛蕩的,好像連她這飛升境,在這邊都不夠看。早知道還不如去北俱蘆洲觸火龍真人的霉頭。
只聽那高大女子微笑道:當(dāng)然。
她視線低斂幾分,俯瞰坐在地上的楊老頭,告訴崔瀺,再讓他轉(zhuǎn)告文廟,小心我讓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變成一家人。
楊老頭說道:只要你留在這里,陳平安就有機會,他命硬。何況他的隱忍是對的,如果你跟著去了那邊,可能他那條命就要徹底交待在劍氣長城了。
她說道:獨自留在那邊,生不如死嗎
楊老頭說道:我倒覺得留在那邊,才是最好的修行。登山是大事,修心是難事,不是被罵幾句,做幾件好事,就是修行了。
她冷笑道:你和陳清都,好像挺有資格說這種話。
楊老頭點頭道:湊合。
楊老頭揮了揮煙桿,還是要小心,那些個王座大妖,不會任由你們煮海搬水的。
阮秀御劍離開院子,李柳則帶著婦人去了趟祖宅。
楊老頭站起身,若是我有萬一,幫忙照料幾分。
她點點頭,沒剩下幾個故人了,你這把老骨頭,悠著點。
楊老頭笑著重復(fù)先前兩個字:湊合。
寶瓶洲大瀆中段,一處最新筑造的堤壩之上,白衣少年騎在一個孩子身上,一旁有個雙鬢霜白的老儒士,還有林守一默默跟隨。
少年在狂罵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
林守一只當(dāng)什么都沒聽見,其實一老一少,兩位都算是他心目中的師伯。
國師對林守一問道:你覺得柳清風(fēng)為人如何
林守一說道:天生就適合修習(xí)師伯的事功學(xué)問。人極好,學(xué)問從不落空處。
崔瀺說道:看事無錯,看人就片面了,那柳清風(fēng)是個冷眼熱心腸的,千萬別被熱心腸給迷惑了,關(guān)鍵是冷眼二字。
崔東山嬉笑道:老王八蛋還會說句人話啊,難得難得,對對對,那柳清風(fēng)愿意以善意善待世界,可不等于他看得起這個世道。事實上,柳清風(fēng)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對他的看法。我之所以欣賞他,是因為他像我,先后順序不能錯。
崔瀺說道:我馬上要去趟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谷。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為何不是我去我有高老弟帶路。
崔瀺說道:你境界太低,那個高承未必聽你的,寶瓶洲沒工夫跟他耗費在勾心斗角上。他要補全大道,獲悉最根本的輪回流轉(zhuǎn)之法,寶瓶洲就給他這個機會。關(guān)鍵時刻,我會跟桐葉洲借來鐘魁,你先去找那個云游到了白云觀的大和尚。有些事情,需要事先打好招呼,不然忌諱太大,得不償失。我絕對不允許寶瓶洲哪怕守住了,也只是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如果桐葉洲不是太過人心渙散,崔瀺不是沒想過將寶瓶洲與桐葉洲牽連在一起。
鐘魁加上高承,當(dāng)然還需再加上一個崔東山,原本大有可為。
崔東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罵道:高老弟,臭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打算坑你呢,趕緊吐他一臉唾沫星子,幫他洗洗臉……
崔瀺加重語氣道:我在跟你說正事!
崔東山怒道:老子耳朵沒聾!
崔瀺離去之前,好像沒來由說了一番廢話:以后好好修行。如果見到了老秀才,就說一切是非功過,只在我自己心中,跟他其實沒什么好說的。
崔東山悶悶不樂道:你有本事自兒個說去。老子不是傳話筒,他娘的如今隔著兩個輩分呢,喊老秀才祖師爺,臊得慌。
崔瀺仰頭望向天幕,淡然道:因為我沒本事,才讓你去說。
大驪國師,縮地山河,轉(zhuǎn)瞬之間遠(yuǎn)去千百里,偌大一座寶瓶洲,宛如這位飛升境讀書人的小天地。
崔東山從孩子身上跳下,跳起來使勁揮動袖子,朝那崔瀺身形消逝的方向,雙手出拳不已,大罵著滾滾滾。
林守一卻知道,身邊這位模樣瞧著玩世不恭的小師伯崔東山,其實很傷感。
崔瀺離開寶瓶洲去往北俱蘆洲之時。
已經(jīng)有大修士齊力施展了隔絕天地的大神通。
寶瓶洲最北部,阮秀抖摟手上鐲子,一條火龍驀然現(xiàn)身,一線北去,大日照耀下,天地間眾多光線好似傾斜齊聚在那條道路上。
北俱蘆洲最南端,李柳站在海濱,分開大海。
一線之上,右側(cè)有北俱蘆洲眾多劍仙和上五境修士護(hù)陣,有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掌律老祖黃童。剛剛從南婆娑洲游歷歸來的浮萍劍湖酈采,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披麻宗上宗掌律納蘭祖師,宗主竺泉……
左側(cè)只有兩位飛升境,算是老相識了,火龍真人與淥水坑婦人,火龍真人笑呵呵,婦人陪著傻笑。
陸芝,酡顏夫人,春幡齋劍仙邵云巖,一起趕到了南婆娑洲。
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大髯游俠,率先來到南婆娑洲海濱,問劍醇儒陳淳安。
半座南婆娑洲的修道之人,都可以看到那條撕開夜幕的劍光。
海上生明月半輪,剛好將整座婆娑洲籠罩其中,凌厲劍光破開明月屏障之后,被陳淳安的一尊巍峨法相,伸手收入袖中。
臨海的一座仙家山頭之巔,酡顏夫人輕聲問道:劉叉為何如此作為不等于是替陳淳安暫時解圍嗎
邵云巖說道:正因為敬重陳淳安,劉叉才專程趕來,遞出此劍。當(dāng)然,也不全是如此,這一劍過后,中土神洲更會側(cè)重防御南婆娑洲。懷家老祖在內(nèi)的一大批中土修士,都已經(jīng)在趕來南婆娑洲的路上。
酡顏夫人譏諷道:來這里看戲嗎,怎么不學(xué)那周神芝,直接去扶搖洲山水窟守著。
邵云巖不再語。
閉目養(yǎng)神的高瘦女子大劍仙,突然睜開眼睛,微微點頭。原來是陳淳安收起法相,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
方才還在冷嘲熱諷的酡顏夫人噤若寒蟬。她對于浩然天下本就沒什么好感,跟隨陸芝之后,酡顏夫人更是喜歡以半個劍氣長城人氏自居。
只是身邊這位醇儒,實在太過讓她敬畏了。
浩然天下終究還是有些讀書人,好像他們身在何地,道理就在何處。
招惹他們,比招惹什么的桀驁不馴的飛升境,反而更可怕。
陳淳安笑著與眾人致禮招呼后,眺望大海,肩頭各有日月,只是那輪明月,出現(xiàn)了一線裂縫。
陳淳安和陸芝幾乎同時會心一笑。
浩然天下有聲勢驚人的九條武運,浩浩蕩蕩涌入蠻荒天下的半座劍氣長城。
蠻荒天下亦是如此,一份磅礴武運再次涌向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斷崖處,龍君嘖嘖笑道:瘋狗。
有個腦子有病的練氣士,原來根本就沒想著一鼓作氣躋身什么元嬰劍修,竟然故意以反復(fù)碎丹一事,攪爛魂魄一次次,再憑借與劍氣長城合道,以此重塑肉身、恢復(fù)魂魄,用這種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方式,淬煉武夫體魄,躋身了純粹武夫山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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