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實在喝醉了走不動路,就會讓相熟少年伙計,或是路邊喊個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給一把銅錢當(dāng)做跑路費,幫他將那酒壺帶去督造衙門,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幫他點卯了。
老秀才笑瞇瞇望向那個年輕人。
曹耕心也察覺到那個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卻沒有打招呼,也不愿視而不見,便打了個酒嗝,然后側(cè)過身,橫著走在街上,笑著與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點頭致意。
天底下當(dāng)官的讀書人,可不能人人都這般風(fēng)流倜儻,瀟灑不羈,但是與此同時,又絕對是需要有那么幾個人的。
至于那個郡守大人袁正定,則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雙方并無高下,都是極出挑的年輕人。
逛過了諸多小鎮(zhèn)街巷,走過了那條略顯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騎龍巷,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道友在臺階上,恭候已久,對著老秀才行禮,她也不語。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長命道友便帶著他們?nèi)チ藟簹q鋪子里邊,老秀才蹭了幾塊糕點,劉十六也嘗了嘗,當(dāng)然沒敢放開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嚇了一大跳,剛想要與從掛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爺行個大禮,老秀才卻笑著擺手,說不用不用。劉十六與那長命道友,說了正事,她當(dāng)然沒有意見,若是再有一兩場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蓮藕福地虛位以待的山水神靈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xiàn)出來,而且作為晉升中等福地沒多久的蓮藕福地,此后無論是神靈、城隍數(shù)量,還是它們的金身品秩,都能夠不輸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錢,本來就是稀罕事,掉了錢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難得。
落魄山有這位長命道友坐鎮(zhèn)山頭,財源滾滾來,擋都擋不住。
所以老秀才與長命道友進(jìn)門前,出門后,先后兩次都與她笑呵呵道了一聲謝。
長命第一次只說職責(zé)所在,第二次她便習(xí)慣性笑瞇瞇,笑納了。
離開了騎龍巷,老秀才說道:你小師弟不在,就去見一見你小師弟的至交好友。最護(hù)著陳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個。
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劉十六見到了那個坐竹椅上曬太陽打盹的劉羨陽。
劉十六自報名號之后,劉羨陽一邊讓文圣老先生趕緊坐,一邊彎腰以手肘幫著老秀才揉肩,問力道輕了還是重了,再一邊與劉十六說那我與前輩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雙方是哪門子的本家。
劉十六也覺得有趣,一樣不道破,算是認(rèn)了年輕人的這個本家。
老秀才瞇著眼享福,與那年輕人說力道剛剛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學(xué)那蒙童念書,悠哉悠哉搖頭,說了句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土。
劉羨陽一驚一乍道:咱們地方縣志上剛花錢買來的詩句,先生都能知曉看來先生學(xué)問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陳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劉羨陽的半個先生了。
馬屁過了。
劉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臺階上,他雙拳輕放膝上,目視前方,就當(dāng)沒聽見。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當(dāng)真,這種話,自家人說一說就行了,不外傳,不外傳,不然容易招人眼紅嫉恨。
劉羨陽坐在一旁竹椅上,大義凜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風(fēng)霽月,可咱這當(dāng)學(xué)生弟子的,但凡有機(jī)會為先生說幾句公道話,義不容辭,好話不嫌多!
劉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滿臉誠摯的劉羨陽,這個聽先生說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xué)多年的儒家子弟,劉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劍仙,粉裙女童陳暖樹,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書達(dá)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師弟只要別學(xué)這劉羨陽的說話,那就都沒問題。
老秀才陪著劉羨陽聊了些正兒八經(jīng)的書上學(xué)問。
一問一答,老秀才很滿意,讀書深淺,努力足夠之后,確實就要看天資高低了,但是用心誠意與否,可不看天資。
之后老秀才讓劉羨陽詢問,又是一場一問一答。
從頭到尾,劉羨陽都變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對年輕人說了一句,羨陽啊,就當(dāng)是留給你一門課業(yè),好好想一想如何將立身之本和處世之法,融洽相處。
劉羨陽點頭后,起身再后退幾步,以儒家門生身份,與眼前文圣先生,畢恭畢敬作揖致禮。
老秀才站起身,笑著點頭,我就不學(xué)那后世道學(xué)家,與你作揖回禮了,因為我有所問,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所有得,我再還禮不遲。
好似退出一座文脈道統(tǒng)小天地后,劉羨陽立即原形畢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劉十六比劉羨陽更心有會意。
先生此問,是一個大問。
其實儒釋道三教宗旨,在高處、大處多有相似。
比如《傳燈錄》曾有僧問:學(xué)人不據(jù)地時如何師云:汝向什么處安身立命
老秀才說道:走了走了。
劉十六趕緊起身作揖,君倩拜別先生。
老秀才說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當(dāng)先生的,難免會偏心關(guān)門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畢竟陳平安與你們幾個不一樣,他在先生身邊時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紀(jì)最小,還太年輕……
說到這里。
老秀才止住話頭,因為老人突然發(fā)現(xiàn)哪怕是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原來,原來竟然也不年輕了。
昔年那個眼神澄澈、都還不會喝酒、穿著草鞋走過千山萬水的少年郎,竟然都過了而立十年,開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一跺腳,身形消散。
劉羨陽便遞出一捧瓜子,劉十六坐回臺階,搖搖頭。
劉羨陽主動說了些話,劉十六要么點頭,要么簡意賅幾個字,最后兩個初次相逢的本家,就開始沉默,各自想著心事,只是都不覺如此便尷尬。
最后劉十六問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劍意跡象,流轉(zhuǎn)形骸,是在夢中練劍
劉羨陽點點頭,隨口道:有部祖?zhèn)鲃?jīng),練劍的法子比較古怪,只可惜不適合陳平安。
劉十六說道:我與白也是朋友,他劍術(shù)不錯,以后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較大的劍道瓶頸,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雖然性子冷清,其實是熱心腸,遇見你這樣的晚輩,定會刮目相看。
劉羨陽轉(zhuǎn)過頭,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頸不是那么大,只要白先生愿意教,晚輩便愿意學(xué)!
劉十六點點頭,年輕人不是個心眼小的,心大。半點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居高臨下的施舍,這就很好。
難怪能與小師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與白也
劉十六站起身,與劉羨陽告辭,他本就是個不喜歡說話的,尤其是客氣話。
劉十六請那魏山君幫著隱匿行蹤,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這兒多留些時日,等那天幕再度開門,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與魏檗,還有那來自劍氣長城的米裕關(guān)系也就熟了。
劉十六與米劍仙打聽了些小師弟的隱官事跡。
大為欣慰。
劉十六如今對落魄山,已經(jīng)比較知根知底。
雖然小師弟經(jīng)常遠(yuǎn)游,在家鄉(xiāng)不多,在異鄉(xiāng)更久。
但是依舊攢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確實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與披云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著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進(jìn)賬不小。
可惜劉十六沒能見著那個綽號老廚子的朱斂。
而且先生說小師弟的開山大弟子,那個裴錢,遲早會讓整座天下大吃一驚,故而劉十六頗為好奇。
化名余米的劍仙米裕,尚未在霽色峰祖師堂敬香,但是在寶瓶洲,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修,其實分量半點不輕。
只不過這位劍修,也確實太憊懶了些。
據(jù)說通過那條自家的翻墨渡船,讓人購買了許多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畫卷,硯臺,尺牘字帖等等,給米裕搜羅了二十多件,花錢如流水,周米粒跟劉十六說起這一茬的時候,小姑娘都要替余米心疼不已,說這架勢,不是擺明了奔著打光棍去的嗎
看守大門的鄭大風(fēng),純粹武夫出身,去了第五座天下。
岑鴛機(jī),是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出身,同時又是那朱斂的不記名弟子,小姑娘練拳挺心誠,每天都在那條山頂山腳路上,來回走樁。
劉十六看在眼里,打算找個機(jī)會,合乎山上規(guī)矩地指點她幾句拳法拳理。
元寶元來,姐弟二人,是那盧白象的嫡傳弟子,聽說剛剛離開落魄山?jīng)]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劍臺,金丹境瓶頸崔嵬,蔣去成了練氣士,而且走得符箓一道。
云游至此的北俱蘆洲老真人桓云,專門為了蔣去,曾在落魄山逗留一年之久,為蔣去傳授符箓術(shù)。
因為蔣去暫時并非落魄山祖師堂嫡傳,傳道一事,忌諱不多,雙方?jīng)]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另外那個同齡人張嘉貞,由于沒有修行資質(zhì),并未灰心喪氣,而是選擇跟隨那位從不拋頭露面的大賬房先生,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韋文龍,學(xué)習(xí)錢財精算之術(shù)。
騎龍巷壓歲鋪子,女鬼石柔,卻身披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遺蛻。
至于那位長命道友,更是。
草頭鋪子,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師徒三人,那個酒兒小姑娘,鮮血是天生的符泉。虧得是入了落魄山,不然下場不會太好,很容易成為仙家山頭的一棵搖錢樹。
從落魄山遷徙去往灰蒙山修行的一條黑蛇,棋墩山出身,如今是龍門境?;没诵沃笫悄呛谝虑嗄?臉色慘白,身披法袍鴉青,是一件蛇蛻煉化而成?;谱?真名德章。
關(guān)于相當(dāng)于半條命的真名一事,聽小米粒說,是那只大白鵝的旨意,云子不敢不從。
好在賜名之外,那個崔東山還賜下一件適宜蛟龍之屬修煉的仙家重寶。
作為修行不易的山精-水怪之屬,云子之所以破境如此之快,與本身資質(zhì)有關(guān)系,卻不大,還是得歸功于陳靈均贈送的蛇膽石。
至于黃湖山那條深藏不露的大蟒,早已是金丹境瓶頸,只是大蟒自己始終不愿走江。
大山君魏檗為劉十六泄露過天機(jī),它原本有望與某條小泥鰍,爭一爭五行之水的大道機(jī)緣,遺憾落敗,最終未能離開驪珠洞天。
那大蟒的修行資質(zhì)自然不差。早已經(jīng)能夠幻化人形。但是極少露面,偶爾現(xiàn)世,都以真身露面,喜好蟄伏在大湖水底,默默開辟一座水族洞府。
曾經(jīng)用金精銅錢買下山頭的黃湖山舊主,因為大蟒從未以人身上岸,所以只知道自家湖底盤踞著一條湖澤水怪,但是既不清楚它的境界高低,更不清楚這么一樁涉及驪珠洞天氣運(yùn)流轉(zhuǎn)的天大道緣,不然絕不會將黃湖山半賣半送給落魄山。
大蟒如今化名黃衫女,本命真名,一樣是崔東山贈予,在譜牒上為佛松。她只會偶然離水上岸,現(xiàn)身見一見那個周米粒。
周米粒還是不敢獨自下山,就靠著一袋袋瓜子與魏山君做買賣,每隔一月就把她丟到黃湖山水邊。
黃衫女,有那碧瞳如水涵清秋,她上岸后,渾身上下,彌漫著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天然蒼茫水云氣。
湖水之畔有一老松,亦是暗藏玄奇,氣象內(nèi)斂,暫未引發(fā)山水異動。
好一個伏蟒千年無動意,老松何日不參禪。
與天生氣勢凌人的云子,截然不同,真身為蟒的黃衫女卻喜靜不喜動。后者巢穴地界名為青泥坡,位于灰蒙山,大有霧毒飛鳶墮,風(fēng)腥巨蟒過的意思。
白衣少年曾經(jīng)帶著那條騎龍巷左護(hù)法,一起游歷黃湖山,臨水之時,笑著說文豪曾有詩篇《說劍》,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
聽得湖底大蟒潛藏水底,真身頭顱低垂貼泥,至于白衣少年身后的那條土狗,更是瑟瑟發(fā)抖,趴地不起。
藩屬黃庭國在內(nèi),以及紅燭鎮(zhèn)、棋墩山在內(nèi)的舊神水國,歷史上都曾是古蜀地界,相傳蛟鼉窟連綿不絕,惹來劍仙出沒云水間,劍光直下,斬殺蛟龍。
只不過劉十六沒打算去見那云子和黃衫女,不打攪他們的修行,準(zhǔn)確說來是不擾亂他們的道心。
畢竟天下水裔,見著了他劉十六,其實都不是什么好事。
唯獨那個每天扛著金扁擔(dān)和綠竹杖、早晚巡山不嫌累的小米粒,哪怕每天與劉十六相處,竟是半點事兒都沒有的。
一來是這啞巴湖大水怪境界太低,再者周米粒道心清淺澄澈,反而無事。
此外還有些落魄山祖師堂人物,也都不在山上。
劉十六熟悉了落魄山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好像從年輕山主到學(xué)生弟子,再到祖師堂嫡傳,以及供奉,好像多在遠(yuǎn)游。
風(fēng)氣很怪。
尋常山頭,不會如此。
武夫,劍修,儒生,道門練氣士,各色山澤精怪,女鬼。
還要加上那位根腳特殊的長命道友。
卻相處融洽。
也怪。
今天周米粒拉著大個子坐在山巔,陪她一起看那憨憨的岑姐姐練拳下山,身形越來越米粒小,讓小米粒高興得雙手擋在嘴邊,笑哈哈。
周米粒笑過之后,都沒裴錢提醒她要淑女些,就有些傷心,于是打算說些開心的話語,轉(zhuǎn)過頭,與劉十六輕聲問道:半個山主師兄,咱們來猜謎語吧我可是知道好大一籮筐的謎語,莫說是暖樹姐姐,就連裴錢都比不過我,她次次想不出答案,就只能著急得原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嘞。
劉十六笑道:你問。
周米??人砸宦?天上有面鼓,藏在云深處。一敲轟隆隆,再敲轟轟隆。是啥個事情,知不道
劉十六說道:打雷。
劉十六瞥了眼天幕,先前被他打落金身的遠(yuǎn)古神靈,并非出身雷部,不過說不定下一位,就是了。
周米粒豎起大拇指,然后小姑娘開始沉思。
哦豁,遇到高手了。
原本還打算提醒大個子一句的小米粒,又問道:山上有株草,珍珠可不少。我去沒拿來,你去也白跑……
劉十六笑道:是露珠吧。
書上有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猶有那所幸平安,復(fù)見天日,其余何辜,獨先朝露。
周米粒雙手環(huán)胸,皺起眉頭,想了個比較有難度的謎語,棋子多又多,棋盤大又大。咱們只能看,偏偏不能下。我問你,那么棋子是個啥
劉十六笑著搖頭。
他曾獨自遠(yuǎn)游天外,親眼所見禮圣法相,捻起那些棋子,攔阻那些遠(yuǎn)古存在。
周米?;沃X袋,笑瞇瞇道:可難可難吧,不知道沒關(guān)系,只要到晚上一抬頭,你就知道答案哩。
然后小姑娘看那大個子,似乎有些神色落寞,她便說了句小石碑,一塊塊塊,豎在門口分兩排。她微微張開嘴,嘿嘿笑著。
劉十六笑著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知道了。
個兒高,離天近,真羨慕。
小米粒托著腮幫,眺望遠(yuǎn)方,憂傷小小的,卻是真憂愁,半個山主師兄,我跟你說個秘密啊,我其實也不是那么喜歡巡山,可是我每天在山上,光嗑瓜子沒事做,幫不上啥忙。你說愁不愁人所以每次巡山我都跑得飛快飛快,是我在偷偷的偷懶哩。
劉十六點點頭,我會幫你保密的。
周米粒湊近些,小聲說道:那我跟你說個天大的秘密,我跟好人山主,當(dāng)年在北俱蘆洲那兒一起走江湖的時候……
小姑娘將綠竹杖和金扁擔(dān)都先放在腳邊,然后站起身,這才說道:我就站在一個大背簍里邊,可勁兒敲裴錢師父的腦袋。陳好人說一顆雪花錢一顆板栗,我眼睛都沒眨一下。
劉十六笑道:那你真是很厲害了。
原本神采飛揚(yáng)的周米粒,一下子神色黯然,那些謎語,都是他教我的。他再不回家,我都要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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