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這樣的儒雅隨和老前輩,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讀書人。
種夫子返回住處,挑燈夜讀圣賢書,此次游歷,從寶瓶洲去往劍氣長城,再從倒懸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皚皚洲,北俱蘆洲,重返寶瓶洲。等于走過了半座浩然天下,種秋收獲頗豐,除了對浩然天下諸子百家的學(xué)問宗旨,都有涉獵,書外的神仙與豪杰,都算是見過不少了,有些投緣于性情脾氣、見識學(xué)問,有些切磋于道理或是拳法,當(dāng)然也有些險象環(huán)生的拳分勝負(fù)、甚至是拳問生死。
種秋何曾是腐儒身為南苑國國師,本就從未是過迂腐之輩讀書人。
岑鴛機今天再次在山腳停拳,猶豫了一下,還是主動走向那個借月色看書的年輕儒士。
岑鴛機在落魄山上,是練拳最為勤勉的一個。
岑鴛機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位修道之人。
聽說曹晴朗這才跟隨種夫子,遠(yuǎn)游極遠(yuǎn),所以才會這么多年才返回落魄山。
岑鴛機有些羨慕。
她家離著落魄山不遠(yuǎn),就在龍州州城內(nèi),岑鴛機至今還沒有過真正的遠(yuǎn)游。
每次有人看門,從鄭大風(fēng),到元來,再到小米粒,最后到曹晴朗,都會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后身邊放上兩三條閑余的,以備不時之需。
當(dāng)然還有瓜子。
岑鴛機坐在一條竹椅上,沉默許久,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頸,元寶先前寄信來山上,她已經(jīng)五境了。你去過很多地方,像我和元來這個歲數(shù),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實話實說道:并不多見。尤其是女子。但是我這次跟隨夫子出遠(yuǎn)門,確實一路上也見過不少的武學(xué)天才,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學(xué)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著補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堅信,武學(xué)路上,會有高低先后之分,最不該害怕的,反而是‘先學(xué)武成就低’這種情況。
岑鴛機疑惑道:為何不怕?lián)Q成是我,都要揪心死。
曹晴朗說道:其實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當(dāng)時說得格外認(rèn)真,只解釋說‘一怕自己,學(xué)拳就死’。我不是純粹武夫,所以沒有多問。只覺得這句拳理,擱在書上,是一樣適應(yīng)的,所以記得比較清楚。
岑鴛機突然笑了起來,忍住笑,一雙漂亮眼眸瞇成月牙兒,還是沒能忍住,然后捂住嘴,才微笑出聲,好像聽過了曹晴朗的一番話,又記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許多。只可惜這件事,與曹晴朗最最說不得,與書呆子元來都說得,就是與曹晴朗不能說。
曹晴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是看到岑鴛機好像不再那么心情沉悶,便也微微一笑,繼續(xù)低頭看書。
岑鴛機離去之前,問道:曹晴朗,能問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幾境嗎
曹晴朗微笑搖頭,岑姑娘當(dāng)然可以問,只是我身為先生的學(xué)生,不能說此事。
岑鴛機看著年輕儒士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惱,反而笑著點頭,抱拳離去。
曹晴朗沒來由想起了家鄉(xiāng),想起了陋巷祖宅,學(xué)塾,繁華熱鬧的狀元巷,整個南苑國京城,還有那位與先生一樣是藕花福地謫仙人的外鄉(xiāng)人,陸抬陸先生。
自己先生,種夫子,當(dāng)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實陸先生也讓曹晴朗很牽掛。
后來遠(yuǎn)游劍氣長城,從先生那邊得知,那位陸先生其實是陰陽家執(zhí)牛耳者,世族陸氏子弟。
與先生相逢于桂花島渡船,然后相識于倒懸山,是能讓先生白給一顆谷雨錢的天大交情。
最后機緣巧合之下,雙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條跨洲渡船吞寶鯨,遠(yuǎn)游桐葉洲,不但并肩作戰(zhàn),而且生死與共,成了可以不談錢的至交好友。
張山峰,徐遠(yuǎn)霞,陸臺,鐘魁,劉景龍。
這幾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視為同道與同輩的摯友,其中游俠徐遠(yuǎn)霞又可算半個長輩。
至于同鄉(xiāng)人劉羨陽,又與他們略有不同,先生從不否認(rèn)自己會將劉羨陽視為大哥,將泥瓶巷鼻涕蟲當(dāng)做弟弟,都是先生的親人。
陸臺其實是自己先生離開藕花福地后,與種夫子一起照顧自己最多的人。
沒有他們的指點,可能日子還是會一天一天咬牙熬過去,但是一定會更難熬。
只是那個風(fēng)雅無雙的陸先生,跟隨其中一塊藕花福地去了青冥天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有無機會,可與陸先生重逢。
先生當(dāng)時陪著曹晴朗在斬龍崖涼亭中閑聊,先生喝著酒打趣說回頭看來,陸臺當(dāng)年攜帶一身的法寶,還有層出不窮的仙家手段,確實很有陸氏嫡系子弟的風(fēng)采,唯獨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個中土仙家豪閥出身的年輕俊彥,漲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北俱蘆洲就遇到一個名叫懷潛的修道天才。所以將來遇到了陸臺,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話一番,怎么,就只因為恐高一事,便連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并害怕了
先生其實很少背后說人,可是一旦與他們這些學(xué)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說朋友,所說故事,都是一些讓先生會心而笑、絕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后曹晴朗只是發(fā)自肺腑地有感而發(fā),說若非知道陸先生是豪杰男兒,不然真要誤以為陸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
不知為何,先生當(dāng)時有些神色古怪,還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腦袋,難得教訓(xùn)了一句,小小年紀(jì)就思量此事,以后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斂還有鄭大風(fēng)廝混,以后給我發(fā)現(xiàn)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書,先生就去披云山砍竹子,幫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極少看不下去書,今夜是例外,干脆合上書籍,開始閉目養(yǎng)神。
不知為何,曹晴朗總覺得先生快要返鄉(xiāng)了。
米裕三位已經(jīng)從藕花福地返回,很順利,沛湘選中一塊位于松籟國邊境線上的風(fēng)水寶地,山水僻靜,又占據(jù)一條潛在龍脈,所以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諾狐國會額外拿出八百顆谷雨錢,作為第一筆安家費。但是這些谷雨錢,落魄山在經(jīng)手記賬之手,必須投入蓮藕福地,尤其是她選址處,最少占據(jù)五成神仙錢所化靈氣。
沛湘如今已經(jīng)大致摸清楚落魄山的家風(fēng)習(xí)俗和買賣脈絡(luò),還真就是不能太矯揉做作太含蓄,真得以誠待人,有一說一不要臉。
所以返回落魄山后,韋文龍就與沛湘在賬房好好算了一筆賬。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沛湘對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后雙方皆大歡喜,沛湘狐國,提升為一千顆谷雨錢,選址處靈氣,只能分去三成,不然會極大影響藕花福地的山水氣數(shù)變遷,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買賣事的韋文龍,難得措辭嚴(yán)厲,說一旦因為錢財事,導(dǎo)致福地動-亂,再使得天下四國,國勢氣運因此變幻不定,山主不會放過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韋文龍,甚至是朱斂在內(nèi),都要被問責(zé),誰都別想跑!
沛湘其實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自然沒有異議。事實上,她甚至做好了花銷一千顆谷雨錢、只占兩成靈氣的打算。
之所以愿意多花這一千顆谷雨錢,除了投誠和登門禮雙重意義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來一座蓮藕福地,從中等福地晉升為上等福地,輕而易舉,大勢所趨。狐國扎根在此,受益匪淺,能夠就此恩澤千百年。
長命道友私下造訪大管家朱斂。
兩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后,當(dāng)談及狐國的真正價值所在,兩位先是一起沉默,然后異口同聲道:文運。
這天種秋找朱斂喝酒,老廚子做了幾碟子佐酒菜。
雙方語,都無需藏掖,既是家鄉(xiāng)人,更是同道人。
所以種夫子離去前,起身與朱斂作揖道謝。
朱斂便坦然收了這份大禮。
畢竟狐國是他憑借一己之力,搬來的落魄山。蓮藕福地以后的天下文運,多出個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誰最樂意見到當(dāng)然是身為一國國師卻心懷天下蒼生的夫子種秋。
朱斂起身相送時,只說一句,總不能讓種夫子后悔來了落魄山。
種秋搖搖頭,雖死無悔,雖死無悔矣!
朱斂一巴掌拍在種夫子后背,笑罵道:說啥晦氣話!
種秋大笑離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
朱斂覺得這個種秋,是可以當(dāng)個真圣賢的,就在這浩然天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歡最后坐在臺階頂部,安安靜靜,獨自坐一會兒,那么煩心就少去。
至于每天與小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著開心去的?;蚴锹飞嫌鲆姾孟駮r時刻刻都在忙碌的小暖樹,米裕也會很開心。
隱官大人曾經(jīng)在避暑行宮信誓旦旦,說你米裕與我那落魄山,是個天生大道契合的,以后有機會要去多做客。
然后年輕隱官就瞇眼而笑,拇指食指輕輕搓動,示意避暑行宮的扛把子,米大劍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記誠意。
米裕這會兒笑道:隱官大人啊隱官大人,當(dāng)年之所以不愿我成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貪圖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門禮
朱斂緩緩走到米裕身邊坐下,遞過去一壺董家鋪子出產(chǎn)的糯米酒釀,落魄山這邊,每年都會白收不少。
米裕打開酒壺,抿了一口酒,滋味軟綿,勝在余味,米裕笑道:難怪落魄山有此風(fēng)氣。
從韋文龍的如魚得水,到自己的入鄉(xiāng)隨俗,再到今夜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曹晴朗和岑鴛機的閑聊。
朱斂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點頭道:一個山主,一種門風(fēng)。
哪怕不說落魄山,就說米裕也認(rèn)識的那位北俱蘆洲年輕劍仙,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
此人雖然傳被掌律祖師黃童攔下,不許他去寶瓶洲老龍城戰(zhàn)場,以一個太徽劍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暫時當(dāng)真再死不得了作為理由,同時劍仙黃童自己則趕赴別洲戰(zhàn)場。齊景龍也沒有留在祖師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領(lǐng)自家地仙劍修,一同仗劍離開宗門,先聯(lián)手與太徽劍宗世代交好的幾大宗門,再與眾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聯(lián)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亂處,講不通道理再出劍,一旦出劍,絕不心慈手軟。
絕不讓北俱蘆洲有任何內(nèi)亂的苗頭,防止那些流竄、隱匿妖族修士煽風(fēng)點火,蔓延成災(zāi)。
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朋友,以此說自家山主陳平安,或是以此說劉景龍,都是可以的。
米?;謴?fù)幾分花叢我無敵的風(fēng)流本色,小聲說道:那個隋景澄隋姑娘
那隋景澄,到了暖樹和米粒那邊,是真好,真心當(dāng)自家閨女似的。不但變著法子送禮,件件還都是精心挑選過的,更愿意將大把光陰放在兩個小姑娘身上,而且絲毫不別扭。隋景澄的出現(xiàn),使得暖樹和米粒這些天的笑聲特別多。連小米粒私底下都找余米和老廚子幫忙,幫隋姑娘在師兄榮暢那邊,找好了幾十個明兒不宜下山的理由。
一個黃花大閨女如此作為,還能因為什么
朱斂嘿嘿笑著,何必明說。
朱斂喝完了酒,緩緩道:大丈夫,論是非不論利害。真豪杰,論順逆不論成敗。圣賢論萬世,不論一生!
米裕點點頭,又搖搖頭。
隱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斂笑道:公子當(dāng)然是唯一。
————
然后有一天,劍仙左右,來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懶散慣了,偶爾談?wù)虏艜奶搸追帧?
唯獨見到左右這位劍仙,這位隱官大人的師兄,讓米劍仙心虛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們劉羨陽喝酒去了。
最后就有了霽色峰祖師堂外廣場上的那一幕。
文圣一脈弟子左右,先為先生敬香,再端坐門外椅子上。
除了開門的陳暖樹,幫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斂在遠(yuǎn)處旁觀。
曹晴朗剛剛陪著種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趕來的路上。
左右起身后,周米粒一路飛奔過去,幫著左先生將那條椅子搬回祖師堂內(nèi),左右說自己來,周米粒不答應(yīng)!
左右就只好作罷。
要是米?;蚴桥嫦嬖谶@里,估計都能把眼珠子瞪出來。
等到周米粒返回,陳暖樹重新關(guān)門。
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guī)煹芩f的那個啞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張大嘴巴,又趕緊將金扁擔(dān)和行山杖交給暖樹姐姐保管,然后捂住嘴巴,最后伸手擋在嘴邊,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師兄,你可是比桌子還要大的劍仙,都曉得我
左右笑問道:什么叫比桌子還要大
周米粒解釋道:就是可以擺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點點頭,勉強可以這么說。
周米粒開心得原地飛奔,原地踏步車轱轆轉(zhuǎn),這是她跟裴錢學(xué)的,裴錢又是跟寶瓶姐姐學(xué)來的,這就是江湖上的武學(xué)傳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那個暖樹的腦袋,輕聲道:小師弟在劍氣長城,也會經(jīng)常提起你。他一直擔(dān)心你被一個叫陳靈均的家伙欺負(fù)。如果有的話,我作為你們山主的師兄,可以提醒提醒陳靈均。
周米粒趕緊說道:陳靈均去北俱蘆洲走江去啦,沒有欺負(fù)暖樹姐姐,桌兒劍仙可別罵他啊。
陳暖樹作揖說道:左先生,陳靈均很好的,不會欺負(fù)誰。
左右嗯了一聲,對那迎面走來抱拳的朱斂,開門見山問道:如今落魄山上,有無過不去的坎,有無我能幫忙的
朱斂收拳后,說道:還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幫忙。
左右小有意外,哦哪個不長眼的寶瓶洲仙人
饒是八面玲瓏的朱斂,一時間都有些啞然。
這么聊天的,頭一遭。
朱斂便說了將蓮藕福地與古井破碎洞天,勾連成洞天福地相銜接的事情。
浩然天下,有此壯舉的,只有兩座。一座就是朱斂的家鄉(xiāng),昔年福地曾與道祖的蓮花洞天相連。
左右聽過之后,說道:小事。
好不容易來到落魄山,結(jié)果就只是做這個,看樣子左劍仙似乎還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樓那邊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細(xì)與朱斂請教了蓮藕福地的天地形勢,大致清楚后,說可以再問問看長命道友些神道學(xué)問,與夫子種秋問一問家鄉(xiāng)山河近況,朱先生若是不覺麻煩的話,連那福地客人的沛湘,一并詢問清楚。至于最后如何出劍,就不用問誰了。
朱斂一一答應(yīng)下來,說最多兩個時辰。
左右到了竹樓外,喊來了剛剛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當(dāng)面問了些學(xué)問事。
左右說道:治學(xué)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聰明,求學(xué)態(tài)度其實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問道:裴錢遠(yuǎn)游,還沒回來
曹晴朗點頭道:最后一次傳信回落魄山,是皚皚洲雷公廟,十境武夫沛阿香家中。
左右微微皺眉,裴錢是親自傳書寄信
小小年紀(jì),一人在外,怎么如此不小心。別學(xué)你師父。
曹晴朗搖頭道:是皚皚洲劍仙前輩謝松花幫忙,裴錢其實行走江湖,相當(dāng)謹(jǐn)慎。
左右點點頭,微笑道:這就不錯。
左右看那小師弟,咋看咋不順眼。
再看小師弟收取的弟子學(xué)生,則怎么看怎么順眼。
左右說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師伯都不太喜歡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記下,占理,卻又遇到不講理的山上神仙,對方仗著境界高欺負(fù)人,報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報上師伯的名字。
從今往后,文圣一脈的嫡傳和再傳,已經(jīng)無需對浩然天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點頭道:記住了。
左右突然說道:會不會喝酒
曹晴朗赧顏道:此次遠(yuǎn)游,喝過,但是不太愛喝。
左右笑道:很好。別學(xué)你先生當(dāng)那酒鬼。
得學(xué)師伯。
曹晴朗問道:我還有些學(xué)問上的疑難,師伯忙不忙
左右說道:天下事,忙不過治學(xué)。你只管問。
最終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兩天。
洞天福地相銜接。
左右就收斂劍氣,仗劍下山遠(yuǎn)游,倏忽千里外。
路過寶瓶洲中部的時候,左右聽到一個心聲,簡明扼要與他說了一個道理,這讓左右皺眉不已。
文圣一脈,已有再傳弟子,那么師伯當(dāng)中,能不能有個能打的,并且是天下皆知的好讓以后的老不死,不敢隨便欺負(fù)
這就是崔瀺手托白玉京,與左右說的那個道理。
所以左右最終還是撥轉(zhuǎn)劍尖,不摘御劍南下老龍城,而是跨海遠(yuǎn)游,一劍直去婆娑洲。
那蕭愻正要再次問拳肩挑日月的陳淳安,其實就等于問拳一洲。
天地間。
劍光至。
蕭愻被一劍打落空中,傾斜一線,整個人瞬間撞入大海底部,劍光隨之劈開大海,再將那蕭愻連同大海底下的山脈一并打穿。
蕭愻問我一拳,從背后而來。
左右還你一劍,光明且正大。
不接也要接。
不在蠻荒天下了,你還未必能接下。
————
洞天福地一成,朱斂肩頭擔(dān)子又一輕。
好像千頭萬緒都已捋順,就只欠公子還鄉(xiāng)了。
只是朱斂心情剛剛轉(zhuǎn)好,不曾想就有一樁糟心事發(fā)生,他娘的果然人不能得意忘形。
一個隋姑娘剛走沒幾天,又有個隋姑娘就來了。
朱斂發(fā)現(xiàn)書案上一幅畫軸的異象,罵了句敗家娘們,丟入一顆谷雨錢。
所幸就她最不值錢,只需要一顆。
而且不是純粹武夫,就有這點好。
死了一次,從畫卷走出后,不傷大道根本。
隋右邊走出畫卷后,一身殺氣極重。
顯然在那老龍城戰(zhàn)場,她沒少殺妖,以至于身死道消。隋右邊殺敵路數(shù),并非朱斂魏羨這些路數(shù),更像盧白象。所以肯定不是她找死,而是真的戰(zhàn)況慘烈,置身于必死之地。
朱斂依舊罵道:學(xué)誰不好,偏學(xué)你那恩師打架喜歡不要命!牛氣哄哄的,了不起啊,一個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真當(dāng)自己是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了結(jié)果如何下場好不好我一個外人都不稀罕說,你這個當(dāng)?shù)諅鞯茏拥?不知道
隋右邊眼神瞬間冰冷,一身殺氣更加暴漲。
朱斂瞪眼道:咋了,是我說錯了還是我說對了!
敗家娘們還好意思嚇唬我在玉圭宗和真境宗這些年,你掙著幾顆神仙錢連那盧白象和魏羨都不如。
這娘們殺氣雖重,殺心倒是不深,還算有點良心。
不然朱斂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把她打回畫卷!
一個金丹境瓶頸劍修,真以為有多了不起啊。
外人看不出為何你去了一趟飛升臺,為何無法破境躋身元嬰,老子一清二楚!別人不知道你隋右邊為何要飛升,我朱斂當(dāng)年在藕花福地,翻遍了歷朝歷代的稗官野史和江湖秘檔,偏偏知道你這婆娘為何要執(zhí)意仗劍飛升!
替你那死鬼夫子,達(dá)成心愿罷了。
朱斂更知道,為何隋右邊會對自家公子不太一樣。
是那道觀道的觀主老天爺,故意為之,纂改了隋右邊的記憶,讓陳平安與她恩師,有了幾分面容相似。
隋右邊自然其實早已知曉此事,偏偏因為一個放不下,拿起一個舍不得,至今假裝沒有此事!
你隋右邊在那藕花福地,你在世時,哪怕已經(jīng)一人一劍,讓天下群雄俯首,可你敢與天下說一句,喜歡自己先生嗎!
對于畫卷四人,連你在內(nèi),哪個沒有被那位臭牛鼻子老道動過手腳!老觀主神通廣大,手段陽謀,四人都還只能捏著鼻子認(rèn)了。
魏羨對那小裴錢,視若己出親生女兒!
盧白象癡心弈棋一道,所以一到浩然天下,就立志成為那個與崔瀺一并下出彩云譜的白帝城城主!成為名副其實的魔道巨擘!
我朱斂,也可憐,也可憐。
一直不知我之真假,天地生死一并與我鬼打墻!
隋右邊不再與朱斂計較,只是說道:我要再走一趟老龍城。
朱斂說道:你還剩幾條命,可以任性妄為當(dāng)年在福地死了,還能來此畫卷,如今再要死完,誰幫你收尸
隋右邊怒道:你管得著我!我們四人當(dāng)中,就數(shù)你朱斂最喜歡庸人自擾!
朱斂嬉皮笑臉道:我家公子,管得著你,他會心疼谷雨錢。我可警告你,正兒八經(jīng)與人做買賣,我家公子好像還沒虧過,別因為你而破例。
不過隋右邊這傻婆娘,難得說了句有見識的語。
隋右邊準(zhǔn)備御劍遠(yuǎn)去。
朱斂冷不丁說道:會心疼錢,更會遺憾的。
隋右邊冷哼一聲,大步離去,卻未御劍下山。落魄山上,有她的住處。
朱斂嘖嘖不已。
槐黃縣城小鎮(zhèn)。
今天騎龍巷壓歲鋪子打烊后,長命道友沒有返回住處,而是捻起所剩不多的糕點,望向站在柜臺后邊算賬的代掌柜石柔。
石柔抬起頭,這些天都是這般,這位對外自稱靈椿的長命道友,總是這么笑吟吟望向自己。
雙方其實早已知根知底,這位尚未錄入落魄山山水譜牒的長命姐姐,為何眼神變得如此之怪在這之前,長命姐姐便是自己私藏的那些胭脂水粉,都是瞧過了的。
長命姐姐連為何化名靈椿,也與石柔說了,因為山上仙君家中,若有一樹靈椿,幾枝丹桂,是好事。比那好人不長命的市井俗語,靈椿總要好聽些。只不過將來祖師堂,還是要用長命這個名字,畢竟俗語不好聽,可是天底下哪有比好人長命更美好之事
石柔瞥了眼門外,無人路過。
她這才終于忍不住以心聲問道:長命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以心聲交流,有一點好,石柔可以恢復(fù)女子嗓音。
身穿一襲雪白長袍卻施展了障眼法的長命,在市井俗子和下五境修士眼中,其實就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女子,二十歲模樣。
長命捻起那塊糕點,伸手擋住嘴,吃完之后,以拇指擦了擦嘴角,以心聲笑問道:石柔,你當(dāng)年先被那位琉璃仙翁,煉化為一位身披彩衣的枯骨女鬼,后來跟了山主,因禍得福,又身披這副仙人遺蛻太多年,所以你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許多當(dāng)年習(xí)慣了我是說一些你打小就有的小習(xí)慣,很不起眼的那種,比如……
比如你小時候一緊張就會咬手指頭之類的,又比如不畏酷暑,唯獨稍稍天寒便難耐,又比如會天生喜好擊缶之古樂。這些,都是長命得了楊老頭暗示后,去落魄山上翻檢秘錄檔案而得,不難找,古蜀地界,香火凋零,與白玉京三掌教有些關(guān)系……而長命心中所想的這些特征,恰好是某一脈天生道種,自行開竅極早卻未真正修行道法的緣故。
只不過長命沒有問出口,只是笑望向石柔。
石柔可憐兮兮道:比如什么啊長命姐姐唉,求你莫要嚇唬我了。
真不是她刻意隱瞞什么,事實上,她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值得隱瞞的,再說有那崔東山在,石柔又敢隱瞞什么她真是習(xí)慣了如今騎龍巷的安穩(wěn)日子,每逢夜中,還能脫了遺蛻片刻,就能恢復(fù)成女子模樣,畢竟女鬼也是女子啊,何況她又重新潛心修行,一點一滴積攢,穩(wěn)步攀升境界,無憂無慮,反正誰都不會拿她的境界說事,石柔是真沒有任何雜念了,就這樣一天相似一天的太平日子,讓石柔分外心滿意足。
要說被崔東山早就道破的那點隱秘道統(tǒng),石柔是真不想多說什么,與長命姐姐聊這些作甚,反正崔東山知道了,不就等于半座落魄山都一清二楚了難道不是該不會連那山主都不知道吧當(dāng)年自己因為那首家鄉(xiāng)歌謠的緣故,崔東山的那顆腦子真不知道裝了多少老黃歷,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道統(tǒng)根腳,一口一個六百年前的亡國遺種,道家旁支的死灰余燼,還說他通曉她那一脈中興之祖的獨門秘法,還要將她徹底抹去一點道種靈光……
說實話,當(dāng)時石柔是真嚇得肝膽欲裂了。
至于如今,愛咋咋的,反正我就是個壓歲鋪子的代掌柜,每天幫著落魄山、幫著你崔東山的先生,掙點辛苦錢,每夜修行也還算勤勉,你還要我如何!真惹惱了我,我就去找你先生告狀!管你是崔東山還是什么大白鵝!
長命道友凝視著石柔,片刻之后,微笑道:原來如此,這個崔東山,確實有點意思。偷偷做好事……不留名嗎如果他不是山主的嫡傳學(xué)生,屬于完全信得過之人,不然實在是讓人擔(dān)憂。
長命笑瞇瞇道:看來是我誤會你了,什么石柔妹妹莫要介意的混賬話,我就不說了。不過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別讓我發(fā)現(xiàn)你很介意,不然讓我為難。
石柔嘴唇顫抖,既害怕又委屈,怯生生道:長命姐姐,你不要嚇我啊。
好不容易有個知心朋友,怎么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長命嘆了口氣,我?guī)湍銓懛庑?先問問看那位崔仙師的意見,若是可行,就釣大魚,若是不宜打草驚蛇,就暫時擱置……
說到這里,長命伸出一根手指,一粒金光突然抵住石柔眉心處,長命笑問道:三掌教,你覺得呢
石柔當(dāng)場昏厥過去,渾身七彩流轉(zhuǎn)。
門外一顆腦袋先探出,張望一番后,白衣少年大步跨過門檻,輕輕拍掌,笑容燦爛道:長命姐姐好心思,好手腕,好魄力!我家先生,遇人最淑了!
長命皺眉道:既然雙方都早已心知肚明,敢問崔仙師,你為何由著陸掌教遠(yuǎn)觀至今
崔東山趴在柜臺上,伸長脖子看那躺在柜臺后邊的石柔,背對那長命,打了個響指,地上石柔竟是高高蹦起,然后重重摔地,笑道:放心吧,陸掌教有一點好,大事上歷來愿賭服輸,至于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還真不屑出手算計,至多是閑來無事,偶爾瞅瞅騎龍巷的光景,每次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跨越兩座天下,所見不多,所耗卻多,這本身就是對這石柔的一種饋贈,只是石柔太蠢,渾然不覺罷了。
崔東山趴在柜臺、雙腳離地,轉(zhuǎn)頭微笑道:何況長命姐姐大概還不清楚,陸掌教一旦無聊了,我就很有聊了,在這位石柔姑娘的身上,我每高一個境界,就都會添置一道前所未聞的秘密禁制,除了某個老王八蛋,陸沉除非來此近觀石柔,都一樣察覺不到絲毫,簡而之,陸掌教所見之事,我都知道,甚至有些所見之事,都是我故意想要讓陸掌教知道的,興許我這么說,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長命姐姐,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家先生挑選學(xué)生的眼光!
崔東山一個旋轉(zhuǎn)身姿,飄落在地,面朝那位長命道友,少年笑嘻嘻道:天地良心!
長命道友搖頭道:陸掌教哪怕身陷算計,但是神人天心,一次算不到,數(shù)次之后,一樣能夠算到你的算計。
崔東山使勁點頭,然后呢終究隔著一座天下,哪怕他真身來此,當(dāng)年也被壓制在了飛升境,加上只是掌觀山河,就該以仙人境算,再來與我心算,能贏我
崔東山使勁搖頭,真不能。
長命這才輕輕點頭,只是卻語道:我會將此事,一五一十說給主人聽。
崔東山作揖道:先生有此臂助,學(xué)生肩頭擔(dān)子,卸去一半矣。
長命有些無可奈何。
長命突然問道:你算到了我今天會試探石柔
崔東山舉起雙手,雪白大袖委實太大,一下子鋪覆在臉上,給他一口氣吹開,放下一手,使勁拍打胸脯,天地良心,碰運氣的!
長命默不作聲。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感慨道:也不算全靠運氣吃飯,畢竟不是李槐嘛。你這么一號存在,身在落魄山,我豈會置之不理,你也別怪魏檗與我通風(fēng)報信,除了魏山君,小鎮(zhèn)上,你其實并未找出所有我安插在此的諜子,所以我是以有心算無心……
說到這里,白衣少年郎開始搖頭晃腦,吊兒郎當(dāng)?shù)溃菏裁撮L命姐姐莫要介意的混賬話,我就不說了。不過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別讓我發(fā)現(xiàn)你很介意,不然讓我為難。
長命啞然失笑。只是更多還是放心。
一個玉璞境修士,竟然能夠完全隱匿身形在自己身側(cè)
難怪敢說算計陸沉。
崔東山一個后仰蹦跳,落在柜臺身后,雙腳并攏,剛好踩在石柔臉上,使勁搖晃幾下,嚷嚷道:醒醒,身為女鬼,大白天睡覺偷懶不掙錢,我也就忍了,大晚上的,還不趕緊出來嚇唬人!
長命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這個崔東山,難道在主人那邊,也是如此無賴嗎
崔東山蹲下身,很快傳來扇耳光的聲響,然后應(yīng)該就是石柔清醒過來,嚇得撞在柜子上的動靜。
看來石柔這白衣少年,是真怕到了骨子里。
最后崔東山站在一根小板凳上,用袖子擦拭著柜臺,石柔站在不遠(yuǎn)處,低眉順眼,一不發(fā)。
崔東山側(cè)過身,大罵道:我先生是不是不愿見你,所以遲遲不歸鄉(xiāng)!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換成是我,一樣要倒胃口,能不見你就不見你……
長命皺眉道:這種話,勸你還是別說了,我敢肯定,如果陳平安在這里,一定不會由著你如此語!
直呼陳平安名諱,是長命道友在落魄山的破天荒頭一遭。
由此可見,她是生氣了。
長命已經(jīng)做好了與崔東山交惡的最壞打算。
不料那白衣少年一下子止住話頭,嘆了口氣,雙膝微曲,趴在桌上,只露出一顆腦袋,只要先生能在這里,別說是讓先生罵一頓,打一百頓都行啊。
長命笑道:會回來的。
崔東山雙袖亂揮柜臺上,哀嚎不已。
崔東山驀然停下動作,問道:左右離開山頭么
長命點點頭。
崔東山走下小板凳,繞過柜臺,大搖大擺道:這個師伯當(dāng)?shù)貌幌裨捔?沒打招呼就來,沒打招呼就走,下次見面,我跳起來就是當(dāng)頭一拳!
看著那個晃蕩出鋪子的白衣少年,長命愈發(fā)皺眉不已,腦子有病的修道之人,很正常,可是這么有病的,少有吧
崔東山突然在門口探出腦袋,長命姐姐,你以后來當(dāng)落魄山的掌律祖師吧
長命笑道:你說了不算。
崔東山說道:你是不知道啊,先生最偏心我這個學(xué)生了。裴錢晴朗幾個,加一起都不如我。
長命笑瞇瞇道:請滾。
崔東山說道:那我可真滾了啊
長命伸出一只手掌。
崔東山大笑離去,在騎龍巷側(cè)著身子旋轉(zhuǎn)不已,大袖飄蕩,煞是好看,說滾就滾。
來到了落魄山,因為崔東山?jīng)]走大門,是爬上來的。所以嚇了正在嗑瓜子的小米粒一大跳,看著那顆崖邊腦袋,小姑娘愣了半天。
周米粒飛奔過去,蹲下身,往下邊左右張望,大白鵝,裴錢呢咋個沒有一起回家你們不是經(jīng)常一起耍嘛……
崔東山爬上懸崖,周米粒也站起身,遞給大白鵝一捧瓜子,然后呵呵笑道:可不是我吹牛,方才見著你,我只是嚇了一小跳。
崔東山笑嘻嘻道:小米??梢园?長個兒了。
周米粒墊著腳跟,哈哈笑。
崔東山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望向遠(yuǎn)方,突然蹦跳起來,扯開嗓子喊道:浩然天下,你給我聽好了!今兒我嚇了小米粒一小跳,先生回家后,一定要嚇這天下一大跳!他娘的,還要加上蠻荒天下和青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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