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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南岳儲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氣,遠眺南方,對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遙遙致敬。

此外戰(zhàn)場實在太過遙遠,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終究沒那掌觀山河神通,加上老龍城舊址戰(zhàn)場,氣象已經(jīng)變得混亂不堪,瞧不見了。

在家鄉(xiāng)驪珠洞天,李二是與齊先生喝過酒的,當時李二沒想到齊先生會登門,家中只有幾碗劣酒而已,好在齊先生不介意。

雖說眼前這位讀書人,其實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齊先生了,卻不耽誤李二抱拳致禮。

李二突然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要信得過你師父,他與齊先生,都是真正的讀書人。不是只會以德報怨。何況你師父這一脈,上一輩的恩怨,就沒有讓下一輩承受的習慣。

文圣一脈,最講道理。

文圣一脈,也最護短。

文圣老先生護短弟子,連欺師滅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脈之后,老秀才依舊護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齊先生護短,左先生護短,齊先生代師收徒的小師弟也護短,以后文脈第三代弟子,也一樣會護短更年輕的晚輩。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見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早一拳過去了。當年這頭老畜生追殺陳平安和寧姚,橫行無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當時蹲門口長吁短嘆,擔心出手壞規(guī)矩,給師父責罰,也會給齊先生以及阮師傅添麻煩,這才忍著。于是婦人罵天罵地,罵他最多,最后還要連累李二一家人,去婦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時日,受了不少窩囊氣,一張飯桌上,靠近李二他們的菜碟,里邊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夾一筷子遠在天邊的葷菜,都要被念叨幾句什么沒家教,什么難怪聽說你家槐子在學塾次次課業(yè)墊底,這還讀什么書,腦子隨爹又隨娘的,一看就是讀書沒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爭取給桃葉巷某個高門大戶當那長工算了……

當時看著兒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長板凳,憨厚漢子的心都快碎了。可畢竟是自家親戚,一家四口還寄人籬下,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真要硬著頭皮大吵一架,最后還不是自家媳婦難做人,李二就只能受著。好在當時閨女李柳不管不顧,徑直去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們桌子旁邊,夾了滿滿當當一大碗葷菜放在弟弟身邊,這才讓李二心里好受許多。

裴錢輕輕點頭,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那股殺意。

如果說師娘是師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么裴錢很清楚,齊先生對于師父,意味著什么,是師父從不與人說的心神往之。

裴錢先后看過師父的兩次心境,只是裴錢從不曾對誰提及此事,師父對此其實心知肚明,也從來不說她,甚至連板栗都沒給一個。

裴錢這趟遠游歸來的心境,有點類似當年師父從書簡湖歸鄉(xiāng)后的心境,師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風彪悍的北俱蘆洲,用以壓下心井的龍?zhí)ь^,所以裴錢才會剛回落魄山就又要遠游南岳戰(zhàn)場,反正在戰(zhàn)場上,出拳不用計較什么對錯是非,沒什么輕重、生死的講究,越重越好,敵死我活,很純粹很簡單。

在金甲洲戰(zhàn)場上,裴錢對身前無人這個說法,越來越清晰,其實就兩種情況,一種是學了拳,就要膽子大,任你強敵在前,依舊對誰都敢出拳,故而身前無敵,這是習武之人該有之氣魄。再就是習武學拳,要務實至極,要吃得住苦,最終遞出一拳數(shù)拳百拳下去,身前之敵,悉數(shù)死絕,更是身前無人。

裴錢聚音成線,好奇問道:這頭正陽山護山供奉,境界很高,拳頭很硬

瞧著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錢通過各色山水邸報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曉得這頭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在那十條劍道十劍仙的正陽山,都太服管束,好像還一直想要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第一頭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囂張氣焰,就好似一頭王座大妖了偷學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囂張不成

只是一想到師父和師娘在少年少女歲數(shù)時,需要聯(lián)手對付這頭老畜生,裴錢其實難免有些小怕。雖說出拳不含糊,無礙拳意巔峰,可到底會犯怵幾分。

李二笑答道:湊合,當年還能靠著體魄優(yōu)勢,跟那藩王宋長鏡切磋幾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過天,拳法要大過地,拳術得有一顆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過這是鄭大風說的,李叔叔可說不出這些道理。

裴錢點頭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鄭大風確實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卻沒有李叔叔好。師父曾經(jīng)私底下與我說過,李叔叔雖然沒讀過書,但是書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為當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guī)煾赣辛曃滟Y質的人,還想要送給我?guī)煾敢恢积埻鹾t和一條金色鯉魚,我?guī)煾刚f可惜當時自己運氣不好,沒能接住這份饋贈,但是師父對此一直感恩在心。

當裴錢說到自己的師父,神色就會自然而然柔和幾分,心境也會趨于安寧平靜。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談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當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順眼,畢竟是看著對方長大的,當陳平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與楊家藥鋪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實都看在眼里。有些時候楊老頭會讓李二幫忙看著點孩子的上山采藥。就像裴錢所說,李二是驪珠洞天最早看重陳平安的人,事實上李二對裴錢,這位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師重道,學拳吃得住苦,學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輕易出拳,像誰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們倆嘀咕個啥鄭丫頭,當我是外人

裴錢笑了笑。

王赴愬問道:鄭丫頭,真不再考慮考慮,更換門庭,隨我練拳當了我的關門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釘釘?shù)谋本闾J洲女子武神。

裴錢搖搖頭,再次婉拒了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輩武夫,學拳一途,大敵在己,不求虛名。

王赴愬愣了愣,氣笑道:你那師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錢,單憑這句混賬話,這會兒連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錢,卻只是心平氣和說道:王老前輩,師父說過,今日我勝過昨日我,明日我勝過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練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較勁,才有資格與外人,與天地較勁。

王赴愬咦了一聲,點點頭,大笑道:聽著還真有那么點道理。你師父莫不是個讀書人不然如何說得出這般文縐縐話語。

裴錢點頭道:我?guī)煾府斎皇亲x書人。

王赴愬有些遺憾,這些天沒少拐騙鄭錢當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終不為所動。

這個名叫鄭錢的丫頭,可了不得,也不說她的拳法根腳來歷,卻是個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癡,時時刻刻都在練拳,遇到了李二后,主動跟這個獅子峰止境武夫,討要了四張古怪至極的仙家符箓,瞅著輕飄飄的一張符箓,實則分量極重,被裴錢分別張貼在手腕和腳踝上,用以壓制自身拳意,砥礪體魄,所以乍一看裴錢,就像個學拳未曾遇到明師、以至于走樁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對那符箓很感興趣,只是李二這家伙脾氣不太好,說花錢買不著,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贏過他李二的拳,贏了,別說四張,四十張都沒問題。

王赴愬一想到獅子峰地界那場沒規(guī)沒矩的問拳,就一陣頭大,還是算了吧,拳怕少壯,一個年輕小伙亂拳打死老師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氣量大,容得晚輩放肆,不與你李二一個體魄神魂都位于巔峰的年輕人計較,不然老夫若是年輕個一兩百歲,多挨你十幾拳,再倒地不起,輕松得很。

王赴愬問道:你那師父,多大歲數(shù)

裴錢以誠待人,比我歲數(shù)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輩年紀都小。

王赴愬大為訝異,忍不住又問道:那就是他擅長壓境喂拳嘍

裴錢使勁點頭,當然!

王赴愬與李二問道:寶瓶洲當真有這么一號年紀輕輕的武學宗師為何半點消息都無連那皚皚洲都有個阿香妹子,名聲傳到我耳朵里,寶瓶洲離著北俱蘆洲這么近,早該名動兩洲山上才對。

李二不客氣道:跟你不熟,問別人去。

王赴愬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氣上頭,搓手道:李二,找地兒打一架

李二說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裝死

李二確實不太會聊天,拆祖師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與李二問拳一場,只是如今身邊有個鄭錢,就暫且放過李二一馬。

裴錢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著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錯了。劍仙如云的正陽山是吧,且等著。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們那位劍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龍城那邊的異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這點不好,沒那些亂七八糟的術法傍身。

儲君之山這邊,讓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戰(zhàn)場的異象橫生。

涼亭內,純青趕緊取出一壺青神山酒釀,喝了口酒壓壓驚,大驪王朝,或者說是繡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夠如此完整煉化一洲文武氣運,最終化為己用

凡人之軀,終究難以比肩真正神靈。此役過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論了。

先前那尊身高萬丈的金甲神人,從陪都現(xiàn)身,手持一把鐵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驪制式戰(zhàn)刀,毫無征兆地屹立人間,一左一右,兩位披甲武將,好似一戶人家的門神,先后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中央,阻滯那些破陣妖族如過境蝗群一般的兇狠沖撞。

事實上這兩位享受無數(shù)人間香火的武運神靈,正是大驪上柱國袁、曹兩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處,人人最熟悉不過的兩張面孔。

兩尊等同于飛升境的武運神靈幾乎同時朗聲道:犯我國土者,斬之。

踐我山河者,誅之。

但是比這更匪夷所思的,還是那個一巴掌就將遠古神靈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腳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腳將那原本仿佛無可匹敵的遠古神靈踩入海床當中。

那個從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靈,想要掙扎起身,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顯現(xiàn)出這尊神靈驚世駭俗的巨大戰(zhàn)力,結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腳踩入海底更深處。

兩尊披甲武運神靈,被妖族修士無數(shù)術法神通、攻伐法寶砸在身上,雖然依舊屹立不倒,可依舊會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損。

唯獨老龍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無視那些攻勢,由于他身在妖族大軍集結的戰(zhàn)場腹地,數(shù)以千計的璀璨術法、攻伐凌厲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簡單來說,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鎮(zhèn)壓那頭遠古神靈余孽,甚至還可以將那些光陰長河的琉璃碎片化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劍舟不斷崩碎,無數(shù)道飛劍,肆意濺殺方圓千里之內的妖族大軍,但是蠻荒天下的妖族,卻好像根本在與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對手對峙。

這一幕讓遠離戰(zhàn)場的純青都看得驚心動魄,比飛升境更高豈不是十四境照理來說,哪怕是那飛升境崔瀺,一樣都會承載不住的,武運還好說,大驪宋氏武運昌盛,袁曹兩尊門神又隨處可見,遍及一洲人間,但是文運一物,可不是什么隨便裝入籮筐就可以裝滿的物件,對于英靈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實在太高了,連那中土文廟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賢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內四人,除去至圣先師不說,禮圣、亞圣和老秀才,三位當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遠行,等于斷絕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這等手段對敵蠻荒天下了,文廟一正兩副三教主,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時候桐葉洲一個十四境,扶搖洲再一個,南婆娑洲還有一個。

純青再取出一壺酒釀,與崔東山問道: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站在欄桿上,大笑道:喝啥酒,這會兒我就在喝酒啊,已經(jīng)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蹦跳著一次次振臂高呼,師伯牛,師伯強,師伯猛,師伯才是真無敵……

純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個齊先生。文圣一脈,除了最不顯山不露水的劉十六,其實齊靜春的兩位師兄,更加聲名卓著,浩然錦繡三事的崔瀺,練劍極晚卻劍術冠絕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歡的齊靜春,更多是一些與學問深淺、修為高低都關系不大的山上傳聞,比如白帝城城主鄭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動出城,邀請一個外人去往彩云間手談一局。

崔東山突然沉默下來,轉頭對純青說道:給壺酒喝。

純青丟給他一壺酒,崔東山揭了泥封,仰頭大口灌酒,以至于滿臉酒水。

那一襲青衫,一腳踩在寶瓶洲老龍城舊址的陸地上,一腳將那尊遠古高位神靈禁錮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掙扎起身,就會挨上一腳,龐大身形只會凹陷更深。寶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風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蠻荒天下原本銜接有序的戰(zhàn)場陣勢,被他一人攔腰斬斷。

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巔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顫,雙拳緊握,差一點就要現(xiàn)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幾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發(fā)飄渺,好似一位山巔修士的陰神遠游復遠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寶瓶印,再先后結說法、無畏印、與愿、降魔和禪定五印,再與剎那間,結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憲,卻說佛家語:作獅子鳴。

寶光流轉天地間,大放光明,照徹十方。

另外一襲青衫文士,則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終凝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語雷池二字,圣人出法隨,卻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轉天機,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處顯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證果圣人現(xiàn)身人間,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龍虎山大天師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轟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遠古神靈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將其煉化。

此外佛門將近四百法印,半數(shù)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紛紛憑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當中。

剩余半數(shù)將近兩百印,悉數(shù)落在兩洲之間的廣袤海域,漩渦不斷,可見海床,使得蠻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瘋狂避難,要么試圖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渦。

南岳山頭上,雞湯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驀然肩頭一歪,身形踉蹌,似乎袖子有點沉。

桐葉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輕道士會心一笑,感慨道:原來齊先生對我龍虎山五雷正法,造詣極深。單憑拘押琉璃閣主一座陣法,就能夠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齊先生可謂學究天人。

純青又開始喝酒,山主師父說得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純青年紀小,但是歸功于青神山的山巔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賦異稟,所學駁雜,更有那術法精純之美譽,只是如今親眼見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純青就有難為情,不管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謙虛,如何早早知曉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見的壯闊畫卷,還是讓純青心神搖曳,自慚形穢,總覺得自己好像這輩子都難以走到那座老龍城了。

崔東山大笑道:純青姑娘,別氣餒啊,畢竟是我的先生的師兄嘛,術法高些,很正常!

純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學都學不來。

崔東山拎著沒幾口酒好喝的酒壺,一路腳步橫移,等到肩靠涼亭廊柱,才開始沉默。

齊靜春早他媽就是十四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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