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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 書信

采芝山?jīng)鐾?nèi),崔東山喝過了純青姑娘兩壺酒,有些過意不去,搖晃肩頭,屁股一抹,滑到了純青所在欄桿那一端,從袖中抖落出一只竹編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間水氣凝為白云作案,打開食盒三屜,一一擺放在雙方眼前,既有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各色糕點,也有些地方吃食,純青挑選了一塊杏花糕,一手捻住,一手虛托,吃得笑瞇起眼,十分開心。

一旁崔東山雙手持吃食,歪頭啃著,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澤金黃,崔東山吃得動靜不小。

純青問道:是那個書上說‘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的油炸馓子

崔東山指了指身前一屜,含糊不清道:來歷都是一個來歷,二月二咬蝎尾嘛,不過與你所說的馓子,還是有些不同,在我們寶瓶洲這兒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錦夾餡的最貴,是我專程從一個叫黃籬山桂花街的地方買來的,我先生在山上獨處的時候,愛吃這個,我就跟著喜歡上了。

無法想象,一個聽老人講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會變成說故事給孩子聽的老人。

當(dāng)年老槐樹下,就有一個惹人厭的孩子,孤零零蹲在稍遠(yuǎn)地方,豎起耳朵聽那些故事,卻又聽不太真切。一個人蹦蹦跳跳的回家路上,卻也會腳步輕快。從不怕走夜路的孩子,從不覺得孤獨,也不知道何謂孤獨,就覺得只是一個人,朋友少些而已。卻不知道,其實那就是孤獨,而不是孤單。

不單單是年少時的先生如此,其實絕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都是這般不遂心愿,過日子靠熬。

崔東山拍拍手掌,雙手輕放膝蓋上,很快就轉(zhuǎn)移話題,嬉皮笑臉道:純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們落魄山老廚子的家鄉(xiāng)手藝,好吃吧,去了騎龍巷,隨便吃,不花錢,可以全部都記在我賬上。

崔東山突然沉默起來,低下頭。

純青在片刻之后,才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兩人身后,涼亭內(nèi)的綠蔭與稀碎金光,一起穿過那人的身形,此時此景此人,名副其實的如入無人之境。

純青想要跳下欄桿,落入涼亭與這位先生行禮致敬,齊靜春笑著擺擺手,示意小姑娘坐著便是。

崔東山?jīng)]有轉(zhuǎn)頭,悶悶問道:被你們?nèi)绱藨蛩?周密肯定氣得不輕,崔瀺逃得出來嗎

齊靜春點頭道:事已至此,周密只會審時度勢,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暫時還舍不得與崔瀺魚死網(wǎng)破,一旦在桐葉洲遙遙打殺齊靜春,崔瀺不過是跌境為十三境,返回寶瓶洲,這點退路還是要早做準(zhǔn)備的。周密卻要失去已經(jīng)極為穩(wěn)固的十四境巔峰修為,他未必會跌境,但是一個尋常的十四境,支撐不起周密的野心,數(shù)千年長遠(yuǎn)謀劃,所有心血就要功虧一簣,周密自然舍不得。我真正擔(dān)心的事情,其實你很清楚。

崔東山說道:我又不是崔瀺了,你與我說什么都白搭。齊靜春,你別多想了,留著點心念,可以去見見裴錢,她是我先生、你師弟的開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還可以去南岳祠廟,與變了許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邊,一樣可以指點林守一修道,唯獨不用在我這邊浪費光陰和道行,至于我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崔東山心里有數(shù)。

齊靜春笑道:我就是在擔(dān)心師侄崔東山啊。

罵架無敵手的崔東山,破天荒一時語噎。

齊靜春始終站在少年少女身后,崔東山自顧自道:人間景色總是看不夠的。

崔東山驀然怒道:學(xué)問那么大,棋術(shù)那么高,那你倒是隨便找個法子活下去?。∮斜臼峦低得Q身十四境,怎就沒本事茍延殘喘了

齊靜春搖頭無。

不知不覺,原本只是雙鬢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頭發(fā)已經(jīng)白過少年衣袖,是一種枯無生機的慘白色。

崔東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鄉(xiāng),也會傷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誰知道先生很少犯錯,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卻要一錯過再錯過。

崔東山察覺到身后齊靜春的氣機異象,抬起頭,卻還是不愿轉(zhuǎn)頭,那邊還是動手了

齊靜春點頭道:大驪一國之師,蠻荒天下之師,雙方既然見了面,誰都不可能太客氣。放心吧,左右,君倩,龍虎山大天師,都會動手。這是崔瀺對扶搖洲圍殺白也一役,送給周密的回禮。

崔東山皺眉問道:蕭愻竟然愿意不去糾纏左呆子

齊靜春解釋道:蕭愻看不慣浩然天下,一樣看不慣蠻荒天下,沒誰管得了她的隨心所欲。左師兄應(yīng)該答應(yīng)了她,只要從桐葉洲歸來,就與她來一場干脆利落的生死廝殺。到時候你有膽子的話,就去勸一勸左師兄。不敢就算了。

崔東山不置可否,只是松了口氣,好像將三百萬卷藏書,變成了貼門上的春聯(lián),用來辭舊迎新。也就你想得出來,做得出來。

齊靜春搖頭道:是崔瀺一個臨時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愿,本不該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當(dāng)個臨時門神的……罷了,多說無益。也許崔瀺的選擇,會更好。也許,希望是這樣。

崔東山說道:所以你到最后,還是選擇相信崔瀺。

齊靜春突然說道:既是如此,又不僅僅如此,我看得比較……遠(yuǎn)。

崔東山說道:一個人看得再遠(yuǎn),終究不如走得遠(yuǎn)。

齊靜春笑道:不還有你們在。

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外,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張椅子。

既然如此,夫復(fù)何。

從大瀆祠廟現(xiàn)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與齊靜春暫借十四境修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齊靜春本人,為的就是算計周密的補全大道,即是陰謀,更是陽謀,算準(zhǔn)了浩然賈生,會不惜拿出三百萬卷藏書,主動讓齊靜春穩(wěn)固境界,使得后者可謂學(xué)究天人、鉆研極深的三教學(xué)問,在周密人身大天地當(dāng)中大道顯化,最終讓周密誤以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鎮(zhèn)天地,以一位類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壓齊靜春一人,最終吃掉使得齊靜春成功躋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學(xué)問,使得周密的天道循環(huán),更加銜接緊密,無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師都打殺不得的存在,成為那個數(shù)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要想蒙騙過文海周密,當(dāng)然并不輕松,齊靜春必須舍得將一身修為,都交予恩怨極深的大驪繡虎。除此之外,真正的關(guān)鍵,還是獨屬于齊靜春的十四境氣象。這個最難偽裝,道理很簡單,同樣是十四境大修士,齊靜春,白也,蠻荒天下的老瞎子,雞湯和尚,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相互間都大道偏差極大,而周密同樣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么容易糊弄。

但是文圣一脈,繡虎曾經(jīng)代師授業(yè),書上的圣賢道理,怡情的琴棋書畫,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極好。對于三教和諸子百家學(xué)問,崔瀺本身就研究極深。

加上崔瀺是文圣一脈嫡傳弟子當(dāng)中,唯一一個陪同老秀才參加過兩場三教辯論的人,一直旁聽,而且身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圣身旁。

所以鎮(zhèn)壓那尊試圖跨海登岸的遠(yuǎn)古高位神靈,崔瀺才會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輕時齊靜春的行事作風(fēng),數(shù)次腳踩神靈,再以閉關(guān)一甲子的齊靜春三教學(xué)問,清掃戰(zhàn)場。

而齊靜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確實與崔瀺同在,以三個本命字凝聚而成的無境之人,作為一座學(xué)問道場。

只不過如此算計周密,代價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齊靜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來換取崔瀺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捷徑,躋身十四境,既借助齊靜春的大道學(xué)問,又竊取周密的書海,被崔瀺拿來用作修繕、砥礪自身學(xué)問,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處,就在于非但沒有將戰(zhàn)場選在老龍城舊址,而是直接涉險行事,去往桐葉洲桃葉渡小船,與周密面對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氣用事。

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當(dāng)下處境,齊靜春還有些心念殘余存世,依舊可以出現(xiàn)在這座涼亭,來見一見不知該說是師兄還是師侄的崔東山。與此同時,還能為崔瀺重返寶瓶洲中部陪都的大瀆祠廟,鋪出一條退路。

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么十三境巔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陰有限的十四境巔峰齊靜春,兩人一起與文海周密往死里干一架,一炷香內(nèi)分勝負(fù),以崔瀺的脾氣,當(dāng)然是打得整個桐葉洲陸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寶瓶洲失去一頭繡虎,蠻荒天下留下一個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兩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涼亭內(nèi),青衫文士與白衣少年,誰都沒有隔絕天地,甚至都沒有以心聲語。

純青尷尬至極,吃糕點吧,太不尊敬那兩位讀書人,可不吃糕點吧,又難免有豎耳偷聽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開口問道:齊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離開這兒我是外人,聽得夠多了,這會兒心里邊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東山好似賭氣道:純青姑娘不用離開,正大光明聽著就是了,咱們這位山崖書院的齊山長,最君子,從不說半句外人聽不得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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